香涧湖 第二章 各奔东西 第九节 坚守与背叛

几方田亩,耕耘不辍,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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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方觉六月下旬回到肖家湾。

施东山问及他毕业后的去向,他说要安下心来思考一段时间再决定。施东山微笑,没再问下去,而是告诉他:“终南信和终蕴跟着新四军派来的人走了,他们临走时到松堂来辞行,终蕴是奔方平去的,真是个难得的好姑娘。看来,终思平的儿女个个都是好样的。”施方觉想起十几天前,终南信去过南京,但没有和自己谈及北上的事。他很惆怅,心想多年的好友,竟不辞而别,他既然能和自己的父母讲要参加新四军,为什么不能当面打个招呼?一杯饯行酒总是应当喝的。虽有埋怨,但他明白,他和终南信虽是好友,但对时局的看法却形同水火,用时髦的话说,自己是右翼,终南信是左翼,早晚要分道扬镳的。他也知道终南信心情和他一样,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们之间的友情,从不和他谈论政治上的事情,甚至连志向这类话题也绝不挂口,生怕引起争执而冲淡他们的如兰之谊。

在多数的日子里,每日清晨,施方觉都戴着斗笠,驾一叶轻舟,去香涧湖的苇荡深处垂钓。

六月的苇荡是一个纷繁的世界。黄雀叽叽喳喳地欢歌,像是情侣的絮叨;水面上,菱角疯狂地生长,叶面戗在一起,一派青翠的杂乱!芡实展示着诱人的魅力,无数只圆圆的、大小不等的、布满脉络的叶面粘贴在水上,像是无数张幼稚的脸在仰望晴空,叶面上,圆润的水珠盈盈闪闪,比水晶还要透明,淡紫色的小花,灿烂地笑着,没有因自己微小且处身偏僻而放弃争艳。

施方觉来到老地方,撒下鱼饵、垂下钓钩,端坐在船首,凝视着静止不动的鱼浮。一会儿,鱼浮跳动,很快沉入水底,他顺势一拽,一条鲫鱼挣扎着被拎出水面。他把钓上来的鱼放进少有积水的船舱,又重复着下一轮动作。这里的鱼多得让人兴奋不已,最后,他钓够了,收起鱼竿,把小舟划离苇荡。

来到一个水湾,他把斗笠往下压压,遮住斜射而来的朝阳,背靠船舱的隔板,闭上眼睛。这是静悄的世界,静得能听到自己的耳鸣。但是,他的心绪无法融入这静谧的世界。一纸毕业文凭如同一道栅栏,把他的生活隔成了两个不同的天地,学生时代的无忧无虑恰似飞走的黄鹤。徘徊于十字路口的他,心绪迷茫,不知应该把脚迈向哪条道。

他可以安闲舒适地生活在肖家湾,不去过问让人心烦的动荡时局。可他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舒适安闲不属于他。他要有自己的事业,可他偏偏赶上了狼烟四起的战乱,经济致用的学问被束之高阁,一切服从于战争的需要,而战争就是屠杀,也就是一切服从屠杀的需要。

他的心和国民政府相通,尽管他知道国民政府面临危亡。五月十六日/>从孟良崮传来的噩耗,简直就是民国的丧钟,追随民国就意味追随死亡。去参加共产党?不可思议!苏联就是独裁专制的社会,那里是人间地狱,斯大林的共产党和希特勒纳粹没什么两样,作为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的中共又能好到哪里去,被他们的同志称之为山沟里马列主义的毛泽东可能要好一些,但那是不是贴上洋标签的“游民文化”?

他很佩服杜亚泉,特别欣赏杜亚泉提出的游民文化的论点,认为中国的知识分子缺少独立性,一旦和游民结合就产生游民文化。游民文化具有双重性,达则与贵族同化,穷则与游民为伍,顺利时显示贵族性,好武断、喜压制,刚愎自用、视他人为阿斗;穷则为游民性,怀愤恨、喜破坏,言行过激,视他人皆可杀。千百年来,改朝换代战争的实质是“帝王革命”,打倒皇帝做皇帝是迄今中国一切革命的特点。

他想,与其这样皇帝轮流做,造成生命涂炭哀鸿遍野,还不如帮着皇帝理朝纲,温和改良循序渐进。可是国民政府已是支离破碎,像将倾的大厦,还有救吗?但是,自己毕竟是属于民国的基础阶层,背叛自己的阶级,意味着背叛自己的灵魂,其结果只能是一只摇尾乞怜的叭儿狗。古今中外这样的事例还少吗?

他想起了即将来临的端午节,由此想起了屈原,脑子里瞬间出现了死的想法,既然追随是绝路,背叛不可能,权衡下来,只能去死。怎么死呢?就在这儿沉湖自尽吧,王国维不是沉湖自尽的吗?据陈寅恪说这老夫子自尽是为了殉难,殉思想和阶级的渊源之难,这倒也符合自己现在的处境。

他站起来,摘去斗笠准备向水面扑去。

他看到了水中的身影,清秀而轩昂,心中为之一热,爷爷让他背诵《祭义》文章时的场景历历在目,自愧之心油然而生:为什么要这样做?对得起谁?

突然,他想起了田横麾下的五百壮士,想起了首阳山下不食周粟的伯夷和叔齐,想起了匿藏于侯门门的季布,想起了“扬州十日”和“嘉兴三日”那千千万万的灵魂,他顿时热血沸腾。对,人要活得有意义,殉难也要殉得壮怀激烈,让人们知道有一个从肖家湾走出去的施方觉,一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青年。                    

就在施方觉长想于香涧湖荡时,松堂内也在进行着一场对话。上房内,施太爷和施东山父子二人静静地相视而坐。这天是梅雨天少有的晴日,鸟雀在房檐上窃窃私语,松堂里到处飘荡栀子花浓郁的芬芳。

施东山起得很早,盥洗之后,便来到上房向父亲请安。父施太爷坐在窗下,悠闲地看着窗外,看到儿子进屋,老人示意其坐在自己的对面。施东山说:“父亲昨夜睡得可好?”老人点点头,接着就是长时间的沉默。

就在施东山想告辞的时刻,老人问:“方觉的去向定了吗?”施东山说:“还没有,他说要思考几天再作决定。”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知子莫如父。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欲擒故纵?”施东山说:“他的事,总是要他自己决定呀!”

老人脸色凝重,用手敲击着桌面,炯炯的目光直射过来,几乎穿透了施东山的腑脏,见儿子始终陪着笑脸,他的脸慢慢地舒展开来,“东山,父母于子女,身教胜于言传。这一点你不如万山,万山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不适合做什么。你呢,以看不惯官场为由而辞归肖家湾,其实,哪儿有什么世外桃源,即便康乾盛世,也是腐败丛生,贪官遍地,更不要说晚清了。民国是晚清的延续,腐败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想你都明白这些,只不过是有心逃避是了。”

施东山满脸的赧色,手脚不知放在哪儿好,只听到老人继续说:“你如同是坐镇指挥的将军,先把方平指派到新四军,现在又等着方觉去投奔国军……”

“父亲,不要再说了……”被老人说到疼处,施东山羞愧不已,不敢正视父亲。老人看着儿子说:“天地之大德曰生,你生了他们就有义务引导他们走上正道,让他们活得好。看看人家终思平,看准了事就去实践,危险自己顶着。有其父必有其子,终南信真是好男儿,没被父亲遇难之惨痛吓倒,也义无反顾地走了。你把方平送走,说是为了这个家族,实际上他是替你去的,没想到,你是这么自私,那么年轻的孩子,去到那虎狼之地。就像你爷爷当年安排你老大一样……”施太爷说到此,欲言又止。

施太爷尽管说了半句话,施东山却一下子明白了父亲为什么一直不让自己和老大施怀远来往的原因,原来老大走的是东洋路,现在老大已死,究竟是可悲还是可贺?方平之路,顺畅还是受阻,只有苍天知晓了,他一下子跪在父亲的面前哭诉:“孩儿不孝,惹父亲生气了。”老人看着跪在面前的儿子,心中的悲愤缓和了许多:“人,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要知道自己的身份,投机也是背叛。方觉的去向是明摆着的事,不需你鼓动。由他去吧!”

老人停顿一回儿,又说:“现在说说你。大匿隐于市,你却没有理解此言的要旨。战乱时期最大的危险在农村,这里有大量饥饿的人,他们仇视富人,必欲置于死地而后快。俗话说货到田头死。法律也一样,它在农村形同废纸,权势者的话就是法,他张张嘴就可以送掉一个人的命。你以为少收租,施恩于穷人可保平安?告诉你,穷人心如沟壑无法填满,除非你变得和他们一样穷。记住!饥民如干柴,落魄文人如火星,这两种势力一旦结合,势必燃起燎原烈火,会烧毁一切。你还是走吧,去到你应当去的地方,不要在这冒充善人。”

“我在世的时间不多了,没想到令我放心不下的竟是长子和长孙。但愿老天能保佑你们,祖上的阴德不知是否能保佑你们度过劫难?”老人说完了就闭上了眼睛。施东山对父亲说:“父亲的教诲,孩儿一定牢记,局势一旦平稳就走。”

施东山发现老人的眼角流下二行清泪,自己心中也凄然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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