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蹑手蹑脚走来,他似有觉察,开始从水底浮起,向我的方向靠拢。“强强,强强,吃饭啦!”他抬起头,直起身子,圆圆的嘴喁喁向上,一张一合,两侧短鳍煽动不停,一副嗷嗷待哺猴急猪慌的模样。一撮儿鱼食儿下去,开始追逐狂吞,转瞬一扫而光。
“强强,吃饱了吗?”他又立起身子,摇头摆尾,圆嘴不再急速开合,扭头潜入水底,独自幽思去了。在外人眼里,他是正在逐渐褪色的普通红斑金鱼,毫无动人之处。但是我却觉得他一举一动都透着可爱与顽皮,惹人怜惜。
生性好动的人养猫狗,恬淡的养鱼。我们并非纯然前者,也不是完全后者。
动物和人的生存时间长短悬殊,养宠物的人都要经历几次生离死别。尤其是猫狗容易与人建立感情,尽管温暖了孤寂,但也带来了痛苦。我们曾经养了几年狗,十分享受相处的时光。然而一次伤心的经历,从此不再招惹它们。鱼类除了海豚之类,大概与人几乎没有交流,缺乏深厚情意,养在家里纯属点缀摆设,所以可以不必担心生死感伤。
一种说不出的情结,始终纠缠着我们。养狗时,不经意中收了一条有中国血统的沙皮狗与德国狼狗的混血儿;当我们转而养鱼,也下意识地选择了据说起源于中国的金鱼。
其实我们并不特别喜欢金鱼,看颜色尚可悦目,论模样则实在不敢恭维。(总觉得祖先很有点残忍,专门培育和欣赏畸形,就像畜养侏儒,看他们做些滑稽表演取乐。变态的宠物反映了变态的心理,国人从祖先那里遗传了变态基因)对那些大眼泡、大脑袋“鱼ET”颇感恐怖,害怕夜深人静一眼瞥见教人难以入睡或者猛作噩梦,因此挑了些变异不太夸张的种类。
我们毫无养金鱼的知识,分不清文种、龙种、蛋种,闹不明白何时有何种需要,只是机械并严格地按说明换水、清除霉菌、调节酸碱度和喂食。但买来的鱼仍不时地死去。去年秋天,在不到一周的功夫内,先后有近十条莫名其妙地暴毙,仅剩下身形最正常也是最便宜的一条。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我们改换了另外一种更适合初级养鱼者的鱼种。宠物店的人告诫说金鱼不能和其他混养,便将劫后余生的那条捞出单独放在一个临时充当鱼缸的白色塑料桶中,心里实在也没当回事,觉得它也不久人世,便每天一撮食,随它自生自灭。
其实,以前也没有特别关注过它。我们给喜欢的其他金鱼取了名字,它是无名氏。无名氏默默地与命运抗争,默默地忍受我们的轻慢。有一次去外州游玩,居然把它忘了,没有预留食物,三天后回来,发现它还活着,那份惊喜与佩服真是无以言表。屈指一算,好家伙,它已经独自存活了半年之久。对不起,能来到我家是多大的缘分呐,真不该无礼漠视你!歉疚化作怜爱,我们决定给他取个名字。旧例都是按外形特征,如小红帽、大眼睛、狮子头、长尾巴、大黄、阿黑等等,他的特征不突出,找不出合适的。太座感动他的顽强生命力,便仿时下网络流行语,称他为“坚强”。试着叫了几次,看他无所谓的样子,虽无欣喜鱼跃,却也没有反感的表示,就这么定了。几天过去,又改为“强强”。少了客套,添了亲切。
我不知道强强还能坚持多少天,但我知道,人是不可以独处的。如果精神脆弱,要不了俩月,非疯狂即萎顿。所以最残忍的惩罚不是砍头,而是被放逐于无人烟的孤岛。一位长辈,文革中被单独关押五年,出狱后几乎不能开口说话,一句话要想半天才能凑完整,很长时间才恢复正常。他说那时就盼着有人来提审,好保持语言能力。在除了食物,其他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大概只有无知无欲的人能够活得长久。有点知识,又没有悟出境界的人,一定最先崩溃。达摩面壁九年,靠的是强大的精神力量和印度老家带来的瑜伽本事。一般人别说坚持九年,就算挺住了,人也半傻,腿也半僵,痔疮、前列腺、大肠癌,齐凑热闹,根本没功夫来个华丽转身,拈花一笑,彻底觉悟。
看着强强在水中蛰伏、漫游、逐食的模样,我想起了文化史上庄子、惠子在濠梁上的那次著名抬杠。庄子伶牙俐齿狡诘善辩把个主观能否认识客观的问题搅和成一锅浆子,然后暗渡陈仓,偷换命题,将笨拙狼狈的窘境留给了惠子,为诡辩术乃至当今的网络论战提供了范本。我觉得能否认识鱼的快乐固然值得探讨,但内心是否希望鱼快乐应该更加重要。如果人与动物、人与人之间都把关心祝福放在首位,世界会变得多么温暖。
强强,你快乐吗?我不知道。但是我能明确一点,不虞食物匮乏,环境干净卫生,加上自身素质是你活到今天的重要原因。如果你不喜欢,郁闷、愤怒、暴躁、体弱,一定撑不到今天。而且我知道,与你的交流让我愉悦。我还知道,你其实并不认识我,有时看到我的身影,你会惊慌得四处乱窜,撞得桶壁膨膨响。但是你熟悉我的声音,我一开口,你立刻停止奔逃,抬头瞭望。在我眼里,你因坚强而美丽,雪白的匀称身体,配以淡化为浅橘色的斑块,仿佛佩戴奖励的勋章。你的市场价不高,可是我要说你一点都不比富豪们竞逐的鸡血石低贱。你耐得住寂寞,与世无争,欲望简单,逝去的小红帽们会羡慕、嫉妒,但是你,“强强”,我行我素,只管坚持走自己的路。你是一个孤独的过客,恬淡的隐者,坚强的姑娘,或者真正的汉子。
嗨,强强,忒经不住夸!慢慢吃,别噎着!没人跟你抢!小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