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交班后,小卫才要离开,另一班的组长秃顶老尚道:“你慢走。小齐叫你下午一点半去见他。”小卫恼火,又不好发作。现在顺道去晋见不是顶好么,可是不行,专管员大人要用午餐,之后要午睡!眼前这两小时到哪儿去混?中饭哪里去填肚子? 老尚是退休的工人小干部,比卫晚来,跟过小卫的。那时对他很顺从,二人不错的,自升任另一班组长后,马上彪起来,和他平起平坐,一有点小事就汇报!现在显然才从小齐处出来,不知使了什么坏·····老尚识字比较多,初中后荡在家里作为社会青年而分进厂的。算盘打得飞快,对税收这道道有点懂了。而小卫依旧不通,写和算全靠眼镜。 小齐的办公室离市场几条马路之远,他故意的,他喜欢静,喜欢远距离操纵。照理他每天该来市场看看,可是不,四五天才来一趟,来拿东西的,盆景、金鱼、鲜花、乌龟·····有时先来看货,谈一下,几天后一个电话,当班人給他送去。钱是否付过,怎么付的,是保密的。 小齐对工作是顶真的,对手下严格,这些立马路的临时工是由他聘用的(工资由街道政府发,这制度巧妙:收税成本降低了;有冲突,出了人性命,也不见政府身影),他一句话,就能叫人消失。可怜有的老工人,为几百元钱,趴在地上也肯。有的是人托人,送了厚礼才钻进来的。小齐主要靠汇报,鼓励两个班互相揭短,而他不轻易发作。他的话,就是这里的圣旨,要背熟而且领会,才能捧住饭碗,比方说: “不需要你问为什么,18 元一工,执行就是。” “你替我工作,我替税务局工作。” “只有一个是正确的,不可能二个是正确的。” “开发票是卡,不交税的人,不能为他们提供方便。” “和个体户谈话,要打乱他的思路。你顺他的思路,别想收税了。可以骂人---有的本来不是人。” “和私营企业主谈话,要客气。要用政策,速扣啊、带征啊、发票税啊,来驳斥他们。” “工商所来通阴沟,不理睬,除非专管员签字。“(工商没发票的) 每逢来新人,小齐总要说上一句:“这活儿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一定,看人的。开始一、二个月是完全糊涂的。之后,做得出就是做得出,做不出就是做不出了。”像绕口令,但是后来,大家体会这话是至理······活儿虽低贱,也要有才能,不是谁都合适的。 这市场有二十多年了,87 岁的老广东是老土地、老法师,几年前“调防”来的小齐却不欣赏他。他存身不住,走马荐诸葛,推出小卫。小卫这个高兴啊,跟在后面玩得欢······二个多月后,小齐要当面考察,他慌得不会算账了,写税单的手抖得像阿Q 在画圈圈。小齐大怒,当天打电话骂老广东。老头恳求让他挨到月底。正逢西头地摊造反抗税,小卫冲在前头,没收、砸摊,被他嚇住了·····小齐从此看好他,叹道:“什么样的人要用什么样的····” 当初眼镜奉命跟小卫,小卫是冷冷的:新人一到,自己就添一分危险······后来知道他犯过错误,才松口气,不至于让贪污分子做组长吧····而眼镜是大风大浪过来的,对人不卑不亢,反而人缘好·····专管员都不喜欢用有文化的人,总是怕劣迹被捏住!眼镜是局里较上层的人介绍来的,小齐不好拒绝。 小齐有个特点,衣着讲究,都是名牌的,在同事中也很突出。平时声称千元以下的皮鞋不穿的,万元以下的手表不戴的。小卫崇拜极了,努力仿效,去进口旧衣的非法市场淘颜色、式样相近的。有时人走出来,乍一看是小齐的翻版,如伟人的替身。他还体会出小齐的精怪刁滑,你别想捏到他的错---这就是上海人的要点,他道行还浅、必须好好学习的。 这会儿他已胡乱填过肚子,准时去总部---齐办---报到。 总部租用旧式弄堂的石库门房子的客堂间。有铜环的黑漆木门挂了税务所市场办的招牌。阴天的午后,无人的窄弄里阴森森的。 小卫踏过天井,在门口探头:这是一间阴暗的长房间,靠门口的朝南排窗下是一个旧办公桌,聘用的女内勤正伏案写账。房中央是新的大板桌,黑皮大转椅。主人却在屋角的小圆桌上打电脑。乌鸦恭敬道:“齐专管,我来了”,恨不得叫齐科长、齐经理、齐大人,更自然些。可是本人为显得年轻,只要人叫他小齐。他嗯一声,算招呼过了。局里新规定要电脑开税单,交税要联网,而专管员本人得考试。正在练习迎考。 小齐脸相端正,英气十足,平时在人前冷峻、尊贵、话少,不大有笑容的。在家就两样了,他一边打键,一边骂不绝口:“妈个皮,弄讼老百姓,做头的只晓得自家适意,不得好死······四根的人还要考试!罪过啊,作孽啊,操那娘,妈个皮···”又猛抽烟,空气中全是浓雾和“妈个皮”,好像是音乐伴奏,能使温课专心。不亲眼看见,不会相信这人是小齐! 乌鸦只好枯坐等待,懊恼没有早一点到,不知他午睡没有。屋后有幕布,遮住一张单人小床。女内勤客气,替他倒一杯开水。他只好打量室内,看熟的风景:墙上七、八个表扬齐某某的镜框,市级先进、优秀党员、税务先锋之类,还有两套鲜艳夺目的军装和军帽:冷天和热天的深蓝税务制服。领章和帽徽上是金色宝剑、盾牌,威严和权势的象征,而小齐从来不肯穿,去市场是便衣。乌鸦常发痴想,何不借我套一下,到市场亮个相,那个威风······ 大板桌上还有两部厚词典,沪上优秀党员和中华税务模范的名录,都收有小齐的(单位推荐,自己出钱)。 乌鸦在“妈个皮”中傻等一小时,自己的烟也烧去半包,小齐总算歇手,却撞来两个小齐的同事!来人见乌鸦的上衣和小齐是同样的淡黄香槟衫,发笑了,嘲小齐道 :“你的双胞胎阿弟吗?”“你有替身了?”乌鸦也会脸红了,低了头。 税务局有管国企、外企、央企、民企的不同的税务所,小齐他们是个体户市场的税务所,外派有十几人,各管一、二个市场。各人混自己 的,不插手别人园地,出了事不咬别人,自己想办法(所谓想办法,就是把上面塞饱、搞定),这就叫模子!他们性情、作风不同,但都工作认真、对上巴结、对下跋扈、捞油水又怕落脚印,都是一个德性!关键时候,表情也是一样的······ 小齐和同事聊天了。先一起骂考电脑的混账规定,然后谈股票涨跌,不觉已下午三时,交易收市了。小齐也是很热衷的,但他欠专业,谈不出走势、图形,总是被嚇一跳的口吻:“我被套十万股!”或者:“昨天一根大阳线,我赚了七万!”、“你问我多少股?不好讲的”,言下之意他是非常有钱,讲出总数要駭坏人的······被晾在一边的乌鸦,成了苦闷的象征,他对这玩意儿是一窍不通,人会钱多得花不完而去买股票,这辈子他是不敢想了! 今天又是阴跌,三个人痛骂股评家、管理层、政府是“骗子、黑社会、大流氓、不要面孔、不要夹里、上梁不正、墨墨黑······”出言暴厉,那气势酷似西头卖盆景的老赵,这也是叫小卫困惑的:他们每月的收入是嚇人的······生活也困难吗?也有不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