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仙恋 第一章 忧伤的河流 第六节 两种境界

几方田亩,耕耘不辍,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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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地方行政机构瘫痪,没人处理劳动人事问题,凤仙和他的姐妹们在一年期学徒期满后无法转正,仍然拿着每月十八块钱的工资,但劳动定额却调整为正常工人的标准,胡鸿英不会轻易地饶过这些低价出售劳力的人。

赵卫东知道在车间就必须和工人打交道,在没有权威的年代和基层人打交道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就和胡厂长嘀咕一番,把余青络推上了前台,由胡鸿英出面宣布余青络为机绣车间主任、苏宛霞为副主任。赵卫东思考得周密,余青络是他的恋人且资格又嫩,只能是他棋盘上的一个棋子;苏宛霞在姐妹里有威望,有她保驾,余青络的主任自然干得顺当。

余青络虽然年轻但涉世很深,在当上车间主任后,并不甘心成为赵卫东的附庸,她一方面继续和赵卫东周旋,一方面积极和胡鸿英直接联系,不久她就成为胡厂长家的座上客,取得了和赵卫东平起平坐的地位。

一天,凤仙去设计室看望李师傅,看到李师傅正在和苏宛霞窃窃私语,只听到李师傅说:“强中自有强手,看来赵卫东玩不过她。”凤仙一向谨小慎微,李师傅和苏宛霞都没有把她当外人,她们仍然继续说话。苏宛霞说:“还有比这更厉害的呢,听人家说,她正在和一个部队的连长谈恋爱,赵卫东还被蒙在鼓里。”李师傅吃了一惊,连忙问:“真的?我看他们还是挺粘糊的。”苏宛霞说:“师傅,你怎么这么呆板呢?她怎能去跟一个大集体身份的人,别看赵卫东在厂里人模人样,什么以工代干,什么人事干事,出了大门什么也不是。他只不过是她余青络往上爬的一个跳板。”李师傅说:“赵卫东虽然太鬼灵了,但也是仪表堂堂,女人总是喜欢身边有一个漂亮的男人,胡鸿英就是因为赵干事漂亮才提拔他的,我早都注意到了,胡鸿英看赵干事的眼神都是色迷迷的,不知道她能不能把赵干事的魂勾去。我把话撂在这,到时候你们看吧,那个连长不一定比上他赵卫东。”苏宛霞说:“余青络实际得很,漂亮又不能当饭吃。”李师傅说:“话虽然这么说,哪个女人不想找个漂亮如意的郎君。我看你家张昌盛就长得条干,也带得出去。”苏宛霞被师傅说得脸通红:“哎呀,我们师徒谈心,你说他干什么,笨的像牛一样。”

凤仙冷不丁地插上一句:“不像个牛,怎能驮动你这个大块头呀!”苏宛霞被说得一愣,脸红得像猪肝,伸手拍了一下凤仙的头,“你这鬼丫头,有这么说荤话的吗?你羞不羞呀?”说着又用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凤仙反驳说:“你才羞呢,尽往那地方想。我是说他天天用自行车驮你,你一坐上去,那车胎都瘪一下。”李师傅咯咯地笑起来。

 

瞿小燕自打一周年学徒期满后就一直盘算结婚的事,她围着苏宛霞问这问那,苏宛霞说了该说的,“……你不能老问我,我的条件差,只能就全。你要问问那些条件好的,他们是怎么办的?结婚是女人一辈子的大事,能体面尽量体面一些,能风光尽量风光一些,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不然会懊悔一辈子。”苏宛霞说尽了话,也知道瞿小燕的婚事是木已成舟,但直率的性格还是促使她一再重复说过的话:“燕子,我还是提醒你,‘女怕嫁错郎。’市管会里的人三教九流的,当心一点。”

 

凤仙和李长庚继续幽会,他们不仅瞒过了凤仙的母亲,就连李师傅一点也不知道,唯一知晓的就是郭三叔。

凤仙在这个时间里读完了李长庚定期送来的书,包括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复活》,狄更斯的《远大前程》、《双城记》和《大卫•科波菲尔》,但最能引起她思想共鸣的却是夏洛蒂•勃朗特的作品,她欣赏简爱诗意的生平、不妥协不颓废的执着精神,也对简爱最终获得圆满的结局感到高兴。她对李长庚说:“简爱的生平丰富多彩真令人羡慕,她的个性令人羡慕、遇到热心人的帮助令人羡慕、最终结局令人羡慕,甚至遭遇的痛苦也令人羡慕。”李长庚说:“浑话,有羡慕人遭遇痛苦的吗?”凤仙说:“痛苦并不一定是坏事,对简爱是这样,对任何人都是这样。当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爬到山顶上,面对美丽的景色,你能说爬山的痛苦是痛苦吗?要知道,爬山的时候是怀着希望的。”李长庚笑了。

 

初恋的路是一条芬芳的路,他们不愿老是沉醉于月色下的沙滩,因此,他们改变了幽会的方式和地点。

夏日,他们选择去新沧浪河游泳。新沧浪河是一条人工河流,从奇云山的边缘开始,沿着丘陵脊背一直流向平原的腹地,运河的水自流灌溉了一千多万亩农田,是世界最大的自流灌区,使西州地区成为著名的粮仓。新沧浪河的河水来自山里的水库,水库底层的水温常年变化不大,冬暖夏凉;因为它自始至终在丘陵脊背上流淌,污水进不了它的主干,所以一直保持清澈和洁净;丘陵是山地往平原过渡的阶梯,地势逐渐降低,运河挖在丘陵的脊背上,湍急的水流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据说,挖新沧浪河的建议是一个水利系统的一般干部提出的,整个工程的功效大大超过四川的都江堰,但提出建议的人却没有李冰父子那么走运而名扬天下。一天,凤仙走到新沧浪河管理局门口,看到一些人在围观一张大字报。大字报的内容是叙述开挖新沧浪河的决策经过,大字报的作者就是那个首次提出建议的人。有人对此嗤之以鼻,说现在伸头抢孝帽子来了,当年挖运河饿死累死那么多的人他为什么不说?

在新沧浪河游泳是一种享受,在溽热难熬的夏夜,身体浸泡在清凉的水中,沉重的身体顿时变得轻盈,那舒服劲无法用语言表达。呷一口河水在嘴里,顿觉丝丝的甘甜,慢慢咽下,浑身爽朗,仿佛满腹的烦躁都被涤荡得干干净净。当他们把干衣服用油纸包好系在李长庚的头上,互相扶持从陡峭的河岸涉入水中时,总是李长庚在先,走到水齐腰深时,他纵身一跃游向河心,凤仙也紧跟其后。他们始终保持一尺远的距离。

在湍急的水里游泳不需要力气,拨动一次双臂,可以冲出两三米,半个小时就可游出五六里路远。顺流而下又快又刺激,波浪时而打在脸上,给人的感觉如同轻揉。李长庚知道这是大自然在抚慰他,儿时母亲亲吻自己的脸蛋就是这种感觉;有时也会被水呛一下,鼻子酸酸的,头脑轰轰作响,每当此时,就索性喝一口水,以此减轻酸痛的感觉。

他们从一个叫三里塘的地方下水,穿过干校、地区医院和五里墩大桥,在水中畅游十来里路,在一个叫储木场的地方上岸,换上干衣服,之后手拉着手沿着新沧浪河堤回家。这是一条僻静的路,河堤比街道纵横的城区高出去多,在河堤上经常看到三两点昏暗的灯火,听到砰砰啪啪的捣衣声,使人不禁联想到“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诗句。有时候还有纳凉的笑语断续地送入耳膜,如同鲁迅笔下的鲁镇。快到三里街的时候,他们就分手了,夏日,在外面乘凉的人多,他们害怕被人认出来。

冬日,他们一般都在一个远离村庄的稻场上度过难忘的时光,他们肩并肩坐在避风的稻草堆里细声慢语地倾诉情话。这时,月亮是他们的陪伴,呼啸而过的西北风会让他们相互依偎。纯洁是尊重的前提,李长庚始终把拉着凤仙的手作为举止的界限,并无非分的企望。

在稻草堆里相依相偎的辰光,他们天南地北地聊,有里巷趣闻、有名著里的人物评价、有唱歌的体会,有在霍西湖打野鸭的经历、有在山里套野猪的惊险与刺激。他们彼此永远听不够那熟悉的声音,闻不厌对方身体散出的气味,这声音与气味和稻草带有泥土味的清香掺合在一起,在他们的脑海里刻下永恒的记忆。

 

苏宛霞生了个胖小子,取名叫大军,在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支左部队遍及城乡的情况下,大军是一个时髦而又响亮的名字。每天吃午饭的时候,她婆婆都会把孩子抱来喂奶,这也是姑娘们最为愉快的时光,姐妹们这个来亲亲、那个来抱抱,喜爱孩子是女人的天性,她们以孩子的名义取笑打闹,有时候饭厅里会乱成一团。姐妹们在打闹的时候,凤仙常常抱着大军做温柔地摆动,她非常喜欢抱孩子时的感觉,乳房微微发涨,浑身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快感,觉得女人的自豪和快慰大概就在此时此刻。每当此时,她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李长庚,渴望自己能有一个孩子,能使女性本质的溪流涓涓地流淌。

 

一九六八年的元旦前夕,厂里传出余青络请婚假去部队完婚的消息,赵卫东像被霜打的秧秧,蔫巴了。凤仙问苏宛霞这消息是不是真的,苏宛霞说:“你看赵卫东经常一个人发苶那个样还不明白吗?”

 

机绣车间的姐妹有好几个也在这个时候结婚了,瞿小燕是其中的一个。瞿小燕的婚礼办的很隆重,新房布置得也很漂亮,还在西州最大的餐馆奇云山酒家摆了好几桌酒席,凡是送礼超过五元钱的,都应邀在列。

绣花厂的姐妹们第一次看到了瞿小燕的丈夫。他叫刘存甲,黑黪黪的,敦实健壮,一点也不像在集市上行走的人。刘存甲的家境很好,父母都是地区医院的医生,他是独苗,一家人都宠着他。他家是一个单门独户的大院子,四间大瓦房外加两间厢房,院子里还有一棵巨大的无花果树。这特殊的住房条件是医院对他父母的特殊照顾,因为他们是医院的招牌。婚后的第二天,新婚夫妇去绣花厂送喜糖,每个红纸包里都是十颗大白兔奶糖和五支牡丹牌香烟,这是西州答谢的最高规格,没人比得上。

瞿小燕的婚礼和家境使姐妹们好生羡慕,凤仙也不例外,在她的眼里,那简直就是天堂,将来自己能如瞿小燕一半就满足了。晚上,凤仙在稻场的草堆里把这种心情述说给李长庚听,李长庚安慰说:“会有的,面包会有的,大房子会有的,无花果树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凤仙说:“莫不是去偷吧?偷书还能马马虎虎被称为雅贼,偷东西可是犯法的。”李长庚反问:“你就如此看不起鄙人?”凤仙说:“看起你和看不起你和这有什么关系?”李长庚说:“我的东西也就是你的呀!”凤仙鼓起勇气说:“我又没说一定要嫁给你。”她说完这话,觉得身子有些软绵绵,情不自禁地依偎在李长庚的怀里,李长庚被凤仙的坦然弄得手足失措,愣半天才一下子把她搂紧,凤仙觉得李长庚的嘴唇到了自己的嘴边,刹那间,奇妙的感觉传遍全身,呢喃之间,她听到李长庚说:“我一定娶你。”

正在亲密间,突然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他们顿时惊觉起来,生怕被人发觉了。脚步声在临近的稻草堆旁停止了,凤仙听到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你就这样把我甩了?”接着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我也是没有办法,谁叫你是大集体身份,我爸和我妈高低不同意我和你结婚。”男的说:“大集体的人难道就找不到老婆了?”女的说:“事情已经这样了,再说什么也没用了,我的心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对话停止了,凤仙伸头往那边望去,只见两个人拥抱在一起,接着又滚在稻草堆里。她知道那是赵卫东和余青络,但不愿让李长庚知晓,害怕他传扬出去,于是就拉起李长庚,蹑手蹑脚地离开稻场。

 

临近春节的时候,一场意外的灾祸降临在苏宛霞头上。张昌盛在一次起吊大部件时被砸伤,造成永久性瘫痪,只能躺在床上了却余生。

苏宛霞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泪水整日在眼眶里打转,在李嘉苓和姐妹们的宽慰下,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她想请假服侍丈夫一段时间,胡鸿英却说:“余青络结婚去了,你再请假,机绣车间岂不是一盘散沙?你还是和机床厂说说,让他门派人护理。不管张昌盛出身如何,那是工伤,他们不能不管不问。”胡鸿英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苏宛霞很无奈,只好继续上班。

机床厂对这件事很负责任,派人专门护理,过了一段时间,他们把护理的人工折成每月15块钱打在张昌盛的工资里,让家人自己护理。

苏宛霞的婆婆希望把孙子留在自己身边,她说这样可以使儿媳能专心地照看儿子。苏宛霞拒绝了,她害怕孩子在婆婆身边呆的时间长了,感情上和自己不亲,更隐约地感觉到婆婆隐藏在后面的动机,无非是害怕她再嫁,把张家的独根也一起带走。她哀伤,但又不愿挑明,于是就说:“有孩子在,我和昌盛就还像个家,没有孩子在身边,你想把我们闷死呀?还是像现在这样,白天在你们那儿,下班我接回去。”婆婆自知理亏,也就不再坚持。

苏宛霞每天在厂里很忙,晚上回家还要照顾孩子护理丈夫,一段时间下来,面容憔悴。但她一点也不觉得累,每当她把丈夫的沉重身体翻过来为他擦洗身子,每当她用汤勺一口一口为丈夫喂食,每当她把孩子放在丈夫身边,看着孩子和丈夫亲昵,她的心底会涌出阵阵慰藉。她觉得只有这样才无愧于心。

春天来临的时候,柳绿了,花红了,原野万紫千红,公牛哞哞地叫,猫儿拼命地吼。一天下班,苏宛霞放下孩子,塞给孩子一个玩具后就抱着丈夫狂吻,身体不停地颤抖。她觉得丈夫的手臂把她搂得很紧,不一会,咸丝丝的滋味进入她的口腔。她抬起头来,看见丈夫在流泪,她的激情顿时化为乌有,身心一片冰凉。伤心中,她听到丈夫说:“宛霞,咱们离婚吧!你不能也不应当这样空守着。”苏宛霞沉默一会儿说:“不!你应当理解我,熬过那一刻就好了。”丈夫泪如泉涌,泪光之中,丰盈的妻子仿佛是佛堂上的观音。

这天,苏宛霞像往日一样,把烧开后的饭放在炉火上霯,然后赶快把衣服泡上,接着又去择菜洗菜,等到孩子吃上饭,天已经大黑。喂完孩子再哄他睡觉后,这才开始给张昌盛喂饭。张昌盛很体谅妻子,说自己不饿,让她先吃,她说什么也不肯,张昌盛只得先吃。张昌盛每天只能吃这一顿米饭,早饭和午饭都是干大馍,因为他的手只能拿大馍啃,所以,苏宛霞特别重视晚上这顿饭,千方百计要让丈夫吃好,经常做一些花样调剂胃口。那时候,什么都要票,每月的三斤肉票连孩子的馋都解不掉,荤腥根本沾不上她和丈夫的嘴边,时鲜的辣椒炒千张已算是上好的了,大多数的时候都是炒青菜,只不过苏宛霞在炒菜时多放了些猪油。而那些猪油,都是在皮革厂上班的同学为她走后门买来的。皮革厂在整理毛猪皮时,要把附着在上面的脂肪铲除,有人提出了建议,将这些脂肪炼成猪油出售,这竟然成了皮革厂一项不错的收入,也解除了一些贫苦人家的燃眉之急,因为山里流来的水矿物质重,刮人肠胃,猪油是西州人的生活必需品。

等到苏宛霞吃完晚饭,时间已经是八九点钟,洗完衣裳一般大约在十点钟左右,然后再拿起针线缝缝补补,每天睡觉都在十一点以后。生活就是这样枯燥有序地日日重复着,没有一点激情,没有一点波澜,没有人会去注意这平淡而机械的生活,但人世间最伟大的真情却是在这平淡而机械的生活中产生的。

 

一天下午,凤仙到设计室谈心,刚走进门,看到苏宛霞两眼红肿,几绺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她听到李师傅说:“你现在有两条路,一是和张昌盛离了,带着孩子自己过,然后再找一个;要不就认命,就这样和他过一辈子,不过这日子难熬啊!”苏宛霞又哭起来,过了一会她断断续续地说:“我认命,我不忍心丢下他不管,没有我他也活不下去,离了他我也找不到如意的人,这就是命。”

凤仙听了苏宛霞的话很感动,她心思:人就应当像这样重情,宛霞姐是好样的。她想起了那晚稻场上所见,觉得余青络和宛霞不能比,是两个境界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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