嫚婶(下,完)

贝叶是一种可以在上面写上字的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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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后,有气力的中青年人都纷纷离家出外打工,明川村一片荒寂,好多无人照管的猫狗变成野猫癫狗,四处流窜。入夜之后,野猫的哀鸣声时不时幽幽地响起,诡异而凄惨,让明川人想起嫚婶被野猫咬后的惨状,不由得毛骨耸然。 

嫚婶是阿森走的初乡:肉的地方在小腿前面正中的“马面骨”上,那个部分是皮直接包在那天出门,不小心踩到趴在山路旁的野猫的尾巴,被它狠狠地在右脚小腿上咬了血淋淋一口的。正好咬在小腿前面正中的“马面骨”上,那是皮直接包着骨头、不会长肉的部位。不知是因为野猫带了可怕的病毒,还是因为小腿天天沾到脏水,伤口不久便发炎肿痛,并开始溃烂。嫚婶拐着痛腿下山打水,做饭、照顾嫚叔是越来越艰难了。正月三十那天晚上,嫚叔突然清醒了些,睁开眼来喊肚子饿。嫚叔已经昏迷了两天,滴水不进了。嫚婶躺在他的身边,也因为腿痛也已经好几天没起火做饭,饿得急了就只是吃一口过年时来拜年的人送的粽子,喝几口冷水。这时听嫚叔喊饿,嫚婶便硬撑起身子,口中说:我去煮点粥给你喝。嫚叔说:你腿痛呢!我也不是真想吃东西,我是怕死了还做个饿死鬼。嫚婶流下泪来说:我撑得住,你等一会儿,我去烧火煮粥。嫚叔却抓住了嫚婶的手说:

“老货,我不想走啊!我走了,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怎么过?”

“死鬼,你知道就好!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千祈不要丢下我一个人!还有我们嫚仔还没回来呢,你忍心不见他一面就走?你等着啊!等我煮粥给你吃。”嫚婶挣脱嫚叔的手,挣扎着下床去。等她捧了一碗粥回到床前,嫚叔已经断了气,满是褶子的眼角上留着一滴泪水。

嫚婶尖厉凄凉的哭声惊醒了村民们,不少人想着嫚叔忠厚良善凄惨辛苦的一生,生出了隐侧之心,便赶了来陪嫚婶哭丧。一个随阿桂嫁去北方的回乡女人连夜去镇上给阿桂两姐妹发了电报。嫚叔死后第三天,阿桂两姐妹回到阔别了二十多年的家,正好赶上为嫚叔出丧。她们也老了,四十多岁的人,已经头发花白满脸沧桑。嫚婶第一眼简直认不出她们来。等到看清楚之后,便发作道:“人都死了,你们还回来做什么?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你阿爸死不闭眼啊!养了几个白眼狼!还以为你们在外面有多好多风光,怎么又不像人家那样混出个人样来?”
 

嫚婶还要骂得狠些,被几个老人拦住了,劝说:两个女儿回来就好,回来还骂,难道要嫚叔上路也不安心吗?再说了,她们嫁去的也是农村地方,就算比这里好些,又能好得了多少?难道还指望她们有多风光不成?她们赶回来一趟不容易,也算是尽了孝心。。。好说歹说,嫚婶才放过她们,转而哀哀自哭。
 

嫚婶的小腿被猫咬过的伤口已经腐烂到杯口那么大,而且长出小虫子。姐妹两个看着实在揪心,丧礼过后,就央求有公车的堂兄带嫚婶去县医院看病。嫚婶本来还死不肯去,说:我命贱,哪有闲钱去看病!我不信,猫咬一口就咬得死我!你们要是真有良心,就行行好,把去医院的钱给我,我得摸一摸,死也闭眼。。。大家七口八舌地骂她:半条身子都进坟墓的人了,怎么还这样贪钱?就算我们给你钱,你没治好病,也没有命享。嫚婶拗不过,被推搡进车里去了医院。
 

嫚婶一共在医院里呆了三天。医生的检查结果出来,说伤口已经有癌变的迹象,而且腐烂的程度太大,自然愈合的可能性很小,建议越早切除小腿越好。嫚婶听了,一言不发,转身收拾包袱就要回家。被两个女儿拉住,说:堂哥他们已经集好了做手术的费用,一共八千元,割脚后住院一两个月,就能回家,将来撑一枝拐杖,辛苦一点,还能活上好些年。现在这样回去,就只有等着臭死烂死的份了。
 嫚婶变了面色,骂道:

“到了今时今日,你们才来管我臭死烂死?八千元!八千元啊!你们这一世人,见过这么多钱没有?反正我是个穷鬼,我真没见过。你们要真有良心,给我那八千元钱,给我摸摸看看,我死也闭眼,将来我死后,也保佑你们日日平安享福。你们要是不孝,逼我割了脚,八千元丢给了医院,还要我回去吊着半条腿,行不得走不得,日日拖着现世,你们还不如拿把刀来插入我的心口。。。”
 

大家拗她不过,只好让她出院回家。两个女儿把那八千元钱给了她,看她如获至宝地抱在怀里眉开眼笑,忍不住骂她真是命贱,要钱不要命,难道那些钱能带得进棺材去?她们口中这么说,心中却暗暗松了口气。要是嫚婶真的住院割脚,还得耽误个把两个月不算,将来拖了半条腿回来,谁来日日照顾她?她们自己在北方有家有小,还真耽误不起。还不如就像现在这样,她自己拖着,估计也拖不了几日,早去早安乐,大家也自在些。乡下人本来就人穷命贱,若是病着老不死的,还真是个累赘,不如早死的好。阿桂又去找了个堂表弟的媳妇,是个刚生了孩子不久暂时还没出外打工的女人,给了她一点钱,叫她每天得闲时去照看一下嫚婶,之后两姐妹就心安理得地走了。
 

嫚婶自己硬撑了一个月左右,之后便痛得无法动弹了。伤口烂得碗口那么大,发出死老鼠般的腐臭气,远在门口也能闻得到。那个收了钱被委托照顾嫚婶的媳妇,每天捧了一碗粥来放在嫚婶的床头,便快快捂了鼻口冲出门去,出了门还免不了嘀咕道:嫚婶一世人骂得人家太过恶毒了,如今都折道到自己身上,真是没阴功
 (方言:前世没积阴德,如今受到报应)。又口口声声抱怨:嫚婶自己有儿有女,没一个回家来尽孝,凭什么要我来受罪。我去看她一趟,回来就吃不下饭,奶也出不好了。这么嚷着,她也不管嫚婶有没有吃下那碗粥,更不去管她身上的屎屎尿尿脏衣臭裤了。
 

嫚仔是在清明前一天的傍晚回到家的,他带回来一对食用雄雌灰天鹅,还有十来只出世不久的小天鹅。过去的两年,他跟一个朋友一直在广东市郊试验养殖这种被高级宴席高价收购的珍禽,在那之前,他们在一家高级酒家打杂,亲眼看见一只那样的灰天鹅能卖到三百元左右。于是他们回到广东朋友的家乡,从两对小天鹅开始,积累了祠养繁殖食用天鹅的经验,现在已经可以批量养殖了。
 

从去年冬天开始,嫚仔便开始心情烦躁,坐立不安,老想着要回家。但是那段时间他们的天鹅发生了一场瘟疫,损失惨重。他和他的朋友日夜奔波守候,终于保住了一半的天鹅。嫚叔过身的那晚,嫚仔焦躁地踢翻了鹅笼,又把头撞到墙上流了血。到了清明前两天,他突然觉得一秒钟也不能再耽误了,便默默地挑了一对竹箩,一头装双一对大天鹅,另一头装了一群小天鹅,自顾自离开了他的朋友。
 

嫚仔进屋时,看见一条狗正在舔嫚婶的大便,嫚婶已经昏沉沉的不省人事。他冲过去赶走了野狗,用湿毛巾为嫚婶洁身,又给她换上了洁净的被褥和衣裳。半夜时分,嫚婶醒过来,见到油灯下守着她哭的嫚仔,安祥地笑了。她已经讲不出话来,只是用手颤巍巍地从枕头下摸出一包钱给嫚仔,又指指屋后龙眼树的位置,嫚仔知道,嫚婶的意思是叫他用那些钱在那个地方起新屋。他流着泪点点头,嫚婶就安祥地闭上了眼睛。那时有鸡啼声响起,正好过了子夜,清明节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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