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路易丝


那天经过这家叫做鸿福楼的中餐馆,不经意想起路易丝来。

路易丝是我曾经探访过的一位老人,认识她的时候刚刚九十一岁。她的侄女波比筹划着为她庆祝生日,当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写卡片。记得波比说过,别的不重要,但路易丝一定会数算她收到卡片的数量。这意味着有多少人在惦记着她。所以我也凑了一个热闹。听波比说,因为卡片多,那个生日路易丝过得很开心。

不知何故,路易丝一生未婚,却及其长寿。她周围的亲人都过世了,只剩下七十二岁的侄女波比。正好波比的丈夫几年前也去世了,她便从公寓里搬来与波比同住。这波比也相当不容易,做全职母亲养大了三个孩子,除了女儿有份较好的工作,有自己的房子。两个儿子四五十岁了,离婚的,单身的,都和母亲挤在这幢他们住了几十年的老屋里。谁说美国人不啃老呢?

不知波比是心地善良还是别的原因,偌大的家需要她忙前忙后,又要帮女儿照看外孙, 居然肯担起照顾姑妈的责任。波比是外表和心灵都非常强悍的妇人,七十岁的人看上去只有六十左右。 精神焕发, 目光坚定锐利, 跟她讲话时,时不时使你有心虚之感。仿佛自己做了错事, 要受她责骂一般。 我尽量避免和她深谈, 尽管她有时和我谈起患癌过世的丈夫时,眼角偶尔也有泪光闪烁。

路易丝住在这样一个大家庭里, 却有身处荒漠的感受。 除了波比, 家里来来往往的人都视她为无物。她喜欢孩子, 然而几个小孩也不大搭理她, 嫌她太老, 嘴碎, 烦人。 总而言之, 大家都有各自的事情忙碌, 没人愿意, 也没人理踩这个孤独衰老的老太婆。 而波比太忙, 她也需要自己的空间。 因此, 他们急需一位义务探访者, 在有限的范围内, 多多少少给老路易丝送来一丝友情的温暖。

我的工作说来也很简单, 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 把路易丝推上轮椅, 带她到附近的公园里随意走走, 或晒太阳或聊天, 一切随她喜欢。 多数时候是路易丝在说话, 似乎她有太多的话要说。她在家中呆着的时候沉默寡言,一到了阳光下,面对我这个友善的陌生人, 话语就滔滔不绝地从她的喉咙里倾倒出来。 你很难想象一个九十高龄的人有这么爱说话的。 可顶糟糕的是, 高龄的人大多有点口齿不清, 加上我是个外国人, 很多时侯我都不知其所言。 但日子长了, 我慢慢发现, 其实路易丝完全没有让我能够听懂她的意思。 只要我脸上带着持续性的笑容, 偶尔点个头说是的, 这已经足够让她满足了。 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外表虔诚的听众。当然, 有时我难免有点犯困。 试想, 在暖和的阳光下, 一位素不相识的老人絮絮叨叨一些你听不懂的说话, 这是多好的催眠曲。 可是一会儿我就为自己的不敬业而感到惭愧, 试图让自己专注于她的言语中。

路易斯看上去丝毫不像一位九十高龄的老人。 剪得很俏皮的一头银发, 蓝眼睛在年轻时一定闪亮动人, 只是老来变得有些浑浊。美国女人再老也是化点妆的, 与其说那效果是美化, 更多的却是对人的尊重。 路易丝非常高兴我能每个星期去探望她, 听波比说, 她从几天前就期待着这天的到来。 到了那一天, 她会让波比把自己打扮得精精神神地。 确实, 当她戴上一顶水兵帽, 在唇上涂上颜色鲜艳的口红之际, 我依稀看到了她年轻时的光彩。尽管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在路易丝断续的自我叙述里, 她的祖先来自爱尔兰。以前的工作是当秘书, 周末时候喜欢穿上花裙子去跳舞。 她热爱跳舞。

这个印象很难跟坐在轮椅上的老路易丝联系起来。 我想到耶稣说过的一句话:

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你年少的时候,自己束上带子,随意往来,但年老的时候,你要伸出手来,别人要把你束上,带你到不愿意去的地方。

路易丝跳舞时也认识过好几个舞伴, 比如约翰, 比如保罗。 他们一直有联系。

“现在他们都死光了。 单剩下我。”路易斯微笑着这么说。

我能品尝到她笑容背后的心灵深处。 父母,亲人,还有朋友, 熟悉的世界全部消逝。 虽然留在心中的,是无数苦与甜的记忆, 而身边的人, 有谁愿意来听她这些往日故事。 她后嗣全无, 等波比过世, 也许再无人记得起她。 没人会在意, 世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个路易丝。她也曾青春年少, 也曾风华正茂, 但她是那样普通的一个人。 她居然连个孩子都不肯生。

“我时常跟上帝讲话的。”露易丝仿佛看到我心中的意念, 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也许只有上帝,才不会在这个时候厌倦她。 这也是她唯一的依靠和信念。想到这里, 我又为她高兴起来。

每次去探望路易丝, 波比总想塞给我十块钱, 她说路易丝想补偿我来去的油费。 我当然不会收这个钱, 但是那钱肯定来自路易丝的养老金。 有次波比执意请我吃饭。 就挑了这家鸿福楼。 她俩都很喜欢炒面和柠檬鸡。 路易丝虽然戴着假牙, 一口口地吃得挺香。 吃剩下的就带回家留着晚上吃。在她家里我看见过波比为路易丝准备午餐, 从肉类到蔬菜甜品, 一律简单的冰冻速食。 有次我做了炒饭带去, 她爱吃极了。

在我见到路易丝之前, 波比为我打过预防针。 她说路易丝有时神志不清, 总对外人说她的家人想她的钱, 叫我不要相信她的话。 可我去了这么多次, 她从来没对我提过钱的事。 但是有一次在公园里, 一个六十上下的印度男人朝我们多看了几眼。 路易丝张口便说:他喜欢我, 我要嫁给他。 我体谅到她未婚, 虽然老成这样,也是一颗恨嫁的心。 但她一路上都这么唠叨, 让我又有些疑心她或者真的有些糊涂了。 如此说话, 真的不是很象平日充满了睿智言语的路易丝啊。

在推她回家的路上。 路易丝又开口了。

“我有过三个男朋友。 但都没能结婚。 ”

没等我来得及问为什么, 路易丝自己说道:

“我是石女。 那个时候医疗术还不发达。”她看起来很平静地说。

这一路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可怜的路易丝,这冗长的一生, 她未曾品尝到一丝做女人基本的乐趣。 上帝如此对待她, 却又让她活这么久。 而她虽然心怀巨大的遗憾, 却从未在我面前说过怨天尤人的话。她总是面带着笑容,有时还来些孩子气的幽默。她是这样可爱的一位老人。

也许这漫长的时光, 已经把她的苦难化解成灰, 唯一留下的,只有对生命的迷恋。 我真心为她感到难过。 却也无比欣赏她的宽厚豁达。

放暑假我离开美国一段时间。 回来知道路易丝已被送去了私人养老院。

“我是真的熬不住了。”波比说。 有个半夜路易丝从床上摔了下来, 一脸是血。 她的健康也令人担忧, 需要有个人时时看顾。 波比已经无能为力了。

她本来是想一直在家里侍候路易丝, 等她过世后就可以继承她的遗产。 但是目前路易丝的健康已经超过她的能力范围。 出于无奈, 只能用路易丝自己的钱上费用昂贵的养老院。 如此一来, 波比也没有多少钱可以拿了。

不要责怪波比, 路易丝只是她的姑妈。她能为路易丝提供这么久的免费住宿,饮食还有照顾。 在美国人中已经难能可贵。 很多人连自己的亲生父母不闻不问的也不在少数。 我不知道世人敬仰的美国文化到底是什么样的标准。 这种不知从哪种信仰, 哪本书上繁衍出来的垃圾文化, 最好是连着它制造出来的垃圾食物一起扔到焚化炉里, 烧得连灰都不剩才好。

这以后就很少见到路易丝。 去探望过两次。 她和几位老妇住在一起。 由一位关岛来的年轻女孩照看着。 因为事先没打招呼, 路易丝看上去憔悴苍老。 她还记得我, 也喜欢我带去的花和苹果饼。 但她神思恍惚,无论气色精力都远不如从前。 波比说她每天念叨想回家里去住。 其实她哪有家呢?

父亲过世后的一年多里, 我没有再去探望露易丝。却在心中时常想起她来, 想起我们一起晒太阳聊天的日子, 想起她对我说过的许多关于人生的劝诫。 她的日子不是非常好过。 但是她那样顽强, 会这么一直活下去的。 也许, 我真的应该去看看她了。

圣诞节后不久,正在 Jcpenny 买东西, 柜台旁边的一位老妇人异常眼熟。 再看一眼, 原来是波比。人生何处不相逢。

一番寒暄, 波比郑重告诉我, 路易丝在圣诞前过世了, 如果没算错, 她活了九十三岁。

这是意料中的事情, 我认为波比的心情应该用解脱来形容。 虽然她说自己很想念路易丝。她看上去依然那么健壮强悍, 却让我有一丝的不舒服。 人也许应该在某些场合适度地表现软弱, 尽管那有些象做秀。

从此世上少了一个无所作为, 总是为别人带来负担的老人。 象波比说的, 一百年以后,无人会记得她和她先生的名字。 用不了这么久,谁都不关心,曾经有个路易丝到世上来过。

她去了哪里, 是到天堂和家人相会去了吗?有没有在上帝那里,问到一生想要的答案?

在那里应该再不会感觉到冷了吧。

日暮倚修竹 发表评论于
差点错过这样一篇好文。非常敬佩您的作为。老年人问题,与其怪制度,也许更需反省社会风气。制度和人情很多时候都不同道。我自己觉得现代西方社会不仅有颓废冷漠的一面,而且人也相当脆弱。我们不大愿意在自己生活中看到令人不舒服的东西,比如衰老,死亡。。。于是老年人只能在孤独中走向终点。好多人不吝把善心发到他们自己都不知在地球哪端的地方,却勉强对自己处于困境中的家人街坊有所关照。世代同堂,老人能享天伦之乐,看到生命的延续;孩子们能从小体会到病,老,死的不易和痛苦,也许我们人类会更坚强些吧。。。
原鸣子 发表评论于
楼主善良!

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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