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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的南方,有一座朝烟暮雨的小城,有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巷,小巷的尽头是一座红砖碧瓦的宅院。我仍然记得宅院里错落的飞檐和院门前两根围长六尺的朱红立柱,立柱上面依稀是有些字的,可是写的是什么,我却已不记得了。那是个古朴典雅的地方,是个端凝沉默的地方,也是个极美的地方。尤其,那极美的印象是在我 为世人的审美所左右之前留下的,没有浮华的修辞和联想,没有历史的印痕和虚妄的代入感,有的只是原始的,生硬的心灵震撼,那便益加的珍贵了。

宅院的门几乎总是紧闭的,我常常趴在附近的土墙上守候,可是总也不见有人出入,也一直猜不出院门的后面究竟是什么模样。那一天,我在土墙边踌躇了一个早上, 终于鼓起勇气,用尽气力,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院门。那时候,多雨的小城正飘洒着挥之不去的细雨,空气是清寒濡润的,天空是低沉阴霾的,然而那时的阴霾,于我 而言,却只是一种简单的颜色,全无忧伤和愁郁的暗示。雅致的院落在沉沉的天空下尤显出明朗与开阔。地面上铺满了三尺见方的青砖,有的已透出淡淡的明黄色, 有的已龟裂出不规则的狭缝。雨水在青砖的表面薄薄地积了一层,还未及蔓延覆盖,又从狭缝里悄悄地渗去,不见了踪影。院子的中间是一座假山,四面的回廊里摆 满了植物与盆景,开花的,开败的,各自嫣然。

我奋力迈过高高的门槛,愣愣地走进院中,在接近东厢时险些绊了一跤,这才发现东厢的前面是有台阶的,浅浅的两三级。台阶上的长廊里放着一张黑色的太师椅,木质坚实,精雕细刻。我上前轻抚太师椅扶手上的凤纹,满心欢喜与钦慕。在我神往的时候,雨又大了些,在瓦面上叮咚作响,韵律是极单调的,但却仿佛千变万化, 奏出道不尽的深意。雨水在瓦槽里汇成细流,一道道挂落下来,在微凉的风中轻舞飞扬。我心驰神醉地凝望着那些纷洒的飞琼碎玉,想象下一秒它们将是如何的模样。直至雨将住时,我才忽然发现西厢有一间屋子的门是开着的,门前挂着一幅及地的门帘,大约是晶莹的象牙色,上面画着淡雅青葱的竹图,门帘的后面是一张八 仙桌,一个短发的女孩儿正跪在桌前的椅子上,颔首执毫,一笔笔描摹前朝韵致。她身后的窗户发出濛濛的青光,将她的身影映得益加温柔圆润,悠悠然有种亦幻亦 真的恍惚,仿佛离我很远,又仿佛离我的心很近。在我傻傻地凝注她时,女孩儿也发现了我,她爬下椅子,走到门口,轻轻撩起门帘,用诧异的目光望着我,片刻以后,咬着嘴唇向我缓缓地眨了眨眼。她的眼神似乎有些嗔怪,然而嗔怪之外又是满满的纯情与天真,那是一副撼动了我的自尊的表情,那是一副让我魂悸而魄动的模样。以至许多年以后,我仍然鲜明地记得她如画的眉目和殷红的短袄,记得她杂糅着娇嗔与惶恐的询问:“你是谁?这里是我的家。”

那里,是我后来的朋友小高的家,那个女孩儿的名字叫做芝兰。

那时候,我常常挂念着那座宅院,我却没想到,三十年后,我竟禁不起朝烟暮雨,如此情动地想起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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