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十 九
虽然是从校园里直接到这里来的,一点梳妆打扮的时间都没有,又大又沉的书包还累赘地背在背上,她还是抽空拼命用手指仔细理了理头发,又悄悄用牙猛咬了一会儿嘴唇,尽可能咬出一点血色来。
安戎跑前跑后,心情激动,他去过厨房N次了,开始时恩妮以为他去上厕所,因为厨房和厕所都在店堂后侧,门开在同一条窄小的走廊上。
在讨论去哪儿吃饭时,安戎说有二种选择:去豪华养眼的地方或是去空气清新的地方,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空气。越来越多的人热衷于造房子,高楼大厦林立新鲜空气变得稀罕。
结果他们就到了这里,到了这个离学校不远的小镇上。这是一家小店, 才六张桌子,一道布帘子遮住厨房和厕所共用的窄小走廊,安戎在布帘子那儿钻进钻出,再一次挑起帘子跑出来时,恩妮忍不住问,你在干什么?
你知道这家店店主的爷爷是什么人?是替国宴做菜的特级厨师。嘿,这就叫酒香不怕巷子深 。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以前听人说过,自己从来没来过,今天想冒个险,这不,成功了,今天的菜准特好吃。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吃饭不就是吃厨师的手艺吗?店主我见了,小伙子信得过。听说他读到中学毕业就怎么也读不上去了,把一家老小给急的。可我看得出他一点都不傻,准有他爷爷的基因。好厨师根本就是个艺术家,天造的,学不学数理化无所谓。
说什么呢,你跑进跑出的在干什么?
去他家,把他叫下来,他就住楼上。你瞧这里一个顾客都没有,这不新开张吗?他爹妈借了钱给他租了这个店,小伙子懒懒散散的,这不没有成就感吗?咱们推他一把,赞赞他,帮他把潜力挖掘出来。记住,待会儿上一个菜咱们就猛赞一把,反正说好话又不花钱。
你一会儿功夫怎么搞出这么多事来?你得说仔细些,到底在里面干什么?不搞清楚我没法照你的话做。
我喜欢你这样,真的,非常喜欢你这样。我第一次进去的时候跟帮厨说我是晚报美食版的记者,来采访这家店,完了我就出来坐了一会儿;第二次进去的时候跟着帮厨上楼,跟店主聊了一会儿,我不是记者吗?我得做些采访不是?第三次进去的时候我看了一下食材,拍了张几照,第四次进去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弄冷盘了。
这不,来了,这人是帮厨兼跑堂,安戎压低嗓音说。
一个民工似的矮小男子右手托了个青花大瓷盘出来,诚惶诚恐地弓身放下盘子,安戎说我尝尝。
他大模大样地尝了一口,小帮厨一溜烟跑回厨房去了。
他说,哎哟,真的很好吃。
恩妮说你干什么呢你?你这不是骗人吗?
骗人?安戎想了想说,应该说是愚弄。撒谎是人人做过的事,谎言其实并不可怕,戳破谎言的过程就是认清事实的过程。当然要是太懒,懒得去发现真相,受骗那可怪不得别人。愚弄嘛,不好意思,愚弄人的人自有目的,被愚弄的人也不必然损失太多。象我们今天,我想让你吃得好一点,店主上了我的当拼命干活,但,我从心底里感谢他,我还会给他报酬。第一我会给他掌声,别小看这个,没准人家现在非常需要;第二我会稍微多付些钱,我现在没钱了,要是有,真不在乎多付些;第三,没准我真的往晚报上投个稿,替他吹嘘吹嘘,要是真的好,值得写我真的会写。我们球队有个人老爸是晚报编辑。
还算老实,承认愚弄人,可是别太过份了,你怎么象个痞子似的。
呵呵,呵呵,安戎大笑起来,笑得恩妮莫名其妙。他一看恩妮要生气,赶快说你也叫我痞子?痞子是我小时候的外号,现在还有人这么叫呢。我小时候成天闯祸,没少被我妈关禁闭。她不敢打我,因为我外公明令家里不许有体罚,她就老关我。我家有个堆杂物的小阁楼,墙上天花板上全是我关禁闭时涂的鸦,现在还在那儿。有时我进去看看,还真佩服我自个儿,那时候怎么就能画得那么好,还有,现在怎么就画不出来了呢?
画画要去补习班请老师教的,你没去过补习班?
没有,我什么补习班都没去过。我父母要说忙其实也不至于,只是他们公职在身总有点架子,我妈就从来没带我去过什么补习班。
你妈怎么这样,她还象个妈吗?恩妮成见很深地脱口而出。
安戎呆了一呆,盯着新上来的一个菜,半晌不说话。恩妮自知冒犯他了,可是一点歉意都没有。她有些不安,却不想去理会。本来就是为了谈他妈妈才上这儿来的,不说真话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他。家里的亲戚们一谈起他妈妈都怨声载道,这是事实,他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事实就是事实。
谁怕谁啊?
她带点挑衅地伸过筷子去夹菜。新上来的是一盘糟溜鱼片,鱼片雪白,配上黑的木耳绿的豌豆,裹在勾得不稠不稀,晶莹透亮的芡里。很普通的一个菜,却做得难以言说的漂亮。她夹起鱼片往嘴里一送,舌头上触电般生出一种奇妙的快感,一点甜一点咸一点辣一点酒香一点葱香,还有浓浓的鱼鲜,各种味道配合得恰到好处,妙不可言。
这辈子 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片。
哇,好好吃哦,她赞叹地说,忍不住邀他来吃,怕他不听,便拿起小勺挖了一勺往他盘子里送。
一个普通的菜怎么能做得这么好吃?
安戎感激不尽地看着她往自己盘子里送菜,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他舒服,人那看不见的灵魂如果也需要吸奶,那她的调皮她的可爱她从内心发出的欢喜,就是滋养他的奶液。
她说,你吃呀。
他就笨手笨脚地夹鱼片,恩妮好不耐烦,嫌他动作慢。她盯着他的手,见他把鱼片送到嘴边了,也不自觉地微微张开嘴,好像要跟他一起品尝。
他就停下手,笑,看着她笑,那块鱼片就停留在嘴边。她一看他停下就急了,说咦,你怎么不吃了?他象被敲醒了一样赶快把菜送进嘴里。
好吃吗?
好吃好吃,他幅度非常大地点头,让恩妮觉得可疑。
真的好吃?
真的好吃,好吃极了,我不是说了这小子有天分吗?怎么样?没说错吧?
那你说这菜好吃在那儿?
好吃在那儿?哟,嘿嘿……,这么说吧,我又不是美食家,好吃就行了呗。
恩妮不信任地盯着他,不久就露出又好气又好笑的神色,他有些慌,又夹起一片鱼片吃了,她就冷不防地问,这菜是甜的还是咸的?
甜的,哟不对,咸的,他慌忙说,就知道完了,他傻傻地笑,说我投降我投降,啥滋味也没尝出来,这不是光顾着看你了吗?
恩妮顺手抄起筷子,见他往旁边快闪,就不扔了。他傻傻地笑,朝她欠了欠身又停下来。她说你不是说还想投稿吗?就你这样?
他说嘿嘿。
恩妮就顺手在餐巾纸上记下菜名和配料,说还是帮你记一记吧,你说只要是真的好就替他吹,——那个厨师长啥样我还没见过呢——你总不会是不真心的吧?
安戎愣了一下,一时无言。 他低一低眉,一脸孩子气的兴高采烈淡去,换成一份成熟一份温柔。他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说了,他说恩妮,我生命中要是没有你,我会不会成为一个追逐利益的三流人物?
恩妮想说说什么呢你?可是说不出口,什么话也说不出。她被他的语音语调和那气场镇住了,她有些动弹不得。
他是有些激动的,他显然有满腹的话要说而且按耐不住,她默默地温顺地等待着,他突然就打开了话匣子。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公司卖掉吗?你知道我卖公司是赔钱的,我是赔钱卖的,知情的人都说我太冲动,但我知道我非卖不可。我的心已经不在经商上了。我下海的时候还是个高中生,我以为我清楚我的人生目标。那时候我很得意,因为我还算成功,我自以为高人一等。但没想到这种不可一世的感觉是那么脆弱。你和我分手,你差点没把我推下万丈深渊,我才知道我所谓的成功在我心爱的女孩眼里一文不值。恩妮,你是那么与众不同,我周围的人见到我爹我妈没有不恭恭敬敬的,虽然这些人除了我爸妈的头衔之外一无所知。只有你,一直对我妈曾经犯下的错误耿耿于怀,我甚至相信你要是有机会,你会煽她一巴掌。别,别打断我,煽不煽巴掌那是你的事,我这不就是一说吗?你那么恨我妈,你一点也不care 她的社会地位和她手中的权力,你让我大开眼界。你让我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血肉之心,什么是情感的力量。你爱你的家人,我何尝不是?可是你对自己真实情感的那份尊重,我不及你万分之一。话扯远了,我想说的是你要离开我给我的打击,促使我仔细审视自己,这才发现我要的只不过是酷和自我炫耀,只不过想证明自己给别人看。问题是,别人的看法我能控制吗?不能的话怎么能成为我的人生目标?你给我上了最好的一课,让我懂得尊重自己,你让我明白了人活着要做自己真正有兴趣的事,即使那在别人眼里不值一文…….。
恩妮觉得他说得太多了,心绪不宁的人才会这么说话,这让她有些哀伤。她看见小帮厨掀开布帘子又端了盘菜出来,赶快欠起身把安戎面前的盘子挪一挪,要帮厨把菜放在他面前。
这怎么行,安戎马上说,你把菜搁她那边。
她就乘机说我什么时候把你的成功看得一钱不值了?我们分手有别的原因,你又不是不知道。
知道知道,我妈,对吗?我妈那时也才十几岁,很幼稚很忘乎所以。我妈曾跟我深谈过一次,她并不知道她办的那件事让你们家十几门亲戚受到迫害,还有一人自杀,她听说了也很难受,让我有机会时向你们道歉。我跟她说了,我没机会,要道歉你自己去道。
所以你妈要找我们吃饭,对吗?她想干吗随她的便,反正那是她和我爸之间的事。但是安戎,我不想去。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年春节去亲戚家拜年,那天在他们家有我们家好几家亲戚,一个屋子的人,热闹极了,欢声笑语我们在楼下都听见了。可是我们一进去,他们突然全都噤声,大家都对我们象对陌生人似的,连主人招呼我们都有些勉强。奶奶带着我们只坐了半小时就告辞出来了。那件事给我的印象太深了,要知道为了去他们家我父母给我买了新衣服,我奶奶一早起来就替我打扮,在去的路上我们挤公共汽车挤了一个多小时,结果居然没人理我们,连口热茶都没喝上。我跟爸爸说我讨厌他们,奶奶就跟我说了你妈的事。她说不怪他们,都怪你妈,要不是你妈指使人调查我爸的背景,制造冤案,亲戚们也不会平白无故地挨批斗被抄家。
安戎难堪得不行,想说什么,气却憋住了,胸脯一起一伏,喘都喘不动似的。 他虽然一如往常坐得笔直,却一动不动象根木头,脸色也阴沉下来。
恩妮没料到自己居然会哭。这件事已经那么久远,平常偶尔也会想起,但就算当时也没哭过,以后也没有哭的氛围。这已是心上结了痂的伤疤,触到了有些痛,有些无奈,如此而已。人不都是这样吗?千千万万文革受害者忆及文革往事时,还有几个会流泪?
可是眼泪却涌了出来,似乎很乐意哭一场,因为他坐在面前的缘故?一滴泪沿着鼻侧流到嘴边,她伸手去拿餐巾纸,手指碰到了他,他已经抢先抓起餐巾纸递过来,塞进她手里。
小跑堂又来了,端来一盘很香的什么,小伙子把菜放下,却没走,和每次一放下东西就跑回去不一样。
怎么了?安戎垂着眼皮不耐烦地问。
你们咋不吃?他操着乡下口音怯生生地问。
去去。安戎暴躁地说。
恩妮心想你怎么这样?她赶紧把眼睛一擦把脸一抬,好言好语地对小跑堂说,我们说话呢,你老板的菜做得太绝了,好吃极了,你进去和他说。
小跑堂这才看见她微红的眼睛,自知造次,头一缩连话也没顾得上回就一溜烟跑了。
恩妮想说安戎你怎么这样!一回头看见他圆滚滚不算大的眼睛里闪着晶亮的泪花。
他说,我爱你。
恩妮感到心上挨了一棒,不知道为什么会感到挨了一棒,但这一棒是不痛的,只是非常有力。她的身体甚至微微晃了晃。
他就伸过手来,捏住了她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