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八点多的时候,一个朋友打来电话,说方励之先生早上去世了。
赶紧到 cnd 上去看,果然见到上面有一则简短的消息:
CND4 月 6 日讯,方励之教授今天( 4 / 6 / 2012 )早上当地时间在 Tuscon, Arizona 家里去世,享年 76 岁。
方励之这个名字,对 80 后 90 后的人可能很生疏了,但是对更早一些的人来说,这个名字可以说是精神导师的代名词。特别是对 80 年代的大学生来说,这个名字代表的是对民主和自由的不屈不挠的追求,代表的是一颗炽热的爱国之心,代表的是一种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去,贫贱不能移的从古以来的仁人志士的精髓。
第一次被方先生所折服,记得是 1986 年。那一年,方先生的铿锵有力的有关民主和自由的演讲在大学生里广泛流传。记得特别流传得广的一个故事是说他与万里辩论,万里说从邓小平改革开放开始,给知识分子的民主和自由已经不少了。方立即反驳说,民主和自由是天生的,不是别人给的。
那一年,科大的学生因为选举的事情走上街头,引发了一场学潮。事后,方先生被罢官免职,回到北京的寓所。
记得那一年夏天的时候,大概是暑假时期,我拿到了一本作为反面教材印发的内部资料,里面是方先生在各个大学和其他场合的演讲。我一口气把演讲集看完,为演讲中的那些爱国的激情所感动,为他对当时中国的种种弊端的犀利的抨击,对民主和自由的公开的大无畏的颂扬而拍案惊奇。方作为当时一个副部级的,在政坛上很有前途的人能够这么大胆的出来讲话,全然不顾自己的仕途,我觉得非常钦佩。当时的传言是说方跟万里曾经在一个牛棚关过,万里对他的才华和见识一直很欣赏,后来万里做到了人大委员长。有万里做靠山,以方先生的才华和能力,在当时中国的政坛上一定能更上一层楼。
那一本演讲集是我第一次看方先生的文字和思想。当时我对这本演讲集很喜欢,因为第二天就要还回去,于是彻夜把演讲集一个字一个字的抄了一遍,抄在一个日记本上,后来还把抄来演讲转给其他同学看。
第二次见到方先生的文字,是在《英语学习》期刊上。方先生当时写了一篇游记,写得是那不勒斯岛,记述他在意大利讲学时的一些事情。我当时看了觉得很吃惊,没想到除了科学和政治之外,方先生的散文文笔还这么好。
方先生的这一篇游记,事隔多年之后,还有很多人记得。今年年初的时候,我因为在华夏快递上贴了几篇小说,后来看到方先生在上面写的一些文章,在文章的讨论里,看到有人攻击方先生,就忍不住替方先生辩护了几句,其中提到了这篇游记。然后就有人很精确的说出了这篇游记的名字,还把这篇游记找了出来。
第一次见到方先生本人,是 1988 年秋天的时候,在北大的一个大教室里听方先生演讲,当时是他和太太李淑贤一起骑车来到大教室的。他宽宽的额头,四方的脸庞,两眼炯炯有神,讲起话来,声音洪亮,才思敏捷,学识渊博,幽默风趣,极具煽动性。当时演讲的具体的情况写在了那个《悲城之恋》里面:
方演讲的那次,大教室里座无虚席,连过道里都满满当当的挤满了人。方携夫人李淑贤到场,在演讲时旁征博引,深入浅出,趣味无穷,把一个枯燥的天文学科普话题讲得像是登月探险一搬,高潮叠出,引来无数掌声。演讲最后由学生提问,免不了涉及一些政治话题,方又一次展现了诙谐幽默的本领,在一些尖锐的问题上连讽带损,把他那个从研究天文学历史上得出来的结论 -- 彻底改变人们的思维(比如说地心说)得等到一代人死了后才能完成 -- 又借机给阐述了一遍,明眼人一听就知道他是说只有等到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都死光了之后政治改革才能实现, 引来听众会意的阵阵笑声。北大的学生对他们这位北大物理系的老校友是心服口服,演讲结束后把方和李团团围在讲台上,请教问题和让他们给签字。更有那物理系的学生趁机把英文推荐信拿来,把信折好了,藏起内容,只露一个空白的地方让方签名,方一边跟学生说话一边签名,那里看得仔细,随手就给签上自己的名字。传言说北大物理系的学生有拿着方这样签名的推荐信去申请到普林斯顿和麻省理工学院学习,竟然得到全奖的事儿。
后来又见过一次方先生,那次是跟别人去他在北大附近的家里。记得他家是在一座长方形的楼的四层,里面有一个窄小的电梯,电梯里面坐着一个开电梯的人,负责给人按楼层。《悲城之恋》对他的家里也有过一段描述:
。。。扫了一眼方家的客厅,看到这间客厅很大很明亮,阳光从落地的大窗户照进来,把客厅照得暖洋洋的。在客厅的一角,放着一个棕色单人沙发和一个三人沙发,沙发上铺着镂空的白色针织物,上面是一朵一朵牡丹花,显得大方高雅。沙发的前面是一个长方形的棕色茶几,茶几上盖着一块厚厚的玻璃板,玻璃板上又铺了一块桌布,上面是放茶杯的小圆垫子。单人沙发后面是一个一尺见方的深色两层小桌,上面有两个镜框,里面摆着一些照片,桌上还放着一个瘦瘦的花瓶,几只洁白的花在花瓶里冒出来。桌子的下层散乱的把放着几本书。
那个时候能够当面见到传奇中的方先生,觉得特别激动。聊天的时候,方先生送给了我一本专业方面的书,在上面签了一个名字给我。可惜后还几经搬家,那本书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1989 年学潮时,还去过他家一次,那时他已经携夫人到外地去了,没有见到他,只见到了他的小儿子,从他的家里出来时还被便衣跟踪了一次,大致情况也是写在《悲城之恋》里:
方励之的小儿子把明让到大沙发上,然后自己做到小沙发上。他告诉明说,方和李不在家,问明有什么事儿。明把学校里听说的政治局决议要抓方和李的小道消息告诉他。方的小儿子耸耸肩,显然这个消息对他来说不是新闻,早已司空见惯了。他对明说:“谢谢你,但是不用担心,我爸妈已经去外地参加一些学术讲座去了,他们不在家里。”明听到说他们已经离开了家,躲到外地去了,感觉如释重负,就说:“这样就好,我也是听人这么瞎传,不一定有谱。”他跟方的小儿子聊了几句天,骂了政府一顿,然后告别出来。方的小儿子把他送到门口,他没有坐电梯下去,他不想让开电梯的人看见他,而是自己顺着楼梯下楼去了。
明从方家里出来,到了楼下骑上自行车的时候,心里突然醒悟过来,方和李一定是通过他们自己的渠道知道了消息,到外地去避祸了。明自己觉得可笑,任何小道消息传到他的耳朵里的时候,早已经成了大道消息,他根本没必要来这里。明看到楼的拐角处有几个男人在盯着他,心里想,糟糕,一定是便衣在那里监视看谁进方家,他们既然想抓方的把柄,一定也在屋里装了窃听器,他刚才骂政府的那些话,少不得也被录了音。想到此,明赶紧骑上自行车,往北大骑去,一路上回头看时,看到两个便衣跟他总保持着十几米远的距离骑车跟着他。
进了北大校门不远,明回头看时,看到那两个便衣正在推车进校门。明不敢回宿舍,就直接骑车来到三角地,把自行车停在一堆自行车里,把车牌子卸下装在书包里,然后混入三角地的人群里。在三角地转了几圈之后,明走进几个别的宿舍楼里,从楼的一个门口进,上楼到楼道窗户里看外面还有没有人跟踪,然后从另一个门口出来,直到最后确信没人在他后面跟着,明才回到自己的宿舍。
1989 年事件对一代大学生和中国的影响是巨大的。从那之后,许多充满理想主义的青年学生绝望了,他们心中的最后残存的希望的碑座被坦克碾塌了。他们选择了走出国门,不跟用坦克来镇压民意的强权势力玩下去的道路。
对于方先生这样的政治人物来说, 1989 年后,他们很多或者选择了逃亡,或者被流放,被迫离开国门。到了国外之后,失去了听众和往日的聚光灯的聚焦,人的本性开始毕现,我们很悲哀的看到了,当初一些精英人物,也是如同他们反对的政权中的人物一样,开始热衷于内部的权力斗争甚至尔虞我诈,以至于最后“民运”和“精英”成了政客的代名词。精英们成了讨厌的像祥林嫂一样的絮絮叨叨爱怀旧的政客,而不是充满激情给人激励让人向上的政治家。
在这些流亡海外的政治人物当中,方先生是非常突出的。他始终是洁身自好,从不卷入各种权力斗争,专心做学问,只有在需要讲话的时候才出来讲话。他有自己的很好的终身教授工作,靠教物理的收入和积攒的积蓄买了不错的房子。他不接受政治捐款,靠自己的教书为生。从他在海外发表的一些文章来看,他为人正直,光明磊落,信仰真理,敢说敢言,保持了知识分子独立的人格,从不讲违心的话。所有科大的学生和他教过的学生,都很尊敬的称他为方老师,对他非常尊重和敬仰。无路从思想,人格,还是个人魅力来看,方先生都无愧于是一个伟大的人,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榜样。他才是可以被称作真正的中国的脊梁的那一批人里的最突出的一个。
年轻的时候曾经有很多的惶惑和彷徨,对未知的未来充满疑问,很容易受到各种思想的迷惑。在 80 年代那一批大学生里面,民主和自由因为被压制的缘故,在带着逆反心态的学生里面特别流行。记得当年对魏京生胡平王军涛那批民主精英们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他们才是中国的脊梁。后来在 1989 年的时候,出于对社会不公的愤恨和官倒腐败的憎恨,那一代大学生轰轰烈烈的走上街头,我以我血荐轩辕,以“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走出校门,参加绝食和挡军车,用年轻的身躯和鲜血演绎了他们心中的理想主义情结。在那之后,物极必反,后来的大学生们开始不问政治,走上了追求个性发展的道路。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方先生教书育人多年,他的弟子和学生在全球到处都是,其中应该有不少出人头地的。今天听到先生逝世的这个消息,应该有不少人伤悲吧。
太阳还在照旧升起,方先生却已经离开人世了。 80 年代的大学生们还在,但是都已经成家带口,每日为生活奔波,激情早已经不在了。中国的各种腐败和不公依然还在,甚至愈演愈烈了,但是人们都富裕起来了,当年的充满理想和激情的大学生现在成了腐败的主力军,民主和爱国,纯真的理想早已经成了争夺财富和权位的陪葬品。每个人选择了自己的路,或者出国,或者留在国内,最后化作鸠山队长的一句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PS -- 对1989年那时的学生的心情感兴趣的,可以去看俺的两部小说:
悲城之恋 --1989年的那些往事
真情年代:1989年的血色浪漫
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54003/201111/1931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