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太阳转的日子已经忍耐了一年似的,其实才刚刚过一个星期。那天中午从地里回来,看到青年点门口停着一辆大卡车,厂里来送什么东西。
考虑到新知青一下子难以适应农村的艰苦生活,青年点规定新来的人,一个星期以后可以回家休息几天。宗师傅告诉了我这个规定,还说可以准备一下跟厂里车回去。
一个星期的艰苦劳动和枯燥的生活,体力精力都到了极限,太想好好歇歇、太想吃顿像样的饭了。按那时的感觉回去的话,就再也不想回来了。不回来怎么办?城市里没有我的位置,只好消失了,不想消失就别回去,我拒绝了休假。跟我同来的男知青连午饭都没有吃就跟车走了。特别能理解他的心情:家里的饭能多吃一顿是一顿。
厂里来车的时候,总有人搭车来或搭车回去,还有的家长给孩子带些吃的来。那天,回家养病的小芳坐厂里的车回来了。她住我的对面屋,那屋的三个人齐了,多一个人出入,就显得热闹一些。对我来说,又要摸索·适应一个老知青。
晚饭和早饭一样,馒头、玉米面粥、跟盐比咸的白萝卜咸菜。城里人享受晚饭,我们享受晚饭后的时间。洗完澡---用黄绿色的蒸锅水洗完上中下,再用凉水把汗淹了一天的身体彻底擦一遍,拿着马扎钻进大平原吹来的微风里享受睡前那点儿自由时间。十几岁孩子无心的开朗忘却了煤油灯的昏黄,前院的女生叽叽喳喳,唏唏嗦嗦。后院哪个男生扯着嗓子唱《上甘岭》插曲“姑~娘好~像~花儿一~~样,小~伙儿~心~痴上了~她~的~当~”。这种唱法,那之前那之后都没有听过。
西屋女生那里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我旁边坐着的几个女生都跑过去看热闹,还没有跟她们混到那么熟,所以坐在原地没有动。
坐在我身后台阶上的小芳突然挪到我身边满脸奥秘地说:“你爸爸坐过喷气式吧”。
“坐喷气式”是被人扭着胳膊低着头挨斗。怎么第一句话就问这个,我的反感超过惊讶。
她根本没想等我回答,自己先说了:“我爸坐过。挨斗那天我爸吃了这么多大米粥”,她用双手比划出一个20多公分的粥锅。
“我爸说只要留得青山在总有反过来的时候,以后每次挨斗都吃好多。我妈特傻…”她又换了话题。
“我妈一天班儿都没有上过,根本不知道社会上的事。有一天街道通知她去参加家庭妇女们的忆苦思甜讨论会,我妈也学着别人说以前多么多么苦,我妈说‘旧社会没的吃,光吃小麦,面条呀饼呀’。你说她傻不傻?无锡穷人吃小麦,富人吃大米,可石家庄是富人吃小麦呀。就是说这边的地主到了那边就是穷人了。在这边是剥削阶级的到了那边也许就是无产者呢,出身就是那么回事。”
“后来你妈呢,说了那话”我想知道她妈那天怎么样了。
“后来,忆苦会变成批判会了呗。‘什么?穷得竟吃小麦?’‘你什么出身?’我妈是随我爸调工作到的石家庄的,到这儿后我爸也想法让我妈吃上大米,所以她不知道石家庄的情况,幸亏我妈家出身贫农,要不就麻烦了”。
说到出身的事情,她又引深了一步说:“我妈的贫农出身,是不幸中的万幸。实际上我妈家是那一带的大地主,姥爷死得早,长子就是我大舅当家了。我大舅是个五毒俱全的人。”
“五毒?”我插嘴。
“这都不知道,吃喝嫖赌抽大烟呀”她掰着手指数,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也不知她说的对不对,反正开始佩服她知道的多了。
“我那大舅,没了钱就卖地,卖了地又开始吃喝玩儿乐。我妈的叔叔看到家里的好田落到别人手里心疼,就都买下来。结果是我大舅卖,我舅姥爷买。到解放时,我大舅什么也没有了,我舅老爷成了大地主。”
“就是说,你大舅是个好吃懒做的无赖,你舅姥爷是个正经人?”我问。
“对对对,就是那么回事。托无赖舅舅的福,我妈落了个贫农。呜呵呵呵…”她大笑,笑声很独特。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要是体验了地主出身的人的痛苦,还会这么笑吗?
“你爸妈是无锡人?”
“嗯,而且是青梅竹马。”
“那、他们关系特别好吧”,第一次现实中听到有人用这个词,特别想知道青梅竹马的家庭是不是特别恩爱。
“根本不好,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经常是谁都不理谁,最严重的时候饭都是自己做自己的。他们各自做饭的时候,我最上算,在两头吃好的,谁做了好的都叫我,呜呵呵呵…”
这人也许不知道什么叫烦恼,什么事上都找乐。
“哎、哎,你们学校开过路线分析会吗?我有个好朋友,人家都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的时候,她盯着林副主席的像说‘林副主席的脸怎么有点儿黄啊’。”
小芳满口天津话,把“黄”拉长调说成“慌”。 (石家庄市有好几个从天津搬来的大纺织厂,厂区宿舍区讲天津话,小芳家住在那一带。)
“你说她傻不傻,全国人民都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的时候,她却说林副主席脸有点儿黄,结果给她开了路线分析会。不过她说的也是实话,你看是不是有点儿黄?呜呵呵呵…”
她还在接着讲,我脑子早就回到自己看阶级教育片《卖花姑娘》时吃饼干被开路线分析会的场面,想到打小报告的板油小组长。她怎么样了,重新振作起来了吗?
小芳很自然地把话题又转到另一件逗事上:“小学时,我们班从东南亚转来一个华侨的孩子,老师让我们小组帮助她记汉字,轮到我考她生字时,‘昨天’我念‘夜儿个’、‘夜儿个’她写不出来,呜呵呵呵…”(夜儿个:石家庄方言“昨天”的意思)
她说的逗事,都触到我的疼处:我刚到锦州的时候,那里孩子像念绕口令似地背《纪念白求恩》“他就是一个高像的银,一个纯吹的银,一个有道德的银,一个脱离了低级气味的银,一个有伊伊银民的银”(他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时,我舌头绕不过来跟不上趟,心里有多着急,小芳要是知道了就不会跟我讲她捉弄新转来同学的事了。
“你也是跟姐姐单位来的?”趁她喘气,我插嘴问。
“嗯,你猜我姐多大了?比我大快20岁了,跟我站一起像我妈似的。我爸我妈本来想生三个女儿就完事,我爸给三个女儿的名字都用上了花:梅、兰、菊。谁知道很多年后又生了我,结果我爸说就来个芳香满园吧。我就有了这么个名字。我跟三个姐的名字押不上字,一看就知道是计划外的,呜呵呵呵…”
什么事情到她嘴里都可以成为“呜呵呵呵”的笑料。
“听说你回家养病去了,什么病呀?”我问。
她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反倒问我:“你信不信中医?我可是一点儿也不信来着。这次病一开始发高烧,村里的中医来号了脉说是肠炎。肠炎得拉肚子,我只发烧,肯定是感冒。没想到第二天就开始拉了,发烧+拉肚子,我身子软得跟面条似的”。
她对中医的新认识没怎么吸引我,倒是她那“面条”的比喻让我思考:到底是形容身子软呢,还是形容面条筋道呢?至今没有结论,但一直糊里糊涂地模仿着用。
“哎,你是哪天来的?上星期?怎么样?习惯了吧”她终于问我正题了。
我摇摇头。
“是不是看不惯抱孩子的那些女的?你不知道吧,她们还看不惯咱们呢。这地方的风俗是女人绝对不能露腿,她们看咱们穿裙子才见不得人呢。她们不光不能露大腿,还不能穿补丁裤子,不信你注意看着点儿,她们的裤子上绝对没有补丁什么的。不像咱们补上补丁再穿几年,她们讲究着呢。”
“那么讲究的话,就把布用来做上衣呗。”
“她们生了孩子就不在乎了。结婚前叫金奶,婚后叫银奶,生了孩子就成狗奶了,呜呵呵呵。不信你看,露胸的都是生了孩子的人,别看她们奶大,都像是个薄口袋挂在胸前,那叫鞋底子奶,呜呵呵呵。”
她知道的可真多。
离开锦州后第一次跟人说这么长时间话,而且是第一次见面的人。以后要跟一个这么爱说,这么直截了当“揭短”的人在一起生活,肯定麻烦不少。那天晚上我没能马上入睡。
我的担心多余了。小芳根本不是多话的人。在院子里遇到谁打招呼时,多是轻轻点一下头儿或是一个微笑,在房间里大家议论什么的时候,她适当地插句话,从不像别人那样大嚷大笑。也许是为了“笑不露齿”,才有了那独特的“呜呵呵呵”的笑。
即便不知道她父母是无锡人,从长相上也能看出她是南方人,细嫩的皮肤、宽额头、尖下巴,眼睛一笑像弯月,又黄又细的齐肩小辫配她的脸型正合适。她的表情和举止贯彻了文雅。看她张开小口咬玉米面饼子的样子,你会误觉是黛玉在吃饼子。她常穿一身草绿军装,翻领掐腰的女军装配在她那可以比作“面条”的柔弱的玉体上,你会觉得黛玉穿军装不过如此了。不过,宿舍的跳骚也特别喜欢“黛玉”,她整晚上被咬得睡不好。
寻找起“逗事”来,她又变一个人。那天晚饭后,秋芳、小芳、祥梅、我们四个人在村外的小道上散步,走到公社农具修理厂前时,秋芳建议进去看看在那里干活的两个男知青。
六个年轻人聚在一起就想找吃的,那时那地方,想找吃的只能找大地要。于是有人掩护,有人钻进玉米地挑嫩的,有人扒掉玉米皮,最后几个人分藏在腰间带回工厂。
把玉米放进工人烧开水的大口铝壶里,架在车间的炉子上煮。……吃煮玉米时,我特别在意留在玉米轴上的玉米粒是否横竖都整齐,为了整齐数着粒吃。正认真给自己的玉米“军训”时,小芳用胳膊肘碰了碰我示意我看祥梅,只见她把玉米架在上下牙齿之间,用手转玉米,两腮鼓鼓的,她的嘴俨然成了脱粒机,已经在给第3根脱粒了。……第二天早上,小芳满脸神秘地小声在我耳边说:祥梅的屎里都是玉米粒,呜呵呵呵。
你找笑料,也不能到那么枝梢末节的地方去呀。好在她只闷灯乐,不到处去讲,不会惹是非。
小芳好像对我那个带锁的小木箱感兴趣。听她讲明原因以后,我把里面装的衣服掏出来放在旅行包里,扔在空床上,另一把钥匙给了她。
一天睡前纳凉的时候,她从小木箱里拿出个搪瓷碗,用小一点儿的碗当盖子扣在上面。一掀开上面的小碗,一股煮肉特有的香味儿扑鼻而来。再细看,没错,是肉!
每天付出那么多体力,每天能摄取到的油水只有中午炒茄子上偶尔遇到的棉籽油黑片。这种供求的失衡,逼身体上所有的细胞向嘴索求营养。
供销社有肉食加工部,杀猪的时候很少,偶尔杀一头猪,老早就被公社食堂和其他部门预定了,没见卖过。偶尔的偶尔杀驴,驴肉用大锅煮了切开卖。小芳的二队就在青年点旁边,她总是比我出工晚,回来得早,有时间搞小动作。
肉在当时是奢侈品,青年点虽然没有“不许买肉吃”的规定,但那是与“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格格不入的行为,没有人敢干。也许男生有人偷着买,女生绝对没有。
小芳那天搞到的是驴肉。“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的比喻说明驴肉是世上最高贵的食品,那一定是食用驴。我们吃的是拉过车,耕过地,再也干不动活,被卖到供销社的老驴。
我俩嚼着硬驴肉,小芳说:“咱们离开这里的时候,一定会变成长脸”。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她故意拉长下巴,作个鬼脸说“吃驴肉了呗”。
那是我第一次吃驴肉,后来还吃过煮驴肉的汤做的粉芡肠,粉芡肠里偶尔才能见到点碎肉渣。我的小木箱成了两人的食品箱,里面藏过酥糖、点心,还藏过一次红葡萄酒。
小芳的诙谐幽默给寂寞无聊的日子增加了一些色彩,看到她的笑脸还感到有了主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