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话赌(下)
小张接着说:“一点都不假,他很有点神。
我记得一天,我非要他跟我摇骰子,他问:你要几点?
我要最大的,十二点!
他笑着说:好,我就跟你摇一个十二。
他一摇,得意把碗一揭,自己看都不看,递给我说:那是几点?
我摇着他说:爷爷,爷爷,不对,不是十二,是十一。
他笑着说,我的乖孙子在哄我,对不对。接着自己一看,就楞住了,想了想又摇了一次,再揭开一看,还是一个十一。
我笑着说,今天爷爷不行了,再跟我摇。
他脸上露出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笑容,呆了半天,然后把我拉到身边,说:今天不摇了,爷爷恐怕是老了,不行了。今天爷爷跟你说一句话,你要听好了,牢牢得记住!
人们都说,人世如赌局。在赌局中什么最重要,那就是要拿到一副好牌。人活着自个也要有底牌,就是要有点真本事,像你爸爸一样,知道地底下什么地方有宝贝,或者像你妈妈,做一个老师,教人识字算数,总而言之,要好好读书学习。
钱财就是一个命,有就有,没有不可妄求。钱是什么,就是一张纸,说是钱,就有用;说无用,一文不值。我该用过多少种钱,也看过它们一个个变成废纸,世道一变,不管用。古人说:万贯家财,不如薄技在身,就是这个理啊。
就是做一个木匠,裁缝,人就有了立足之本。
说完眼里好像有了泪光,爷爷从来没有这样对我过说话,我那一下给吓傻了。
我之所以牢牢记得,是因为爷爷那天晚上不要我跟他睡,就是在早上,他安安静静地走了,再也没有醒,正好是11月11日。
这一下三个人都默默无声,只是喝酒,过了一会,小王说,
“要是你爷爷还活着在,让他给我摇一摇,看我什么时候死?”
小李苦笑了一下,说:
“真是莫名其妙,知道什么时候死,那不是跟判了死刑一样,要一天天数日子,那太可怕了。不谈这个了,酒完了,你去拿酒来,我也讲一个故事,今天你出酒,我们出故事。”
于是等大家又喝上了,小李说:
前二天我和会计到镇上拉化肥,他跟我说了一个这里的故事。
许多年前,村里也有个赌客,有一阵子,他的手气极好,赢了不少钱,于是就在村外面的山头上盖了栋这一代最好的房子。按照这里的风俗,上那一根主梁的时候是大喜事,要放炮,请酒。
那一天他把全村人都请来了,但真正的贵客只有一个,就是他从远方请来的一个名气很大的方士。但是,从那以后,他就开始走了下坡路,输多赢少。
半个月以后,突然有一天那方士又回来找他,他没有多话,只是说:
“好,好,今天我有人陪着喝酒了,实不相瞒,我最近手气大背,房子已经抵押出去了,我要不赢钱,下个月就不是我的了。家人也离我而去,我只剩下一壶老酒,一块腊肉,你要是愿意留下来,我们就将就一下吧。”
酒到一半,方士问:
“你有何打算?”
“我还有一点钱,明天最后去碰碰运气,如果还是不能赢,那就只好跳下前面那个山崖。”
“我记得上次吃饭,有一道主菜,是何物?”
他苦笑地摇摇头,说:
“那是想不到了,此物可是金贵。那是糟鱼,这里是都是山,自然缺鱼,鱼只能用酒糟起来,才能到这里吃。”
这时就见方士突然起身,长长一拜,说:
“这都是我的错啊!”
他大为不解地看着方士。
“我上次看到别人都是大碗的肉,你却给我吃不知是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就想我那么远来,你不该如此的怠慢。于是就在你的梁上下了一道符,这就是你输钱的原因。
离开后我看到资礼,就感到不安,有急事而不能行,没想到我已铸成大错。不过不要紧,我现在给你换一个符,以我的道力,我能确保你接下来连赢五次,再多我就不敢说了,五次。”
他不知该不该信。
第二天他来到赌场,第一次果然是赢,下一次又是赢,到了第五次,他已经坚信不疑,他决定押上全部的钱,那他就能把过去半个月输的钱都扳回来,还有多的。等到庄家摇完了,他却迟迟不下,大家只听到他说:
“五次,我只有五次。”
庄家见他不动,正准备揭开碗,就听他说:
“慢着,我要押十三点。”
庄家只好说:
“先生,你不能押十三,因为二个骰子最大也就只能是十二。”
“不对,这一回你就是十三。”
庄家招来了管事的,管事的一看是常客,从来没见过闹事,就把他拉到一边,说:
“你应该知道不可能有十三,那怎么能押呢?”一边朝那边做手势,让马上开。
就听见一片惊呼,接下来所有人都往这边看。原来是有一个骰子碎了,真的出现了十三。
于是他大叫十三而出门,回到家里还是喊个不断,几天以后大呼十三而气绝。
大家又是一阵不做声,只是喝酒。后来小张说,
“小王,现在你听到我们上面的房梁是不是碰碰的响,像不像有人在摇骰子?”
“你又在说什么酒话…..”突然大惊,“你…你说是这个房子。”
“还有哪一个房子,这房子是不是这一带最好的,它是不是孤零零在村外的一个山头上。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它做了仓库,直到我们来了才让出来两间,难道你就一点也没有听到当地人说这儿闹鬼?”
小王就又问小李: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小李笑着说:
“你把这一杯酒喝完了就能听到骰子响,就会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那天夜里,小王起身上厕所,推开门,却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一轮明月高挂天空,风却刮大了,把雪花一阵阵卷起,仿佛一团一团的浓雾,树下面不见了,好像和地连到了一起,只有无叶的树梢直挺挺地仍然直插在烟雾之中,黑黝黝的格外醒目。
他放眼一看,那座远方的大山好像被狂风吹到了跟前,伸手可触。山顶被一团云雾笼罩,好像带了一顶草帽,他突然记起了当地人的一个谚语:
山带帽,灾祸到。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一个陌生声音:
“你想不想跟我赌一赌?”
不知道是酒没有醒,还是实在太诡异,他那一下并没有太害怕,而是侧过身去,看到了一个身影站在不远的地方,穿着长衫,带着大皮帽,看不清五官。
那一下他呆呆地不知说什么好。那人看他不回答,还是问:
“你想不想和我赌一赌?”
他心里大概有点明白了,说:
“我得回到屋里去拿钱。”
“我不赌钱,只赌命运。”
他想了一想,满是无奈地说:
“我现在没有命运,拿不出来和你赌。”
那人缓缓地转身而去。他那一下想到,一起来的知青,走了一多半,自己有一个反革命的右派父亲,将来恐怕只会一个人留下,有一个鬼作伴比孤零零的要好,于是喊了一声:
“你别走啊。”
那人就转过身来,岔嘴一笑,露出白花花的一片,不知是牙齿还是白骨,指指房子,然后指地面,不说一语,风卷起雪花,他就消失在其中,接下来突然风完全停了,仍然不见其踪影。一切都还是那样,山仍然是近,月还是那么明,所有的一切雪白而寂静,显得那么神秘。
只有雪地上脚印孤零零地留在那里,仿佛证明这里曾经有人走过,这时他才看到那脚印都是骰子印下的数字。
他就这么呆呆地看,什么都不能想,直到浑身透凉。
回到床上不能睡,想到脚印,6,3,2,1,1,2。6除3为2;1加1是2,一除一加,那就是出家,他要出家,鬼还出什么家?
那是要我出家,当和尚,可现在把寺庙都砸了,和尚都强迫还俗,到哪里出家?
突然间,他什么都明白了,那哪里是摔骰子的声音,而是房梁在响。
他跳起来,拉起小李,小张,一起逃出门去,就在身后,那房子生生的被大雪压塌在身后。
当然小王没有在那山村呆一辈子,回城,后来还上了大学。尽管他学的物理,所受的教育说没有鬼神,但他仍然不能确信那只是一个梦。
后来他总认为,小张爷爷的话不错:人世如赌局。
结婚是一个天大的赌,自己输了;刚刚决定了自己的以下几年研究课题,能不能有点突破也是一大赌。
人能赌是一个好事,至少说明还有东西可以押到桌面上来。只有在农村时自己最惨,什么都没有,连赌的权利都没有。
有一天小王出差在北京遇到了小李,他们就找了家餐馆喝酒,谈起了过去的往事,小王说:
“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冬天的大雪,我们差一点就全完了。”
“那怎么忘得了,我总记得小张讲的他爷爷的故事,他可真能侃。”
“你讲的也不差,恐怕那是真的。”
“我讲了的吗,是什么故事?”
于是小王就把那故事又讲了一遍,谁知道小李摇了摇头,说:
“肯定不是我讲的,我是第一次听到这故事。”
看到小李一本正经的样子,小王就急了,就把自己后来看到的事也说了。小李这时反倒笑了,说:
“我明白了,不是那一天你喝醉了,就是今天你喝多了。你没有把我们拉出来,而是大雪压塌了不少房子,我们被人喊起来救人,回来才发现自己的房子塌了。”
小王那一下就有些呆了,他知道小李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这是怎么一回事?突然他想到一个好主意,说:
“那么这样,我们回去以后,把小张拉来一起喝酒,如果他也说你讲了这个故事,那么你就来买单。”
“没有问题,我们一天到晚都是各忙各的,聚在一起也有老婆孩子,我真是想就我们三个好好聊一聊,喝个痛快。那就不客气了,我来定酒店,你可要把钱准备好了。”
几天以后,小李遇车祸而亡。
在追悼会后,小王特意坐上了小张的车。车一开动,突然就电闪雷鸣,一阵阵光亮让他睁不开眼睛,轰轰的巨响震耳欲聋,大雨把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忽然有了一种挺真实的感觉,车正在无数的光斑中驶向那个极点,觉得自己正在被拉向黑洞,那个所有的,最后的归宿。
他知道根据黑洞的唯一性定理,在其里面物质会失去所有的像状态,形状这样的物理量,被抹掉一切细节,只剩下质量、电荷和角动量。
这时小张说:
“这个天车真难得开,对了,你刚才不是说要问我什么的吗?”
小王忽然心中大惧,如果他也说没有进过那个故事我如何是好,那我过去的一切都是什么?
不行,我不能让自己的过去给抹掉,那么我是谁?于是说:
“忘记了,不过是一些闲话。”
在他学黑洞理论就想到,这个不错,好像世界就是这样,社会就是要把个人的一切菱角都给抹掉,最后大家都一样,那就是死。
偏不,我就是不问,要像小张的爷爷那样喝道:
老子还是我!你们奈何不了我!
那天晚上,小王来到了金碧辉煌的赌场,走向了赌桌,大家好像都认识他,给他让路。他直接拿起了装骰子的碗,开始摇,摇完后高高举起,人们都在欢呼,他放下了碗,他知道自己一定摇的是十二,绝对没有问题。
但当他揭开一看,大骇,是十一!
这时他看到手表,离十一日还有不到一分钟,日历已经开始慢慢地跳了。
于是他不停对自己讲,要醒来,这不过是一个梦,要赶快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