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要带我去五三农场看望妈妈和弟弟,我激动得又唱又跳,久久难以入睡,想象中那遥远美丽的五三农场就要在我的环抱与亲吻之下,越来越近,兴奋不已。外婆把旧棉袄拆了,弄出点棉花,连夜为我赶制了一双棉手套,用一根绳子把手套穿起来,挂在脖子上。
“爸爸,五三农场在哪儿呀?”我们走了一天的路,还没能走到妈妈的五三农场。瑞雪片片,随着呼呼北风,在天空中纷纷扬扬,飘落不止,地上的雪越走越厚,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雪地里,鞋里鞋外都裹满了白色的雪花。
“激光,你看,前面就是你妈妈的房子。”我顺着爸爸手指的方向:皑皑白雪中,赫然看见风雪环抱中一排紧连在一起的茅草屋,银装素裹,静悄悄卧与天地之间。房顶上,温暖的炊烟袅娜升起,与纷纷扬扬的雪花随风荡去。
“妈妈!”我大喊着,迈开疲惫的脚步,奋力奔踏在厚厚的积雪上。
门开了,走出妈妈,后面跟着弟弟,喜出望外。
替我拍去头发上衣服上的雪花,妈妈要我也跺跺脚,一些雪花纷纷落地。脱下早已被雪水浸透的棉鞋和毛袜,妈妈把它们烤在柴火架上,这些都是外婆亲手为我缝制和编织的。
“来,激光,把你的手和脚都放在火上面暖一下。”妈妈说。
我把冻得红彤彤的手贴近炉火,把冰凉的脚也靠上去,爸爸、妈妈、弟弟也都伸过手来,一家人团聚在炉火旁,分外温暖;茅草屋外,仍是大雪飘飞,寒风呼啸。
妈妈的房子是土垒起来的,屋顶上覆盖一层层茅草,厅堂很小,宽度刚好容下一个带有烟囱的炉灶,炉灶边放着锄头、镰刀等干活用的农具,我们全家人都端着饭碗,挤在炉灶和农具的中间,吃着香喷喷的红薯稀饭。厅堂侧面有一间小小的睡房,里面放着一张竹床,挂着蚊帐。 我和弟弟睡在蚊帐里,我听到“滴答,滴答”的响声。
“什么声音?”我问。
“是房顶漏水。”两岁的弟弟告诉我。
我跳下床,走进水声,就在我们的床头,接近屋角的地方,水一滴一滴地从茅草屋顶上滴下来,滴到一个接水的脸盆里,水滴越滴越大,快装满一盆水。
“爸爸,房子在漏水,”我大叫道:“妈妈,盆里的水要满了。”
“知道。”妈妈提着水桶进来道:“别这么这么大惊小怪的。你穿着这么单薄的衣服,快上床去,小心着凉。”
妈妈把水桶换上脸盆,又把一个水盆放在蚊帐上,我这才发现蚊帐上铺了一层塑胶,也是用来防雨水的。
“我们现在正生着火,烤干衣服,这样你明天早上起来才有干爽的衣服穿。”爸爸进来解释说:“火生起来的时候,温度升高了,房顶的雪水开始融化,就会变成雨水,在有漏洞的房屋顶上滴下来。”
我们一家人拥挤在一张小床上。
“滴答,滴答,……”我和弟弟模仿着水滴的声音。
“嗯,很好,这水声挺有节奏感。”爸爸说。
“是泉水在唱歌。”我说。
“就当是美妙的催眠曲吧。”妈妈道。
第二天早上,打开房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衬托着天空格外高洁明亮,一、两只麻雀停在光秃秃的树枝上。
妈妈天不亮就上工去了。
爸爸用木头搭了一架梯子,爬上房顶修补屋顶。
我和弟弟守在炉边添柴烧火。锅里煮着一大锅稀饭,炉膛里还烤着两个红薯。柴禾开始冒烟,火要熄了,我一边添柴,一边拿着吹火筒拼命吹,火舌重新跳动起来,越烧越旺,连红薯身上都冒出火来。我急了,一边大叫“爸爸,红薯着火了!”一边拼命吹红薯,用棍子打红薯,怎么吹打火都不灭,最后我把红薯从炉子扒出来,泼了一碗水上去。
爸爸听到我们的呼唤声,一不留神,从结冰的房顶上滑下来,跌倒在很远的雪地里。
“爸爸掉下来了。”弟弟大叫着。
我赶紧冲到雪地里,把爸爸扶起来:“爸爸,疼吗?”从那么高的地方,跌出这么老远,我担心爸爸跌伤腿。
“出了什么事?”爸爸问。
“红薯着火了。”我说。
“哎呀,吓我一跳,我以为是房子着火了呢。”爸爸缓了口气。
爸爸站起来行走自如,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我也舒了口气。
十年后,我坐在中学宽敞明亮舒适的课室里,和同学们一起学习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层茅。
安得广夏千万闲,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
杜甫形象生动的秋风卷走茅草屋顶的描写,读来让我怦然心动,可谓声声入耳,句句入心。五三农场妈妈那泉水叮咚、皑皑白雪的茅草屋依稀浮现于眼前,虽说我在那里生活的时间只有短短数日,但那情那景却刻骨铭心,那样亲切自然、那样温暖心窝、那样皎洁而充满灵性,满载着希望。
老师叫我站起来读课文,却发觉我眼角噙含着泪花,便问道:“激光同学,你觉得诗中最令你感动的是哪几句?”
“最后两句‘安得广夏千万闲,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
“嗯,这两句诗表现了作者一种怎样的襟怀呢?”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嗯,”老师点头示意我坐下:“这就是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广阔胸怀。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作者在那样一种穷困潦倒的环境中,首先想到的仍然是普通劳苦大众的疾苦。来!我们一起朗读这这首诗。”
同学们齐声诵读: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杜甫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我再没有机会去过国营五三农场,我想这样的茅草屋早已不复存在,因为记忆中当时的生产队长住的是砖头做的屋子,而我的妈妈在那孤单简陋的茅草屋度过了十六个秋冬,从十八岁起,把满腔的春春与热血抛洒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十八岁那年,妈妈高中毕业,在那个讲究出身的年代,她没能进入大学,和她的好友在武汉一家小学执教,但年轻的她不甘于现状,觉得心中有个更大的梦想。不久,毛泽东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支援边疆建设,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妈妈报名去新疆,但由於出身不好(她的爸爸——我的外祖父,毕业于黄埔军校第八期,抗日战胜利时升任国军中校炮兵营长),去新疆的申请被拒绝。但招聘的人员告诉她,“你可以去湖北省附近的农村。”就这样,她来到五三农场当农工。
乡民们敲锣打鼓,满腔喜悦地迎接首批知识青年的到来。一车十来人,妈妈是唯一的高中毕业生,天生丽质,最引人注目,其他的知青都只有初中和小学文化程度。
“哇,城里来的女娃真漂亮,圆圆的大眼睛,白暂红润的皮肤,活像个洋娃娃。”村民们亲热地拉起她的手,误以为她年龄最小。
这批知识青年给农场带来青春与活力。他们很快在这里兴办起小学,教孩子们读书写字,妈妈在蔡档分场小学担任六年级班主任和语文教师。
以下这则故事爸妈从不曾提起,十年后,我从姨夫的一篇报告文学里追踪到一丝线索:
姨父涂光群和姨妈杜贤铭在北京结婚,他们俩是父亲中学时代的同窗好友,爸爸到北京编辑大学教材准备出书,赶上他们的婚礼。当光群了解到老友李柱,事业上已有建树,还没有合适的对象时,大喜道:“让我来给你介绍一位女孩,如她的名字一般美丽清纯,贤铭的妹妹贤黛。”这条红线就这样牵成一段姻缘。
蔡档分场的一位领导一直都对妈妈很有意思。一天,父亲的信不幸落到他手里,不禁勃然大怒。一气之下,撤销了妈妈小学教员的资格,安排她去农田干各种最重的农活,但怎样都打不散这对鸳鸯鸟。 妈妈怀我的时候,直到临产前的两个月,还在农田里插秧。插秧是很需要些技巧与功夫的,种稻人弯腰赤脚站在水田里一步步退着走,左手攥着一把秧苗,右手接过左手分好的一小撮秧苗往水里插,动作要又快又稳又准,否者,在一个地方站久了,满腿就会爬满吸血的蚂蟥。
妈妈在武汉湖北人民医院里生下我。
“你生下来只有这么一点点小。”小时候,我的堂兄常常用手比划着对我说。
“那你呢?你有多大?”我问。
“我当然比你大了,你太小了,才要住在温箱里。”
我出生在那个春暖花开的春天,可能是陪着妈妈在农田里插秧的缘故,和其他的婴儿相反,我是双脚捷足先蹬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只吃了四个月的母奶,就离开了妈妈,爸爸说:“因为当时我们家只有你一个孩子,爸爸妈妈都舍不得你。妈妈产假满后,硬要把你带到五三农场去‘抓革命,促生产’,最后爸爸还是把你抢回了武汉。”
“爸爸力气大些,所以抢赢了。”我哈哈笑道。 在五三山农场的小草屋里,我常常想像着爸爸妈妈抢我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