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89(2)钦老板
不知道为什么,钦本立身边的人都称呼他为“钦老板”。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这样的叫法并不常见。钦本立是1949年的老党员,当时在朝阳大学读法律,因为参加学运被开除。于是到徐铸成那里担任香港《文汇报》驻上海办事处的主任。
李玉的父母曾经在华东地区工作过,应该是在那个时候和钦老板相识。中共建政以后,《文汇报》一度被解散。50年代毛提出要恢复《文汇报》,找到了创办人徐铸成。徐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要把钦本立请回来。于是,钦担任了《文汇报》的党组书记兼常务副总编,是实际上的一把手。
在1957年反右时,《文汇报》是重灾户。毛亲自撰写了《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当时徐铸成正率领中国新闻代表团在莫斯科访问,在报社实际主持大鸣大放的是钦本立。结果是徐铸成代钦受过,被打成全国最大的几个右派之一。钦本立则被撤掉了所有的职务。
文革当中,他这个“漏网右派”自然是首当其冲,曾被单独关押了一段时间。据说恢复自由后,连话都不会讲了。他的太太是《解放日报》的资深编辑,不幸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
文革结束以后,钦本立到上海社科院担任世界经济研究所的党委书记。他利用这个平台,招募人才,办起了一份当时脍炙人口的《世界经济导报》。其视野的开阔、立意的高远、对普世价值的认同和执着、对改革的推动和坚持,是当时新闻界的一朵奇葩,无人能出其右。邓小平的改革开放,出现了许多新事物。在我看来,罗校长办的深圳大学,钦老板办的《世界经济导报》,乃是其中的“极品”。如果非要好事成三,那么,我觉得四通也可以凑一个数。
就像我当年也蹬着三轮平板车去机场提货一样,钦老板在办报初期,还当起了老报童,自己拿了报纸上街去卖。
也许是惺惺相惜吧,钦本立对四通情有独钟。他通过“关系”找到我,这个“关系”,就是我的岳母冯兰瑞。1987年,钦老板在北京请我岳母吃饭。席间,他一句话说得老太太眉开眼笑。他说:“你们家怎么这么会找女婿?两个女婿都如此优秀?”
另外一个女婿,是指李玉的姐夫陈清泰,当时我们同为中共十三大代表的考察对象。
老太太很实在,说:“是女儿自己选的,当初我还反对来着。”
回家后,老太太心情大好。而且下了懿旨:要我回请一次钦老板。于是,我作东专门请他吃饭。大家所见略同、心有灵犀、一拍即合。我提议四通和《导报》合办一个广告公司,注册资金10万元,四通出钱出人,收益四通分文不取,全部用来资助他们办报。而且,四通的所有广告都在《导报》做一份,这对他们而言,是一笔不菲的固定收入。
当初,钦老板是从《文汇报》借了两万元起家的。恰好,我们四通也是从四季青借了两万元起家的。《导报》对他,四通于我,犹如是我们自己的孩子,我们之间的合作,实际上也是一种联姻,本来应该有美好的前景。
当1989年的风暴来临时,面临第一个冲击波,他的《导报》就夭折了。他的心疼,我感同身受。
六四以后,我流亡到海外,他一直被软禁。半年以后,他被查出来有癌症,然后住院。坚持到1991年的4月15日,恰好是胡耀邦去世两周年的那一天,钦老板在有关部门的严密监控下悄然离世。
张伟国是《世界经济导报》驻北京办事处的主任,他赶到华东医院的停尸房去送钦老板最后一程。据他说:“当时是整个处于一种戒备状态,医院里里外外武警都出来了。不但是便衣,就是穿了军装的也出来了。”
许多来吊唁的朋友看到华东医院外这么多军警,只好无奈地绕了几圈,知难而退,离开了。
“没有什么人讲话,也没有人献花,也没有花圈,我们也就是在他面前鞠三个躬。”
钦老板走得很寂寞。不仅寂寞,而且很纠结。
据张伟国说:“钦本立到生命最后期的时候,在4月10日前后,他已经是神智都开始恍惚了,当时上海市委宣传部长陈至立,到他的病床前去宣布对他的党纪处分。宣布后弄得钦本立受到的打击相当大。所以我也感觉到很可悲,作为一个共产党的老干部、老同志,最后共产党用这种方式来给他送终,实在是令人发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