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奥斯卡很法国风。提名电影里的《Hugo》和《Midnight in Paris》以巴黎为背景。热门影片《The Artist》,索性就是法国人导演、再由一个英语都说不溜的法国人演的。
我见过一次Jean Dujardin。是在里尔的某个电影院里,《Il ne faut jurer de rien》的首映式上。影片结束后,他和Gérard Jugnot一起跟观众互动。那时Gérard Jugnot已经很红了,侃侃而谈。Dujardin大概也不是不红,但他之前演的是电视系列剧,我反正当时还没看过他几部影片。他很腼腆,说话也只是附和着Jugnot,跟最近金球奖上发表感言的神采飞扬不可同日而语。
这个法国人现在征服了美国观众。假如奥斯卡落到他手里,他就可谓是一片成名了。
上面说的几部片子,之所以法国风,说到底还是复古风。而一复古,当然不是巴黎就是伦敦,多少要牵扯到一点老掉牙的欧洲。
小男孩Hugo透过车站的大钟,正好看到埃菲尔铁塔,我不禁想起,我住在巴黎的时候,从窗户看出去,也正好可以远眺埃菲尔铁塔。铁塔每到整点就闪光十分钟。我从七楼的窗口看出去,闪光的铁塔仿佛远在天边又仿佛近在咫尺。中法友谊年的中国春节期间,埃菲尔铁塔通体的灯光特地换成了红色。于是晚上我在巴黎黑色而清朗的夜空里,远眺一座红色的埃菲尔铁塔,那个视觉效果今天想起来很有梦工厂的感觉。
我在巴黎只住了三四年,不算巴黎人。不过我是在巴黎结婚的,从此一生中都可以在市政府出示“婚于巴黎”的证明。老鼐在巴黎住了很久,对巴黎认识得可谓透彻。不过就算这样,他离开巴黎时也并没有依依不舍。他果然是熟读蒙田的人,深谙随遇而安的哲学,身在一个城市时就全心全意地融入它,而离开了也就潇洒地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老鼐有很多朋友也是从外省去巴黎的。他们在巴黎住久了,再也不能适应外省的安静生活。于是想尽办法留在巴黎,尽管巴黎米贵,居大不易。我们在巴黎时租住的一个顶楼三十多平米的屋子,当时每月的租金已经接近700欧元。现在更不知道涨到多少。老鼐一个同学,三代单传的独苗,祖父母父母的积蓄全部给他,在第五区圣日尔曼大街买了一个十平米左右的的studio。那个房间里连张床都支不下,只能打地铺。老鼐这样的高个子,在某些角落根本无法直身站立。那个studio的价钱,在外省可以买一整座房子加上草地。可是那个同学还是要留在巴黎。有一段时间他在里昂工作,宁愿每天坐火车去里昂上班,晚上无论如何还是要回到自己巴黎黄金地段的蜗居里睡觉。
我以前说过,巴黎最吸引人的地方是文化生活的极端丰富。而且适应各个阶层,富人有富人的快活,穷人也有穷人的潇洒。在巴黎几乎可以看到各个时期的电影,而且所有的外国影片都能有原声版和法语配音版的选择。这只是一个小细节,但是像我这样在巴黎和外省都住过的人,就知道这是多么珍贵。外省小城的电影院里,老电影很难得见。外语电影只能看到最新的大片,而且统统是法语配音。我连阿凡达都看的是法语版,因为方圆一百里实在找不到可以看原文版的影院。而这个要求,在巴黎几乎随便一家电影院都能满足。
我总觉得巴黎是有两面的。一面展现给游客,比如红磨坊夜总会,塞纳河上的游船,路易威登专卖店;另一面是给巴黎人的,比如犄角旮旯里的专门放映老电影的小影院、拉丁区的书店、卢森堡公园里的鸽子、大街小巷的咖啡馆。我在巴黎几年,从来没有在塞纳河上坐过船。反倒是搬到外省来后,重去巴黎,为了逗孩子开心,才去坐了。这才发现船上的一个导览员竟然会用包括英文在内的多门外语报站名。只这一点就充分证明了这些设施的确是游客用得多。否则就算在巴黎,说英语的人也是不多的。
有人批评Jean Dujardin金球奖感言时说的英文口音不标准。但你们要知道这个演员也许从来没有学过英文,到了好莱坞之后才赶鸭子上架现学现卖。《Midnight in Paris》里,男主角向巴黎人问路,人家纷纷以“不会说英文”为由,不予回答。这个虽然是cliché,但也是有现实作根据的。很多法国人不说英文,不引以为耻,反引以为荣。像《Hugo》这种片子,全片的地名、店铺名、街名都是法语,而人物们却说着一口英文,这在现实中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不过想想连《丁丁历险记》里的丁丁和《艺妓回忆录》里的日本艺妓都说着一口好莱坞英文,这也就不奇怪了。既然中国古代文明其实都是韩国的,那全世界的电影人物又怎么能不说英文呢?但是奥斯卡那些多半只听得懂英文的评审终究还是没有逃过法国导演Michel Hazanavicius的魔高一丈:人家又要拿奖、又不愿委屈。与其让一个法国演员在电影里说英文,他索性让这个演员自始至终保持沉默,一句话也不说。
有人说巴黎很小资,有人说巴黎很奢华,我却只说巴黎很生活。在巴黎也一样买菜做饭赶公车。不过巴黎人相比起外省人来,相互关系里有更多冷淡和距离,却是有的。这当然不是说巴黎人就没有朋友。相反,巴黎人常常有很多朋友,因为这城市人多,尤其是年轻人多。能够交到志趣相同的朋友的机率大大增加。而且文化生活丰富,使得朋友们有很多热闹去处,互相做伴也好、交流感情也好,见面的借口要多得多。不过相比外省人来,巴黎人普遍是骄傲的,对人的防范之心也强些。就连流浪汉似乎都比别处的流浪汉要拽。但是巴黎人毕竟有拽的资本。他们可以只住着十几平米的蜗居,却因为这蜗居位于一个多彩而魅力无穷的城市里,自我感觉良好,认为它豪华如宫殿。我的家里拥挤不堪又怎么了,整个巴黎都是我的后花园。他们可以这样想。
近一百五十年前,一个外省男孩给他的老师写信:“Ma ville natale est supérieurement idiote entre les petites villes de province. ”(在外省的小城当中,我的家乡蠢得出类拔萃。)这个男孩后来当然忍不住要离开他那“蠢得出类拔萃”的家乡,到巴黎去闯荡。他是Arthur Rimbaud,十九世纪末法国诗坛上耀眼的少年天才。最终他英年早逝,遗骨却还是辗转回到家乡,埋在他所厌憎的城市郊外。但这,却不是他所能决定的了。
巴尔扎克的《高老头》结尾,从外省来的年轻大学生Rastignac看着巴黎的万家灯火,叫了一句:“A nous deux maintenant ! ”(现在咱俩来拼一拼吧!)原来“巴漂”一族古已有之。巴漂们心里大概也明白:土生土长、十几代生长于斯的巴黎人又有多少呢。对于大部人来说,巴黎不过是一个相遇的地方,一个约会的场所,一段生命中曾经发生却总要结束的短暂故事。你自认是巴黎人,却不过是巴黎的过客而已。
溪水急着要流向海洋,浪潮总不愿意重回土地。人间的喜剧和悲剧,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