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的蝴蝶梦
晓尘 著
1
陈晓侨居国外多年,终于在2011年春天回到他的家乡——北京。国人有句时髦话,叫做落叶归根,用来比喻游子回到家乡定居。陈晓在北美混了二十多年,耗尽了他的部分青春和整个壮年,磨光了他的锐气,泯灭了他的梦想。他即将进入知天命之年,经过反复考虑,终于下了决心回国,在北京定居。
锦衣还乡是人生的一大荣耀,因此有钱有成就有地位的人回到家乡,总是心花怒放,春风得意,沾沾自喜,甚至耀武扬威。陈晓在国外没有混出个样子来,回到北京见了熟人,总觉得脸上不太光彩,成天呆在家里,闭门不出,不想去见老同学,也不愿去会老朋友,尽管多年来一直思念他们。
然而,有一个人,二十多年来,陈晓对她魂牵梦绕,一刻也没有忘记。在回国前,他打算第一个要见的人就是她;回国后,他急切想见到她。怎么才能找到她呢?这二十多年,他和北京的任何老同学、老朋友都没有联系过。这偌大个北京,茫茫人海,找一个人真像大海捞针。然而,他想见她的心情越来越迫切。
五月初的一天,陈晓独自在中山公园漫步。
他一米八五的个头,走路腰板挺直;天庭饱满,气宇轩昂;浓眉下闪着一双深沉的眼睛;一头浓密的黑发,仍旧长发飘逸,风度翩翩,浑身透着艺术家的风度,在平凡的游客中,特别显眼,可谓鹤立鸡群。从他身边经过的年轻女人,无不频频回头欣赏他。
那天是个星期日。天空湛蓝,阳光明媚,清风拂面。公园里,松柏苍翠,姹紫嫣红,十分绚丽,空气里飘溢着浓郁的芳香。
陈晓的身心完全融化在这欢乐的春光中,他贪婪地呼吸着清香的空气,饶有兴致地观赏着美丽的花朵,感到心境十分宁静!他回国后第一次感到开心。
他走走停停,好奇地望着从身边走过的兴致勃勃的游客,从他们说话的口音,猜度他们来至何处,从他们脸上的表情,想象他们的心情,从他们的衣着和模样,猜想他们的职业。
一队农民模样的游客引起了陈晓的注意,他走过去问一个戴着太阳帽、脸上皱纹纵横、发鬓斑白的老人:“老大爷,你们是哪儿的?”
“山西阳高县的。”老人说着,一边走一边用好奇的目光观赏迷人的景致。
“你高寿?”陈晓跟上去问。
“这个岁数啦。”老人自豪地说,伸出了干树枝般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构成了一个八字。
“啊!”陈晓惊奇地说,“真不敢相信。你这么大年纪了还出来旅游?”
“哈哈哈!”老人爽朗地仰头大笑,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彩,“我觉得越活越年轻。这会儿,有钱啦,日子过得不赖,肚子吃饱了,吃好了,心情好了,也有了情趣。趁身子骨还硬朗着,出来走走看看,开开眼见,总算这一辈子活得不委屈。”
陈晓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望着这队游客,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高大苍翠的松林,自言自语地说:“如今中国农民生活好了,老人变年轻了!他们开始翻身了。”
从孙中山大理石塑像前走过时,他不禁停下脚步,仰望这位中国近代上最伟大的人物高大的形象,耳畔仿佛响起近百年来中国人民前进的脚步声和争取民主自由的呐喊声……
“啊呀,你不是陈晓吗?”
陈晓突然听见有人呼他的名字,将目光从孙中山塑像移开,在人群里寻找说话的人
只见一个约莫五十岁的男子从人群中挤出,微笑着向陈晓走来。此人中等身材,圆脸盘,丹凤眼,络腮胡子,长相憨厚;身着蓝色牛仔裤,浅灰色衬衫,下摆系在裤腰里,脚上是白色旅游鞋,看上去十分干练。他走到陈晓面前,停下来,向他伸出两只大手。
“你是……”陈晓一时想不起他是谁,没有将手伸给他。
“你不是陈晓吗?”他把手缩了回去,脸上显出了尴尬的神情。他一定以为认错人了。这种经历几乎人人有过。
“是呀!你是……”
“我是秦超。”秦超非常激动,脸涨得通红,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彩,冲着陈晓咧嘴憨笑;浓密的胡须包围着的嘴里,露出了一排雪白的牙齿,“我以为认错人了。”秦超说着,伸出双臂,上前将陈晓紧紧拥抱起来,用手轻轻地拍着他厚实的脊背,“我这不是在做梦吧?真是你吗?”
秦超和陈晓是大学同班同学,知心朋友,一九八五年毕业于北京S音乐学院,留校任教。
“我以为今生今世见不到你了。你什么时候回国的?”秦超拥抱了陈晓足有两分钟,然后用双手抓住他的手臂, 仿佛怕他跑掉似的。
“回来十多天了。我们二十多年了没有见面了!”
“你这小子把我忘记了吧?”
“看你说的,我哪能忘记老同学呢?我一刻也没有忘记你。”
“那你为啥连封信也不给我写呢?”秦超责备道。
秦超的这个问题难住了陈晓,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红着脸所问非所答地说:“你怎么样,很好吧?”
“还算可以吧。”秦超幽默地说,“我不像你那样有出息,我的腿天生短,迈不出国门。大半辈子的光景消磨在北京。老婆孩子热炕头,没大出息。不像你漂洋过海,锦衣还乡。”
说话的无意,听话的倒有意。秦超说这话时,没有丝毫讽刺陈晓得的意图。可是陈晓听来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好像秦超已经知道他的底细,故意挖苦他,脸上顿时觉得火辣辣的。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总不能说:“我在北美混得不好。”,也不能说:“我在北美混得好。”他是个爱面子的人,但很诚实,不善于说谎话,为人很实在,一是一二是二,不虚不假。他只勉强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脸上掠过了一缕尴尬的神情。
出国留学的人并不是人人能混好的。实际上只有少数精英才能站稳脚跟,因为竞争很惨烈。那些站稳脚跟的精英必须刻苦地学习,不断地更新知识,勤勤恳恳地工作。许许多多在美国拿到博士学位的中国留学生拿不到绿卡,没有绿卡就没有合法身份,没有合法身份就找不到工作。即使拿到绿卡的人,也不见得能混出个样子来。在国外混不下去的人,不得不回国。有些不诚实的“海归”说“某某国重金聘用我,我不愿意留下,回来报效祖国。”令人吃惊的是,居然有人相信这种鬼话,大肆宣扬他们的爱国主义精神。
“我们一起走走吧。”秦超建议道,他没有发现陈晓的神情变化。
“好的。”陈晓赞同道。
于是,他们边走边聊。
“嫂夫人和孩子们都回来了吗?”秦超关切地问。
这本来是个简单而礼貌的问题,陈晓应当随口回应,可是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半天想不出恰当的词儿来,好像小学生回答老师的问题,张口结舌,抓耳挠腮。
陈晓在国外有过两次婚姻,但都归失败。他的第一个妻子是个美国白人,比他大八岁,他一点也不爱她,和她结婚,只是为了取得绿卡,因为文化差异和别的原因,过了不到两年就分手了;他的第二个妻子是中国留学生,比他小八岁,生得皮肤白净,身段苗条,容貌姣好。他非常爱她,但他们很快分手了,因为她为了拿到绿卡,离开了他,嫁了个美国人。仅仅为了拿到绿卡进而取得美国籍,中国人和美国人结婚并不罕见。
陈晓灵机一动,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接着换了话题,问道:“你还在母校工作吗?当教授了吧?”
“我二十多年没挪窝,一直没停止吃粉笔末儿。上个月才弄了个教授职称。你又不是不知道,教授值几个钱?还不是个空名?人们嘲笑说,在中国的城市教授比麻雀都多。”秦超尖刻地说,然后仰起头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咋这么说呢?教授这个头衔谁不羡慕?”
“在中国的城市,你很难看到麻雀,但你到处可以见到教授。在大学,人人争这教授这个头衔,结果后勤处长,甚至食堂管理员都成了教授。这样一来,弄得教授大贬值。”秦超说到这儿,又仰起头大笑起来,笑里透出了浓厚的讽嘲。
陈晓对秦超所说的情况,感到茫然而惊愕!
于是,他说:“对国内的这些情况,我一无所知。”
秦超说:“你呆一段时间,了解了解,就知道了。学术界和官场一样腐败得很。一些人伸长手臂捞利益,不择手段抢职称。这些人总是拿自己和贪官作比较,认为自己比贪官干净得多。他们说,有的贪官包保养几十个,甚至上百个小三 ,把她们当作洗钱的工具,贪污好几百万,好几千万,甚至好几个亿。老子捞个职称,还得花自个那几个可怜的工资请客送礼,雇人撰写论文,找人代考外语。”
说到这里,他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深深叹了口气,沉默了老半天,突然问道:“陈晓,你还没忘记胡静吗?”
“哪能忘记呀?这二十多年,我一刻也没有忘记她。我欠着她的情债,这辈子无论怎么做,也换不清。我感到对她很愧疚。她怎么样?还好吧?”陈晓迫不急待地想知道胡静的情况。
秦超没有立即回答,他停下脚步,转过脸直视着陈晓的眼睛,眼里露出了责备、鄙夷和怜悯的神色。过了片刻,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仿佛要把一肚子不快摇出来似的。
陈晓悟性不错,他明白秦超的目光折射出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他自然会想到,他的同学,他的朋友,他的熟人,对他的看法。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个灵魂很渺小的矮人。一阵强烈的悔恨和内疚混合而产生的耻辱向他的心头袭来,他不禁低下了头,恨不得用脚在地上跺一个窟窿,钻进去,躲起来。秦超的叹息和摇头让他不安起来,他敏锐地觉察到,胡静出了问!他沉默了片刻,慢慢地抬起头来,语气急切地问:“她怎么样?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唉——”秦超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的命运很悲惨!”
“她怎么啦?快告诉我!”陈晓急着想知道。
“你急什么?”秦超一脸严肃,扭过头不耐烦地瞟了陈晓一眼,“二十多年都过去了,你都不在乎她。怎么急着马上要了解她?”
停了片刻,秦超接着说:“你知道,我是胡静的老乡,她很信任我,对我无话不讲,经常向我倾诉她心中的苦脑。
“这个世界上,恐怕再没有第二个比我了解她的人了。
“你走后不久,她被迫到人间天去堂唱歌,陪酒,混入红尘,成了贪官富人的玩物,外号叫蝴蝶。”
“请你将她详细的情况告说我,好吗?”陈晓恳求道。
秦超沉吟了片刻说:“一言难尽。你别急,等我有时间,会把我知道关于她的情况告诉详细地你。”
第二章
一九八八年,胡静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京S音乐学院。她读大一时,陈晓教他们班的声乐。
她来自湖北的一个偏僻小山村。山里纯净的空气,山里甜美的泉水,山里纯朴的父母为她造就了优雅的身躯,善良的心地,美丽大方的容貌,纯正甜美的嗓音。熟悉她的人都说:她人美,心美,嗓音美。她一米六五的个头,修长的腿,丰满的胸,柳叶般的眉毛下闪烁着一双妩媚的大眼睛,透出耐人寻味的灵气,看人时仿佛暗送秋波,让人男人心动,想入非非。
陈晓永远忘不了给胡静所在的一班讲第一节课的情景:他推开教室们,走进教室,喧哗的教室突然静了下来,全班学生的目光刷地一下向他射来。他还没有登上讲台,就发现第一排中间坐着一个女生,像一朵盛开在各种鲜花中间的牡丹花。他的目光焦点一下子对准了她,她向他微笑着送来了一缕秋波;鲜红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排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嘴角两旁现出两个可爱的酒窝。这个女生就是胡静。大概她很快地发现了,老师在忘情地注视着她,脸颊上顿然飞起了昏晕,随即低下了头。这时,陈晓几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她身上。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开始责备自己:“那能和新生初见面就如此忘情地注视一个女生,全然不顾其他学生对自己的看法。”那一节课,他讲得很不系统,根本没有按照教案讲,稀里糊涂,东拉西扯,信口开河,不断地引起学生哄堂大笑。然而,胡静没有大笑,她始终面带微笑望着他,认真听课,向他投来敬慕而信任的眼光。她的神态让他心里很乱。
陈晓和胡静一见钟情,一首师生恋的乐曲很快奏响了。
音乐学院和文艺圈一样,罗曼蒂克故事总是层出不穷,师生恋也习以为常。
陈晓在日记里写道:“我们俩互相仰慕对方的容貌、风度和才气,她说我风度翩翩,气质潇洒,才气过人;我说她美丽大方,气质高雅,智慧超群。从认识那天起,我们相处得很和谐,卿卿我我,互相依恋,互相学习,互相鼓舞,觉得我们是天作之合。
“我感到我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的整个心灵都被她占据了,时刻想着她,一上午不见面,心里就发慌,魂不守舍。我对她的依恋,让我感受到爱一个女人,真够苦的,我尝够了‘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苦味了!”
大学二年级第二学期开学不久,有一天,胡静来到陈晓的宿舍,郑重其事地说对他说:“我有个想法,想和你谈谈。”
“什么想法?说话这么郑重?”陈晓的眉梢挑了挑,顿时警觉起来。
“我想去娱乐厅唱歌。”
陈晓听了冷笑了两声,不以为然地说:“我当是你有了什么伟大的发现,原来你的小脑袋里冒出了这个想法!娱乐厅是蛆屎搅混在一起的地方,你怎么想往这种地方钻?
“家里很困难,父母多病,没钱治疗。我想赚点钱给父母看病。”胡静认真地说。
“需要钱,我们想别的办方,非去那种地方不行?那是不干净的地方,是肮脏的地方,是黑暗的地方。”
“有啥别的办方呢?我就会唱歌跳舞,唱歌也是劳动呀。虽然那是不干净的地方,我唱歌挣来的钱是干净的。”
“ 别去,我不同意你去。那是纸醉金迷、黑暗而肮脏的角落,去了就很有可能变坏,就有可能堕落成风尘女子。”
“我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到时你就把握不住自己了。我们系有一些女生本来很纯洁,天资很不错,可是去歌舞厅唱歌跳舞,很快出了事儿,变坏了,成了暴发户或官员包养的情人,丧失了意志,堕落了,扔弃了专业,毁掉了自己的前途!我的下一届有个女生,人摸样长得很出众,是女中音。学校对她抱很大的期望,教授们都认为,她将来会唱红大江南北!成为一颗万众瞩目的明星,因为女中音实在太少啊!可是,她到娱乐厅人间天堂唱歌陪酒,没过多久就变坏了,堕落了,退了学,跟着温州的一个暴发户走了,被包养起来!前不久传来消息,说她被情夫杀害了!”
胡静听了,眼里露出了惊恐的神色,随即“啊” 了一声。
陈晓接着说:“你还是好好学习吧,别想歪门邪道了。”
“怎么是歪门邪道?”胡静反驳道,“不见的凡是去那种地方唱歌跳舞的人都变坏。关键是自己对自己的要求和把握。”
“你说的不无道理。可是,不要忘记一句古训: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些地方,尽是苍蝇蚊子老鼠。你还没有发觉,你纯洁的心灵就已受到污染!等你醒悟了,你已经肮脏了,堕落了,后悔晚矣,终生遗憾!”
“我会把握好自己的,你放心好了。”
“说是这么说,到时你就身不由已,不知不觉地陷进去了!我看呀,你还是别去。”
“不去,我上哪儿挣钱?你又是个穷教师,挣得那些工资,除了胡口,还能干啥?你想帮助我,也帮不了,我总不能眼看着我的父母受疾病的折磨吧?”
胡静的话像一把匕首,无情地向陈晓的心肝捅去!他仿佛突然失语了,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辩解。他沉默了足有两分钟,突然感到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一股无名之火,向他脑门冲来。他恼羞成怒,大声吼叫:“你嫌我穷,去找你的富人去!我不阻拦你,放你走。”说完,他气呼呼地站起,就要走。
胡静上前一把抓他的胳膊,笑着说:“你干吗生这么大气呀?我是说实话,社会上的人们都说,造原子弹的不如卖鸡蛋的,教书的不如卖肉的。可是,我从来没有嫌你挣得钱少呀!我是想说,你想帮助我解决困难,可是你的经济实力达不到呀。我又没有别的办法,所以只好利用自己的长处,去赚点钱,给父母看病。你放心好了,相信我,我会把握我自己的。”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语气诚恳而坚决。她望着他,眼里闪烁着温柔、欢乐和自信的光芒。
陈晓又重新坐下,很快地消了气,心里开始责备自己,不应该对她发这么大的火,应当正视现实,教师的确穷啊!我这个低资助教,每月工资不到一百元,只够勉强维持生活。
他开始有些可怜她,也可怜自己,同时后悔自己对她粗暴,感到对她很疚愧,于是他伸出双臂把她揽在怀里,轻轻地吻了一下她那洁白而饱满的额头,柔声说:“静,原谅我的粗暴。”
“那么说,你同意我去唱歌了?”胡静眼里闪着愉悦的光彩。
“嗯。”陈晓微微点了点头,“不过我得陪着你。”
“你太好了,谢谢你对我的支持。”她挣脱开他的拥抱,像个孩子似的跳起来,用双臂搂住他的脖子,热烈地亲吻他的脸颊。
第二天是星期六,晚上,胡静开始去娱乐厅人间天堂唱歌,陈晓每一次都陪伴着她,保护着她,有时,他们俩一起演唱。
他们发现,出入人间天堂的那些人,尽是衣冠楚楚肥头挺肚的官员和商人。这些人挥金如土,大肆消费,佯装在听歌曲,欣赏音乐,其实对歌曲音乐一窍不通,也不热心,只是饮美酒,玩美女,一味地寻欢作乐。胡静只唱歌,不陪酒。那些泡娱乐厅的家伙们个个像饿狼,一双双色迷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一天晚上,胡静和陈晓牵手走进人间天堂,老板娘扭着细腰,眉飞色舞地向她他们走来。这老板娘姓乔,名叫芬钰,三岁出头,圆盘脸,大眼睛,披肩发,细腰身,大臀部,从背后看去,让人联想到一只犸蜂,因此得了个外号——乔蜂腰。她把胡静拉到一旁,将紫红色的嘴巴附在她耳朵上,挤眉弄眼地嘀咕了一阵子。胡静没有吱声,好像看见了鬼怪,突然后退了两步,转身走开,来到陈晓跟前,拉起他的手便走。
陈晓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大庭广众下又不便询问,只好迈着机械的步子,跟着她走,样子看上去,好像被迫似的,有些可笑。
在娱乐厅门外,借着乐厅门楣上闪烁娱的霓虹灯光,陈晓发现胡静紧闭着嘴,脸色惨白,怒气冲冲,不解地问:“发生了啥事儿啦?不让我们唱歌了吗?”
“她把我当成什么人啦?真欺人太甚!”胡静气得嘴唇直哆嗦,眼里闪着愤怒的光芒,“你那天说的很对,这真是个黑暗而肮脏的角落!”
“老板娘刚才跟你说什么来着?”
“她说,有个客人点名让我陪他一夜,说给我十万元!”
“啊”陈晓惊叫道,浑身哆嗦了一下,好像头顶上空突然炸开了一个霹雳,“好家伙,十万元!多少钱啊!”
过了一会儿,陈晓接着说:“啊,我心算了一下,我干一百年也挣到这么多 钱呀!”
胡静没有接陈晓的话茬儿,身子紧紧贴着他那高大的身躯,觉得全身暖融融的,心里很踏实。
初秋的深夜,路上的行人寥寥,马路旁的草坪中,不时响起秋虫的鸣叫声,显得街上异常寂静。天上闪烁着的繁星和地上橘黄色的路灯交相辉映,令人遐想联翩。
陈晓和胡静沿着通往学校的人行道默默地走着。过了不知多长时间,胡静突然说:“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阳光普照着的国家,还有这样黑暗而肮脏的角落。”
“太阳高照的白天,必然有阴暗的地方。光明的地方,一定有黑暗的角落。”陈晓一味深长地说,“站在阳光里的人,往往不去想黑暗的地方。”
胡静眼睛一亮,恍然大悟地说:“我懂了!”
陈晓接着说:“以前,我只听说娱乐厅是肮脏的地方,是黑暗的地方,是色鬼寻欢作乐的地方,这种地方能使年轻漂亮的女人变坏,堕落,但没有亲身经历过。今儿算见识了。好家伙,为了把一个漂亮的女人弄到手,享受一夜性爱,竟然舍得扔出十万元!那个客人是个什么鸟?是暴发户还是贪官?是黑老大还是什么大腕儿? 不管他是什么鸟,他的臭钱绝不是从正道来的。他用这么多臭钱诱惑女人,到底有多少美女能抵挡住?很难说。”
“可是,我把它抵挡住了。”自豪地说。
“你很不简单!不过你只挡住了第一次,以后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呢,你能挡住吗?”
“能挡住。即使给我个金山 ,我也不会出卖自己的灵魂和肉体。今后,我宁可拾荒也不去这种地方唱歌了。”
陈晓再没有说什么,他把胡静牵着的手抽出来,紧紧地搂住她的腰部,低头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中秋节的那天晚饭后,陈晓和胡静沿着校园的荷花湖边儿散步。
天上那轮圆月像一个巨大的银盘,在晴朗的夜空中缓缓向西滑行,投射在湖面上的影子,随着涟漪的波动,悠然漂浮着,不断变幻着形态。
胡静的兴致很高,像个天真的孩子,好奇地抬头望望天上的月亮,低头看看湖里的月影,雀跃着拍手叫道:“快看,湖里的那个月亮像个打在水碗里的鸡蛋黄!”
然而,陈晓专心想自己的心事,没有心思赏月,对湖面上的月影兴味索然。
胡静接着兴冲冲地说:“你看,天上的月亮多娇美啊!我突然想出一副对联,上联是:中秋圆月爱更美。下联是:皓月当空情更浓。你看横批写什么好?”
“啊?你说什么?”陈晓只顾想自己的心事,没有听清她的问话。
“我让你为我的对联加上横批。”
“我不善于作对联。”
她偏起头想了片刻,说:“有了,有了,我想起来了,横批是:甜甜蜜蜜。你说我这副对联好吗?”
“不错。”陈晓心不在焉地说。
“你说说,好在哪儿?”
“这——你说呢?”
“我问你呢。”
“我说过了,我不善于作对联。”
“告诉你吧,我的对联的意思是,咱俩的爱情甜甜蜜蜜。”
“噢。”陈晓淡淡地说。
“你好像有心事,是吗?出啥事儿了”胡静将目光从湖面月影上收回,转脸警觉地望着陈晓的眼睛。
陈晓一直琢磨如何向她开口,于是说:“静,我有件事儿,想告诉你。我——”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他怕她听了受不了。
“什么事呀?吞吞吐吐的,快说呀!”她追问道。
陈晓突然改变了主意,心想,先给她下点毛毛雨,于是说:“要是我们离开一年半载,见不到面,你想我吗?”
“今儿是团圆节,大好的日子,你怎么说要离别呀?”
“人总是被命运甩来甩,人生不定因素很多,常常今晚一起在这里,明日这时两分离。谁知道将来命运会把我们甩到哪儿?”
“只要你不变心,即使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们的心也会在一起跳动。即使你离开我一万年,我也要等着你!”胡静说话时,扑闪着两只透着灵气的大眼睛, 眼里透出了温柔而坚毅的光芒。
他被她的话深深地感动了,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伸出双臂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默默地站着,半天没有动弹。
月光似水,在天地间流淌,四周朦朦胧胧如梦幻。几对情侣牵手搂腰,沿着湖边儿默默地漫步,从胡静和陈晓的身边经过;秋虫在草丛中,断断续续地鸣叫。他们仿佛置身于梦境中,聆听两颗心在一起跳动发出的有节奏的乐音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胡静说:“我觉得,你好像有啥要紧的事儿要告诉我。”
“是的”陈晓承认。
“到底是啥事?”胡静追问。
陈晓感觉到她的身躯突然强烈地震颤了一下,仿佛受了惊。
陈晓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要到,到美国去深造。”
当时,国内掀起出国热潮,高校教师通过各种渠道出去深造。陈晓接到姑妈从美国打来的电话,她建议他去美国留学,主动提出在经济上为他担保。于是,陈晓动心了,可是他舍不得离开胡静,内心矛盾得很。
“决定了吗?”她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向后退了两步,怔怔地望着他。
“嗯。我舍不得离开你。”陈晓上前又把胡静紧紧地搂在怀里。
“是学校派你去吗?”
“不是。在美国的姑妈在经济上担保我。”
“你家里经济条件能供得起你吗?”
“供不起。我去那边打工边上学。”
“你走多长时间?”
“很难说。”
“你去吧!不论你走多久,我等着你。”
“你支持我出去深造?”
“你出国深造是件好事儿,对国家对自己都有利,我很高兴,我咋能拉你的后腿?我坚决支持你。”
“谢谢你支持我。我去了,等安顿下来,看情况,尽量早点把你接去。”
“我期盼着那一天。”胡静抬起头望着月亮说:“希望明年中秋节,我们一起在异国他乡赏月。”
然而,命运的安排并不如意。胡静失望了。
陈晓在美国生活得很艰难,无法履行自己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