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城
一
在国外的这个小城里,我喜欢在傍晚的时候去看鸽子,看鸽子在夕阳中悲伤地跳跃。这个小城市里有很多鸽子。白色的鸽子,灰色的鸽子,杂色的鸽子。它们在downtown的步行街上到处闲逛。青黑色的石板。一级级的石阶。落日余辉的傍晚。灿黄的枫叶树。成群的鸽子们在地上悠闲的走动,小眼睛不停地转动着,嘴里咕咕的叫着寻觅着食物,不时把头低下叼起游人扔到地上的食物。它们的小爪子在石板地上快速地移动着,翅膀被夕阳染成金黄。鸽子和落日构成一片肃穆与静寂,偶尔有鸽子拍动翅膀优雅地飞起,在地上留下一片青色的阴影。我不知道这些鸽子的巢穴在哪里,也从来没有见过它们归巢。它们托着疲倦的身体,总在地上走来走去。在这个小城里,我也喜欢去喂松鼠。银灰色的小松鼠。大大的尾巴,小小的黑黑的眼睛。我喜欢坐在河边看河上的帆船,看落日下坠,看汽艇驶过后水面上激起的一圈圈涟漪。我喜欢在下小雨的时候在外面走,或者坐在凳子上,让小雨淋湿头发,脸和衣服,我喜欢伫立在窗前看窗外的大雪纷飞。我们这个城市的好处是冬天总是很多很多雪,一年有好几个月地上都是积雪,雪多得很多人要厌烦雪,但是我从来没有烦过雪。每次下雪的时候,无论是大雪还是小雪,我总爱隔窗看一看飘舞的雪花。我喜欢雪夜里坐在壁炉前读书或者看电视,让壁炉里的熊熊火光温暖着我的身体,举一瓶啤酒,看壁炉的火光在啤酒瓶里跳跃。
自从秋天在Indigo书店的星巴克里看见绿子跟一个男人坐在那里喝咖啡后,好久我都没有再见到绿子。刚来到W城留学的时候,我一开始跟几个吃政府福利的无业游民住在一起,那里的房租便宜,而且那些无业游民们人也都不错,但是那个房子有一个致命的问题:房子年久失修,太不隔音。我一边房子的隔壁邻居是个肌肉男,他跟她的女朋友夜里太闹腾,他们的持续不断的放纵的嘿咻声几乎让我每夜都无法正常入眠,常常不得不半夜躲到楼下的客厅的沙发上去半睡半眠;而另外一边是个猥琐男,他太喜欢安静,我在屋子里看电视稍微有一点儿声音,他都会来敲门抗议。
在国外的学习很忙也很枯燥,每日机械的奔波在上学,下学,做饭,吃饭,复习功课,睡觉这一成不变的循环中,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觉得功课越来越紧张,心灵越来越空虚。喧嚣的城市在我眼里只是一片无所适从的荒凉。我有时骑车在校园里行走,有时夹着书本在图书馆游荡,中午吃着一成不变的三明治。季节在变换,冬日的呼啸的寒风代替了秋日的凉爽的细风,打在窗上的微小的冰渣代替了晶莹透明的雨珠,漫天飞舞的雪花代替了地上翻滚的落叶,沉默代替了语言。我每日孤独的行走,无能为力的看着自己一天天颓废下去。
落叶飘飘的秋天很快就在繁忙的学习中过去了,一转眼,大雪纷飞寒风凛冽的冬天已经来了。冬天的一天晚上,我踩着地上的厚厚的积雪去参加一个party,在那里听一个年长的同学说刚搬家了。我问了一下他原来的住处的情况,觉得还不错,于是就问能不能我搬到他原来的住处去。他帮我联系了一下,不久就带我去见了一下他的房东。
房东是一个满头银发的看上去很慈祥的老太太,六十多岁,住在一幢二层的小楼房里,在靠近唐人街不远的地方。老太太的儿子在另外一个城市,不跟她在一起。老太太自己一个大房子,有四个睡房,太空空荡荡了,她就把房子里的两间卧室出租。她带我看了客厅,厨房和洗手间,都是很干净很不错。客厅虽然不大,但是布置得很典雅温馨,有一架钢琴在客厅的角落上。厨房也很干净,有一个吃饭的四方桌,几把椅子,电炉子擦得很干净,上面垂着一溜铁钩,挂着各种各样的平地锅。炉子旁边是带抽屉的柜台,上面整齐的摆放着刀具,切菜板和各种佐料瓶子。厨房里有两个大冰箱,一个是她自己用的,另一个是给房客用的。老太太说厨房里的各种锅碗盆瓢都有,什么厨具都不需要买,来了直接就用就是了。看完了厨房,她又带我去看洗手间。她的房子有两个带浴缸的洗手间,也是一个她自己用,一个给房客用。
她带我到了一个睡房去看。睡房在二楼,是一个长方形的十几个平方米的房间,里面有壁橱,桌子,床,椅子和沙发,还有一个临街的小窗户,窗外是一颗大树。床上有被褥,被单枕头等等,也都是很干净。两个小桌子,一个靠在门口的墙边,上面有一个台灯,可以看书学习用;另外一个靠在窗口,坐在桌子边可以直接看街景。她的房子还有一个地下室,里面放着洗衣机和干衣机,还有一个大的长方形的冰柜在里面,老太太说要是冰箱上面没地方放东西了,可以把东西放在冰柜里。
看完了地下室,她带我去见了另外一个房客。他是一个哲学博士,是真正的哲学博士,从本科到博士一直是学哲学的。他大概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样子,没有工作,天天闷在房间里看书听音乐。我见到他的时候,看到他有一个面色苍白的面孔,大概是长期闷在屋里缺乏户外活动和运动的缘故,他的皮肤显得比一般人都苍白。他有金黄的头发,一双深陷的蓝眼睛,四方的面孔,下巴上有些胡子,话语不多,说话时嘴角带着笑,高兴的时候脸上会显现出一股孩童般天真的笑。
你好,欢迎来这里。他热情的伸出手说。
我对这个房子很满意,看上去环境不错,安静舒适,房租的租金也不高,很适合像我这样的学生住。而且,这个房子里有家具,像床,书桌,书柜,椅子和沙发,也省了我不少心,不用去置办家具。另外,哲学博士这个邻居给人感觉也不错,所以我当时就跟老太太说好了过来住。过了一个星期就拉着我的两个行李箱,搬到了老太太的家,住进了哲学博士旁边的睡房里。
因为老太太的房子什么都有的缘故,搬过来之后,我几乎没有买过什么家具电器一类的东西。我唯一买的东西,是一台电视和录像机。后来我有一次放学回来的时候,在外面的街道上捡了一台老式的唱机,唱片放到老式的唱机上,会响起轻微的沙沙声,这让我想起小的时候家里的一台老唱机。那是我爸的一个宝贝,他有很多老京剧唱片,像《四郎探母》什么的,还有不多的几张歌曲唱片,像《四季歌》和《何日君再来》这样老歌。我从小就习惯了听我爸的那台老唱机发出的沙沙声,所以捡到这台老唱机,让我觉得开心了好几天。可惜我没有什么老唱片,但是哲学博士给了我很多古典音乐的唱片,像贝多芬和莫扎特的音乐,还有一盘《天鹅湖》。
晚上的时候,我把唱片放到老唱机上,把唱针放到唱片上。圆圆的灰黑色的唱片缓慢的转动起来,唱针轻轻的划动唱片,响起轻微的沙沙声。《天鹅湖》里白天鹅的幽怨的音乐响起来。我坐在沙发上,打开一本书,一股静谧的忧伤划过我心头。我想起了天鹅湖这个故事,一个美丽的少女受到巫师的诅咒,变成了一只洁白的天鹅,如果得不到真爱,她一辈子就无法变回人形。白天鹅是幸运的,她终于遇见了她的王子。然而王子受到了既邪恶又妖魅的黑天鹅的诱惑,那只胆小,单纯,善良和怯懦的白天鹅只能伤心的死去。这个故事让我觉得很悲哀。有的时候我会放下书本,看着窗外的阴郁的天空,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来,想起那个让我牵挂的人。
我的新寓所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公园,一个啤酒店,还有一个星巴克。有时从学校回来之后,晚上的时候我就夹着本书到星巴克里,要上一杯饮料,在里面看上半天书。我喜欢这家星巴克,因为第一它离我的住处不远,走着就可以走到,第二,它旁边有一个啤酒店,可以回去的时候顺道儿买些啤酒,第三,里面的人基本都是泡在那里半天不动地方的学生,所以在里面看上几个小时的书可以心安理得。
我去星巴克的时候,有时会看到一个坐着轮椅的老人,把轮椅停在一张靠墙的桌子边。他坐在那里慢慢的喝咖啡,神态安详,像是参透了人生的哲人。我有时想,将来我会不会像他那样老了也坐在星巴克里,也许有一天我会心肌梗死在星巴克里的轻微的音乐声里,像是被碰撒的一杯咖啡一样倒在地上。那些星巴克里的人,也许会脱下帽子为我默哀一分钟,然后继续喝他们的咖啡聊他们的天。我的失去血色的干枯的尸体会被放进一个黑色的口袋里,装进急救车。急救车鸣着笛在街上驶过,超过一辆一辆行驶的车辆:他们不知道车上拉的是已经死去了的人,还在往路边纷纷让道躲避。
冬天的一个下午,我照旧夹着本书走进了星巴克里,来到柜台前,看到一个新面孔站在收款机前。她戴着黑色的帽子,穿着绿色的围裙,黑黑的眉毛,大大的眼睛,消瘦的面孔,脸带微笑,一粒圆圆的珠子夹在耳垂下部。
请问你要什么?她问我说。
大号柠檬绿茶。我说。
是柠檬冰绿茶吗?她跟我确认了一下说,用手捋了一下半遮住眼睛的头发。
是。我说。
可是今天没有柠檬了,她抱歉的说。你喜欢芒果茶吗?来一杯芒果茶如何?
喜欢,我说。以前试过一次,味道不错。
$3.83 。 她的手灵巧的在键盘上敲着。
我把银行卡从钱包里拿出来在机器上刷卡,她走到后面的柜台上去准备芒果茶。
我找了一个靠着柜台的小圆桌坐下,一盆水鲜花摆在前面的黑色的柜台面上,黄色的花朵,橙红的花蕊,淡绿的叶子,花盆中间系着几条黄色和绿色的丝带,打了一个很精巧的结。她拿着一个透明的朔料容器,往容器里面加着一些红色和黄色的液体,一些冰块,然后把容器的盖子盖上,用手摇晃起来。从柜台上拿了一个大号的朔料圆杯子,她把混合好的液体和冰块倒在里面,找了一个盖子盖上,又伸手去取了一只吸管。
芒果茶。她从柜台里面探出头来,把一大杯深黄里面透着橙红的冰茶和吸管放在离我最近的柜台上。
谢谢你。我接过柠檬茶说。你怎么这么眼熟啊?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这句话也耳熟。她笑着说。不少人都是这样跟我搭碴儿。
不是不是,我辩解说。是真的觉得在哪里见过你。
那你好好想一想吧。她依旧微笑着说,回过头去招呼下一位顾客去了。
我喝了一口茶,一股凉意和芒果的甜味沁入心怀。咖啡馆里人不多,显得静悄悄的。不远的一处角落里,两个大学生一样的女孩坐在一个木头方桌边的椅子上,桌子上放着笔记和书,两个打开的手提电脑,一个白色的杯子,上面是绿色的星巴克的标记,一个女生用黄色的笔在笔记上画着,另一个女生低着头在写什么,两个鼓鼓的书包放在地上。她们旁边的深棕色沙发上,坐着两个中学生模样的学生,在轻声聊着天,黑色的外衣放在沙发上。我翻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一本小说来,那时一本黄色封皮的可以装在口袋里的便装小说,上面画着一大片黄色的麦田,近处是一个稻草人,孤独地站在麦田里。封面上用桔黄色和黑色的字体印着小说的名字:《麦田里的守望者》。我翻开书的一个折起来的页脚,开始接着读起来。这本小说我其实已经读过好几遍了,里面的故事情节不用想也都知道,但是我还是经常把它拿出来读,因为它会给我带来一种安详的情绪,就像在喧闹的人世里,能够把我一下子带回到一个静谧的森林里一样。而且它也适合我现在的心情,我到了国外,变得很孤独,没有什么朋友。书里面的主人公也是一个没有什么朋友的人。
你想尝尝我们的咖啡样品吗?
我抬起头,看见她站在我面前,手里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十来个白色的小纸杯子,每个杯子里面盛着一些黑色的咖啡。
谢谢。我从盘子里面拿了一杯咖啡样品。她的手很白很纤细,指甲很长,上面涂着粉色的指甲油。
我想起在哪里见过你了。我说。
在那里?她扬起了眉毛问。
还记得夏天的时候在Byward Market的Heart and Crown酒吧外面,那时我在吸烟,你在楼上的一个阳台往下看,后来下来,我们一起抽烟来的,后来我喝醉了,你把我带到你的屋子里睡了一晚上吗?我说。
是你?她好像一下想起来了,很惊异的说。记得记得,真的是你吗?我好久都没有见到你了哦。我后来不住在那个公寓里面了,也不怎么常去Byward Market了。记得你是C大的学生,对吧?
是啊。我尝了一口样品咖啡说。味道很好。我记得你是O大的?
没错,绿子点了一下头说。不过经常去你们C大的图书馆。你在哪座楼里?我在C大从来没有遇见过你。
我在Loeb那座楼里,就是挨着河边的那座红楼。我说。
啊,那座楼我知道,离图书馆不远。我有时还去Duntun Tower那座楼找一个朋友去玩。 她依然笑眯眯的说。以后也许可以在校园里见到你了。你最近挺好吧?
很好,我说。最近考试挺忙的。
我也是。绿子说。该死的考试。你慢慢喝吧,我去让别人尝尝样品咖啡去。
你赶紧去吧,我点点头说。别耽误了你的工作。
绿子微笑了一下,端着咖啡样品去问别的桌子去了。
窗外开始飘起冰冷的飞雪。雪越下越大,外面有风,密集的雪花一片片的几乎是横着飞过窗外,街道上汽车碾过的轮胎痕迹和行人道上的脚印上面很快就铺上了一层雪。一辆白色的汽车开进了停车场,车上的雨刷在左右晃动着,车的底部沾着一些雪的泥泞。停车场上趴着二十几部各种颜色的车,车顶上和窗玻璃上堆满了雪。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一个蓝色羽绒服和一双大头皮靴从车里钻出来,打开后座们,把一个小女孩抱下车来。男人反手把车门关上,车灯闪了一下,像是车门上了锁。小女孩穿着紫色的上面有着白色的小花的羽绒服和蓝色的裤子,红色的小靴子,被男人领着小手走进星巴克来,她的嘴里响着清脆悦耳的童音。他们进来的时候,从门口带进来一阵冷风。一辆运货的长长的大卡车停在窗户外,挡住了我的视线。大卡车身是白色的,上面画着红色和白色的横条,还有一行字: GFS。穿着一身黑色的工作服的卡车司机从车头下来,打开车厢后面的门,放下了一个斜梯。他缓缓的推着一个两轮的小车从卡车厢里出来,小车上面堆放着满满的几箱东西。他打开玻璃门,把东西推进星巴克来,在店员的指点下推到里面一个储藏室一样的房间里。一辆红色的铲雪车从人行道上开过,把地上的雪铲到一边,清出来了一条两米宽的道。
我喜欢在星巴克坐着,因为出国后我的朋友很少,大家平时又很忙,朋友们很难聚在一起,所以自己经常处在孤独和寂寞中,无法忍受自己的寓所的单调的空气,只好选个有人来往的地方喝咖啡。既使在那里喝咖啡的人都是陌生的人,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有他们在,我就觉得不那么孤独,好像是有人作伴一样。在他们的眼里我只是一个静静地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边上借咖啡浇愁的沉默无趣的男人,神情凝重,看着窗外被风吹皱的云发呆。他们有他们的欢笑,我有自己的痛苦,我只愿静静地坐着,让时光咬蚀过去,像是老鼠咬蚀一张陈旧的照片,把过去咬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片。那些碎了小片,已经拼不出完整的照片了,很多部分早已遗失,而我早以不是儿时的那样,会耐心的坐在地上,把一千个小片拼成一张大图。我觉得心已经冰凉了,冰凉得只能靠一些变形的碎片折射记忆的光,来温暖自己。
咖啡馆里放着一首很老的怀旧的爵士乐曲子,曲调似曾相识,把我带回到过去的记忆里。
纯净的眼神。温柔的女孩。秋日午后的阳光。公园里的长凳。彷徨无措的身影。往事就像是老的黑白胶片的默片电影里的一帧帧的画面,在我的眼前逐渐呈现出来。我望着窗外的飞雪,喝着温暖的带着苦味的咖啡,想着曾经喜欢过的女孩,心里充满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