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11) 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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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在坐店骂店,他的跟班却在北头的紫砂小店里翘起腿、哈哈笑着品茶、逍遥······眼镜是拿着小簿子给个体店一家家签到(关门不营业可以扣税),被老板拉进去坐的。有会洋人来这儿买工艺品,互相听不懂,老板着急,路过的眼镜给流利的翻译了,生意做成,两人成好朋友。老板有点文化,自鸣风雅的,对眼镜的无所不知惊讶了,称他是隐士。而这样的朋友,眼镜已有七、八个!踏进店堂那个热情,烟茶酒齐上······乌鸦只有瞠目! 但眼镜的真实身份----市场上还是没人知道。他原是人文学科的一尊人物,“六·四”时因为参与游行、参与签名,又没好好检查,穿玻璃小鞋是难免了······调他去明知将消亡的单位,于是无业了(答应他60岁能退休)·····这是上海第二个陈市长的光辉年代,人大批回家,房子大批拆,改革车 轮滚滚向前,苍蝇的死活没人在乎······ 他原是痛苦的,有时半夜思及,直觉身置水深火热之中,或被活埋之中·····但毕竟是精神上的,他理解的六·四,是人文科学者要求专业的尊严、自由,他和他的朋友没有政治野心,对好出风头的甚至反感····而眼前这上百家个体户,大都是挣扎在生死线上,没有起码的生活保障。他是震憾了,他的痛苦融化在广大的痛苦中,他获得了释放······每天上工,他觉得愉快了,当然,他是文章能手,在分得很细的他的专业,也许真是最好的,无人可比,那又怎么样?也只能立马路了!而每月收入约一百美金,他也满意了······他不动笔十多年了,但思维在继续,事及治学,他是决不后退,决不投降。 从前在学界,他为人也不骄,对他自己 的成名作并不重视---那只是他的文稿的一部分!由此他慢慢体会出凡能允许发表的都没价值,不值得看。 他也开始思考税,它的本义,翻书研究······对西头零收税的难局,他也有方案:让工商和税务坐下来一议,就能解决的(书生之见,没人听他的)。 这家紫砂店是盘下的民宅,狭而长像火车厢,临街光亮的火车头部分是四仙桌、太师椅,老板在这儿以文会友! 穿中式白绸唐装、圆口布鞋、留山羊胡子、戴三十年代玳瑁圆眼镜的中年老板道:“我上次说的那个旧壶,寻出来了····喏,不是好东西。”拿出一团发黄的旧报纸,剥开,淡黄的白泥老壶,没有盖。眼镜托在掌中一看,笑道:“这是好东西·····云门滑稽四个大字,现在就没人写得出!山水是杏芬氏,就是吴杏芬,民初的女画家,她一幅山水现在也要上万了。”老板大喜,求他把行草的细字唸一边,抄录下来,又请他解释过。 “那能值几个钱?” “1920年时候,这样的一个新壶要二、三个大洋,你看壶底大印是范氏山庄,如果盖还在,那小印就是做手的名字,可能是范大生·····这样子应该是束柴壶······如果有盖,万把元没有问题。” “比我保险箱里的几把还要好?” “当然。” “啊呀,惭愧啊,我是拿金饭碗讨饭!我是祖上积德,遇上你这个万宝全书!你还有什么不懂的吗?” “瞎说!我样样是三脚猫······你们怎么说,猪头三、三不精······你花一点钱,请工艺师配个盖子。” “对,我弄好了,拿去拍卖。” “做啥?你不是说,是你家里的东西么?” “是啊,我爷爷每天用的----” “自己家的东西,不要出去卖,这是灵物,先人的遗泽。我家里的籘考篮、竹臂搁、竹笔筒,都开裂了,我还存着,因为刻的是祖上的手书·····” 老板搓手,高兴道:“对,对,我要送你一个东西,旧的----” “不,我不要。” “你看也没看----” “我不收东西,真的,别人的作品,收着没意思,要留下自己的·····” “你想自己做壶?” “哦,不是。” 正说得兴头,掩不住哭泣的女老板找上门了。男老板请她坐了,见她不说话,识相道:“你们说”,就躲开了。女人是觉得眼镜有知识又体谅人,告别张阿姨后,特地四出寻找他的,于是说乌鸦如何流氓,上门骂人,赖着不走。 眼镜沉吟道:“你跟小齐不是蛮好么,怎么会事? ” 女人艰难道:“是的,不好讲的。” 眼镜马上不问,显得事不关己。 “我不是不想交,实在是没钱,拿不出来。” 眼镜的书呆子脾气上来,扳字眼道:“你没钱不可能,谁相信呢?一个堂堂的花店开着!不过呢,做生意人,量入为出,没什么赚就不肯出手,是有的。” 女人被说得无话。深悔上次过节送鲜花,因他是新来的而故意漏了,是个失策。而缩头更招怨,哀求道:“你呢,这回无论如何帮帮我!是这样的,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呵······”把事情说了。 眼镜听了诧异,小齐有点贪小,他是感觉到的,可是至于为两瓶干花就结仇?贵重!能贵重到哪里去?于是道:“你现在怎么想?”女人说现在她愿意献出,可是事情弄僵了,没有中间转寰的人。眼镜缓慢地点头:“我可以。” “那太好了!只是,会不会事情没办成,反而·····” “不会,有见证人。” 女人彻底放心。都听说他犯过错误,能不坐班房,就是有本事!是模子,这种人靠得住!女人又问她想关一天店,是否合适。眼镜不参加意见。女人开手机打给小工,知道乌鸦还死在店门口,大怒,吩咐马上关门,拿钥匙去车站等她。走前录下眼镜的手机号,还不忘去对男老板道歉,打断他们雅兴。 “没事。有空来坐,我这朋友是隐士,本事不得了!” “主要是人好!” “对,对,好,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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