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仙恋 第二章 凄美的婚礼 第五节 钱松林

几方田亩,耕耘不辍,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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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三年,胡鸿英在绣花厂的地位完全巩固。几个靠造反起家的群众代表由于参与武斗的原因被踢出革委会。那次武斗,是在全厂职工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充其量不过是打了一次群架,挠破了几个人的脸皮,撕烂了几件衣服。裁缝们习惯迎奉人,出拳打架已是很出格的事,哪敢去动棍棒。虽然如此,两个加入革委会的头头还是因此劣迹被清理出领导层,并被责令深刻检查反省。此事被写在西州县志上,成为西州动乱的罪证之一。

胡鸿英重新掌权之前,下台靠边的柳逢春副县长被解放,他鸿运高照,由原来的副县长升任了县委副书记。柳逢春心里明白,他的升迁得益于驻县军代表是他的昔日战友。柳家的权势日趋增大,不过还达不到一九六六年以前的程度,因为大民主大字报风行于社会,群众还有说话的权利,“运动的目标是整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把利剑还悬在无数个柳逢春们的头上。

 

钱松林追逐苏宛霞的行动过程也进入攻坚阶段。

得知儿子追求一个有夫之妇后,钱母火冒三丈,用羽毛掸子把儿子打得遍体鳞伤。钱松林一声不吭默默忍受,钱母打累了,停下手问:“你和那个骚货断绝来往不?”钱松林倔强地说:“我这辈子非她不娶!”钱母大哭,甩掉鸡毛掸子,去找局长老头子了。

钱局长棋高一着,他对儿子说:“你妈打你,是她的不对,但也是被你气得没办法。我知道你和我一样,一根筋,认准一条道就一直走到黑。但你想过没有,我和你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在官场上混,讲究的就是脸面,你一天到晚去追一个有夫之妇,不是往我们脸上抹黑吗?”钱松林说:“我追求苏宛霞是公开的,不是偷偷摸摸。她丈夫瘫痪,生活不能自理,分手是早晚的事。我爱她,愿意和她共同承担责任,这是光明磊落的事,丢什么人啦?”钱局长说:“听说苏宛霞并不想和丈夫离婚,你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吧?”钱松林说:“她暂时是没同意,不过她最终会同意的,这也是她值得爱的地方。爸,这种人不要,难道你让我去找一个丈夫有难就离婚的人?你看你们局里那几个老右派,帽子刚带上,老婆就跑了,孤零零一个人,伤心不?”老头儿不吱声了。

钱松林知道父母的关已经过了。尽管母亲很威严、很要面子,但在大事上她听从父亲,几十年如此。父亲默然就是默许。

 

钱松林在车间办公室把这情况和苏宛霞如实说了。苏宛霞叹口气,然后流泪不语。钱松林说:“快三年了,我们眼看着也就到三十了,什么话我都说过了,你也该决断了。”苏宛霞还是一言不发,泪水顺着鼻槽和脸颊流到脖颈。

苏宛霞心情矛盾。她知道和张昌盛的婚姻长不了,但却撕不开这个脸,舌头上仿佛坠了秤砣。她希望张昌盛主动提出,只有这样才能免受良心的谴责。她爱钱松林,不仅是因为钱松林孜孜地追求,同样也是生理的需要。生活于她而言,就是火热的心和冰冷现实的轮番煎熬,就是抑止生理欲望的痛苦和抑止后带来的道德快慰的交替涌现。

看到苏宛霞的态度,钱松林知道指望苏宛霞主动向张昌盛提出离婚已不可能,只有改变出击方向才能得到渴望已久的幸福,于是他毅然采取行动。

在一天上午,钱松林出了厂门,登上那辆永久51型加重车,一溜烟直奔机床厂的宿舍。到了苏宛霞家的门口,他推开们,突然站在张昌盛的面前,“昌盛哥,我来看你。”

张昌盛惊异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陌生人,经过短暂的端详和思考后,脸上露出了笑容,“如果没猜错,你应当是钱松林吧!大军经常提到你,说钱叔叔如何好,经常带他玩,还给他买东西。看我,连说声谢谢的能力都没有。”

张昌盛几句宽厚的话,使钱松林的勇气顿时消去大半,他知道了苏宛霞一直开不了口的原因,觉得面前躺着的人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峰。他后悔不该来。

张昌盛说:“我早都想和你聊聊,宛霞就是不带这个口信。今天正好你来了。快搬个板凳坐下!”

钱松林像个木头疙瘩一样,头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在张昌盛的面前的。他听到张昌盛说:“小钱,想知道我的心情吗?”钱松林点点头。             

“我心里矛盾,一方面觉得幸福一方面又觉得痛苦:幸福是因为宛霞温柔善良、大军活泼可爱,每想到这,我心里就非常滋润;痛苦呢,不用说你也知道,我是她们的累赘;还有,我太寂寞了,每天看到的只是屋顶和墙壁,我已经有三个月没见过一个外人了。”张昌盛深深地叹口气,又自言自语地说:“这也不能怪谁,大家都很忙。”

钱松林听到这儿,心里一阵酸楚,“昌盛哥,如果你不介意,我天天来和你聊天,给你解闷。”张昌盛笑了:“那可好了,宛霞也不会这么累了,大军也有人带他玩耍。你说话可要算数啊!”

钱松林的心坦然了,他此时不再想和张昌盛说些什么,他想就这样下去,既然天天能和苏宛霞厮守在一起还有何求,为什么还要在张昌盛痛苦的心灵上再捅一刀?他说:“昌盛哥,我明天给你带一个红灯牌收音机来,放在你能够到的地方,你的寂寞就会少一点。”

他们漫无边际地聊着,眼看着就到了中午,钱松林看到张昌盛的枕头边有一个大馍,知道那是张昌盛的午饭。他很不忍心,就借故出去一趟,在机床厂的大门口买了一包卤口条和花生米,又买了一瓶高粱大曲。他把东西放在张昌盛的身边又说了一些宽慰的话,然后匆匆离去,临走的时候又重复一遍,“昌盛哥,我明天就把红灯牌收音机给你送来。”

这天,钱松林的心情特别愉快,下班后,他骑着自行车把苏宛霞母子送到机床厂宿舍的大门口,看着她们走进宿舍的楼群,然后就吹着口哨飞快地离去,他要去百货公司买收音机。他没告诉苏宛霞说他到机床厂来过,他想明天先送了收音机然后再和苏宛霞母子一道走进他们的家们。

 

第二天,钱松林像往常一样来到机床厂宿舍大门口,等了一会儿却没见苏宛霞母子身影,眼看时间到了,再不出来就要迟到,他就骑上自行车往苏宛霞家门口蹬去。老远他就看到苏宛霞的家门口摆放着几个花圈,他的心咯噔一下沉下来,赶快蹬了几下,来到门口,看到迎门口地上摆放着一具尸体,苏宛霞搂着大军坐在一旁哭泣,旁边有几个人在劝说。张昌盛的父母也在旁边,看到钱松林到来,老太太恶狠狠地瞅了他几眼。

钱松林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昨天离开的时候张昌盛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亡故了,他摆好自行车,走到苏宛霞的身边。他正要开口,只听到苏宛霞说:“钱师傅,麻烦你快到厂里去告知一声,我家昌盛自杀了。”

钱松林糊里糊涂答应着走出来,心里还在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蹬上自行车,没蹬几圈几乎和迎面来的小板车相撞,拉板车的人斥责他找死,他停下来定了定神,向拉板车的人咧咧嘴,然后又骑车离去。

 

姐妹们听到噩耗,纷纷收拾工具要来看望,余青络连忙制止。凤仙说:“我们去看看也是人之常情,你不应当阻止,耽误的工时我们保证补上,这样可以吧?”余青络说:“我得请示胡厂长!”凤仙说:“好吧,我看你这个主任当得真窝囊,屁大的事也不敢当家!”

胡鸿英恩准了。姐妹们匆匆忙忙地来到机床厂。苏宛霞看到姐妹们就像走失的孩子见了娘,一下子扑进余青络的怀里哭得眼泪汪汪。余青络的眼睛红丝丝的,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宛霞,不要难过了。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么,坏事也能变成好事。昌盛走了,他也就不受罪了,你也解脱了,你看看你这个家,多难啊!也只有你能支撑这么长时间,换上二旁人,这个家早都散了。”瞿小燕也在一旁帮着劝慰,过了好半天,苏宛霞才缓过神来。

凤仙问:“宛霞姐,昌盛哥事先没有预兆么?”苏宛霞摇头,悲哀地说:“没有,一点也没有,昨天下班,我和大军走进屋,就觉得有些不对头:往早,只要大军一进门,昌盛就会呼唤孩子,可是昨天大军走进屋连一点动静动也没有。我进屋一看,只见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赶紧走过去,觉得脚下粘糊糊的,发现是血。我就赶紧抱着大军跑出去喊人。”

“保卫科的人来了,他们检查了现场,最后告诉我,说是昌盛割腕自杀,还给我和他的父母留了遗书。”苏宛霞说着掏出了一张纸递给凤仙,凤仙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宛霞,我先走了,谢谢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我在阴间会为你祝福,希望你能给大军找一个好爸爸。

凤仙看完,只觉得眼前一片朦胧,她把遗书递给余青络,姐妹们都围过来观看,大家都唏嘘不已。看到站在旁边的大军,凤仙更是抑止不住悲痛,她抱起大军,把脸儿贴在孩子的脸上,泪水汩汩而下。

张大岛也来了,他和钱松林站在一起,看到钱松林呆痴痴的悲伤样子,轻声揶揄道:“装什么蒜,此时最高兴的就是你了。”钱松林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仍然沉浸在悲戚之中。张大岛一语刚落,张昌盛的母亲就伏在儿子的身上哭道:“我的儿啊!你命好苦哇!你怎么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呢?”      

婆婆此话一出,苏宛霞像发疯一样扑过去,她一把抓住婆婆嚷道:“你在说什么?怎么就不明不白的死了,你得说明白!要不然你把你儿子抬回去,找人化验,看是不是我害的。”

机床厂保卫科的人和工会的人见状立即走过来,保卫科的人对张昌盛的母亲说:“地主婆!再胡扯我就把你抓起来,张昌盛的尸体我们请地区公安局的人来验过,他们出具了结论。把你儿子给你的遗书拿出来给大家读读!”

张昌盛的父亲颤巍巍地把遗书递给保卫科的人,保卫科的人大声念道:“爸爸、妈妈:孩儿不孝,先走了,你们的大恩大德我来世再报吧。我这个样子生不如死,不能为宛霞和孩子做点什么,反而拖累他们。宛霞是好人,没有她,我活不了这些年。我走了,宛霞就解脱了,孩子会有一个好爸爸。”

保卫科的人把遗书刚念完,张昌盛的父亲一下子跪在苏宛霞的面前:“宛霞,原谅你妈,她不知好歹。我这里替昌盛谢你,我张家永世记住你的恩情!”苏宛霞一把拉起公公,泣不成声,“爸爸,你是看着我长大的,难道你不了解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孩子是我生的,我能不疼吗?你老放心,孩子永远姓张。”

老头用那枯瘦的手抹去眼泪,一步三晃地走到孙子的跟前,拉起孙子又一步三晃地走到钱松林面前,扑通一下跪倒在钱松林的脚下,“钱师傅大恩大德,钱师傅大恩大德!”钱松林急忙要拉起老头,无奈老头只是不起身,钱松林心里已经明白几分,见拉不起老头,只得也跪在老头的面前。

余青络见状,猛然拉着钱松林,“你快起来,和一个地主对跪算什么,小心倒霉。”钱松林使劲甩手,大声叫道:“松开,别管我!”凤仙一把把余青络拉过来说:“你在挑什么刺,大伯有话要说。”余青络这才走开。钱松林说:“张大伯,有什么话你就径直说吧。”老头说:“钱师傅,你必须起来我才能说,要不我就跪在这儿不起。”钱松林只好起身。

老头说:“你每日接送宛霞母子已经三年,我孙子为此少受了不少罪,我替儿子孙子向你谢过了。”说罢,老头噹噹地磕了三个响头。

“如果不出意外,宛霞不日也将走进你钱家大门,新社会新风气,我也乐见宛霞和你喜结良缘。我唯一的要求是将这个孩子托付于你,请你依然如现在一样对待我孙子,如能这样,我即便今生不能报答你的恩德,来生也必结环相报!”说完,他又噹噹地磕了三个响头。钱松林连忙回答:“张大伯,我钱松林答应了,你快起来吧!”说着他一把拉起老头。

老头起来后,走到儿子的遗体前,蹲下来掀开蒙脸纸,摸摸儿子的面颊,小声地说:“都说是黄泥岗上无老少,你竟然先我走了,走得好,走得好,走得大家的心都落下来。”老头说完站起来,对站在身边老婆子说:“我们走吧,这儿已经没有我们什么事了。”说完他拉起老婆子蹒跚地向门外走去。

屋里的人都暗暗伤心,苏宛霞又是一番撕心裂肺地哭啼。钱松林默默地跟着老人走出门外,他像被灌了苦酒和黄连,满肚子的酸苦。他眼睛有些模糊,使劲睁了睁,这才把眼泪压回去。他看到两个老人渐渐地远去。他们走得很慢,褪色的衣服分不清是灰色还是蓝色,但是,各自胳膊上的白袖章却非常耀眼,那是时代的特殊标记,表明他们是异类。

 

安葬了张昌盛后,苏宛霞的生活依然如故。她每天和钱松林一道,早晨把孩子送到张昌盛的父母那儿,下班后又一道去接。她对钱松林不冷不热不多说一句话,钱松林心里却忐忑不安,他想把那天见过张昌盛的情况说给她听,又害怕得不到她的谅解,窝在心里成为一桩心病。

就这样过了七八天,钱松林按捺不住焦躁的心情,他试探着问苏宛霞:“我们的事现在该有个说法了吧?”苏宛霞却说:“今天晚上你到我家来。”

晚上,钱松林如约而至,苏宛霞还是不长不短,一直等孩子睡着了,她才严肃地说:“我问你,你是不是凶手?”钱松林吓得手脚发麻,急忙分辩说:“你在胡说什么?凭什么要怀疑我是凶手?”

苏宛霞冷笑一声:“凭什么?就凭你在他自杀前见过他。”钱松林此时不想抵赖,他老老实实地说:“那天我是见过昌盛哥,可我什么话也没说,更没有杀他。”他接着就把那天见张昌盛的经过详细述说一遍,最后还说:“不信你到我家看看,有没有新买的红灯牌收音机。”

苏宛霞一边听一边流泪,最后一把抓住钱松林用力晃动,接着又劈里啪啦打个不停。钱松林一边用手遮挡,一边分辩说:“我也是好意而来,来了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答应天天来给他解闷,这难道错了?”

“你是什么也没说,可你来了,你只要来了,他就会去死,这也就是这几年我一直不让你进我家门的原因。你难道是死人,连这点起码的道理都不懂?”苏宛霞说着又要伸出手。钱松林却一下跪在她的面前说:“宛霞,我知道错了,要打要骂随你吧。”他说话的时候头昂得直直的。

苏宛霞的手没有落下去,却顺势蹲下来,一把把钱松林的头搂在自己的怀里。由于没有蹲稳当,二个人双双跌在地上,又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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