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知道,童年的回忆,一旦开始,就一件接一件,排起了长队,争先恐后等我讲,这盛况让我着实吃了一惊。不过,尽管如此,我打算先破例,聊聊一件不太重要的事。它虽然也在我的清单上,顺序却比较靠后。我把它提前,是因为你说起了它,而你对我很重要。
这件事就是金钱。
我不可能不知道钱的重要性,但我不喜欢谈它。并不是因为我很有钱而不屑谈,也不是因为我是穷光蛋,不配谈。如果一定要给个理由,很可能是 因为,我小时候听我母亲谈得太多;长大了,又听周围的人没完没了的谈。而我自己却发现,人生里,世界上,更有趣味的东西还多的是。
记忆中,我母亲关于钱,是有一整套长篇大论的,她几乎每天都会重申一遍,大致是说她和我爸工资加起来有多少,我们四个兄弟姐妹,从前每个人一个奶妈,每个月付出多少,后来要交学费、书费。。。如今要买这买那需要多少钱。。。此处的“这”、“那”,可根据时代的变迁,置换不同内容,比如从粮油煤到冰箱彩电再到房和保健品等等,倒也从侧面体现出了整个国家物质生活的进步。当然她这番话的目的,我以为,主要不是钱,而是为了证明她的精打细算,持家有道,从而要我们这些小孩子,自动或被动去掉我们过分的欲望。
这个说教显然是成功的。至少对我。比如,我小时候,觉得最为最难的一件事,不是读书考试,不是多做家务,也不是步行半个小时去学校,而是问爸爸妈妈要钱,不论是买书本,还是春游,我通常会先斟酌有没有不交的余地,有就决不向父母开口。这习惯意外地锻炼了我的意志,培养了我的独立、不从众的精神 --- 当然要学会忍受冷飕飕的目光。就好像学校要我们给四川的大熊猫捐款,我一想既然是捐,就有自愿的权利,我当然说了不 --- 也替我妈。结果班主任用一种非常含混不清的表达地在全班宣布,“咳,我们班很踊跃,咳,当然,有一个同学,这个同学是班干部,没有捐,她可能有她自己的原因,总而言之,咳,是很好的。”他说的时候,表情有点扭曲,说不清是抱歉还是遗憾,还是举重若轻,因为我碰巧是他最喜欢的好学生之一。
我妈不只灌输勤俭的概念,也贯彻在执行中,我到上大学前,身上从没有装过钱,也从没有真正用钱买过东西 ---- 替家里打酱油除外。该买的,爸妈自然帮我买了,或交给学校,老师买。想想,这其实是很高贵的人,才有的待遇 ---- 不需要碰钱,据说钱上的细菌比厕所的都多。 所以就算给我钱,我也不太会花,而且潜意识里觉得不能都花光 ----- 你看,我很早已经有了保险的概念,知道未雨绸缪。
只是我的野心实在太小,长大后,我既没有看着存款数字长高的强烈欲望,也没有为赚钱使出浑身解树的创意和耐性。我当然也喜欢享受,但那欲望也很容易就得到了满足。我记得我大学二年级,为了免去跟父母要生活费的苦恼,课余去当家教,给一个初中生交英语口语。她也是迫于她母亲的压力学,所以把我当成知心姐姐,给我讲她的心事,一聊就是两小时 --- 我自然遵守职业操守,坚持用英语跟她说。然后她给我 20 块钱。我在赶回学校前,总是步履轻快地去附近的小卖部,花 6 角钱买一个草莓奶油夹心面包,一路走一路吃。那是我吃过的最最美味的面包,面包松软温柔,奶油慷慨浓滑,草莓味绕梁齿颊,我不记得我后来吃过的任何甜点有同样的魅力,所以价格并不是唯一的决定因素,钱也不是能买来一切。
所以,我这些关于钱的偏见和成见,直接导致我的许多可笑的标准。比如我衡量一个人是不是爱我,不是看他是不是肯买个“鸽子蛋”给我,或买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给我。如果他肯给我足够的时间 --- 越多越好,陪我欢喜陪我忧,我就会相信他。就算他不在我身边,他肯为我做静下心来,花时间才能做好的事,我也同样相信他的诚意。换言之,这也是我表达爱意的方式 ----- 当然,你可以说,是因为我没有钱。
小时候,我母亲是执掌家庭财政的人,我没有看出一点拥有这等权利的好处,尤其是对女人。因为我目睹了她为此而来的烦恼纠结,蛛丝儿一般,网上她的眉头 -- 还有头发。我几乎可以肯定我看见了她的心头,也是一样。也许是天性,也许是七岁前那段放任自流的快乐生活,我后来成了个有很多浅陋思想的小女人。我觉得做女人,比作男人占便宜的一点,是比较容易保有一个单纯的本心。我认为女人可以花男人的钱,前提是那个男人是她的男人,而且她做到了女人该做的本份 ---- 这绝对不是交换,你应该不难看出,我说的是感情,感情与金钱的关系实在不是太大。
有时也会碰到孟子说的“鱼与熊掌”的难题。钱是其中之一。我不知道别人的打算和选择, 对于我来说,与钱或赚钱相关的那些算计与精力,实在会占用过多的时间和心情,而人生苦短,可贵也可贱,固陋如我,选择也是显而易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