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童年:一 妈妈走了

1

妈妈走得很突然。

妈妈走时我七岁,两个弟弟和妹妹分别是五岁,三岁和一岁。

妈妈走了,我家的天就塌了。奶奶哭,我哭,弟弟妹妹跟着哭。

六十多岁的奶奶,用她疲弱的肩膀,艰难地撑起那片塌下来的天。

奶奶一天到晚忙。洗衣洗菜,淘米做饭。妹妹小,饿了自然要哭。奶奶就得停下手中的活,舀一小勺暗红色的沙糖,匀匀搅拌在温温的米汤中,喂给妹妹吃。有时糖没了,妹妹哭得凶,奶奶就会到村里也养着小孩的人家,求正喂奶的婶婶们匀两口。奶奶马不停蹄,忙了东头忙西头。就在这时,我学会了给奶奶打下手,往灶里续添柴禾。

一开始我心贪,拼命往灶里添柴禾,反而将火给灭了。奶奶抽出一小把柴禾做示范,让我明白了并不是柴禾越多火越旺。起初奶奶不放心,再三叮嘱我小心,千万别把灶里的火星带出来,烧了房子。

我没有让奶奶失望。有时她太忙了,不得不给我更大的自主权。奶奶把蒸饭的甑放到锅里,放好适量的水,叮嘱我到时候再烧火,教我如何鉴别饭蒸好了。饭蒸好了就停火,再多烧就是浪费了。有时为了不浪费,少烧了一灶火,结果就成了夹生饭。

奶奶真是太忙了,难得有空闲。一有空闲,奶奶就坐下来哭,怨我妈。

奶奶幽幽地哭,幽幽地落泪,幽幽地诉说着妈妈的不是:“柳儿呀,你心肠太狠了呀。你这么轻轻悄悄地走了,留下几个没妈的孩子,你就一点都不牵挂吗?你把孩子全留给我,我可是快要归天的人了呀。你就下得了这个狠心。你这一走,老天爷都不忍心收我了呀。我是一个苦命的老太婆,你的心肠太狠了呀,……”

奶奶一哭,我就跟着哭,也觉得妈妈心狠。

2

妈妈走时,是生产队的社员。我们隶属黄柏公社,署埔大队,全称就是黄柏公社署埔大队卢家生产队。妈妈姓胡,名柳凤。在那以前,妈妈是小学老师,在源头李家教书。开始只有我和大弟,妈妈独自带着我们。村里有一个老婆婆,帮着照顾弟弟。妈妈上课的时侯,弟弟就送到老婆婆家里。我跟妈妈去教室,听小朋友们读书唱歌,有时也跟着咿咿呀呀凑热闹。

源头李家什么样?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四周都是青山,东边村角有个小水塘,水塘清澈见底,看得见里面的鱼虾。

源头李家是个小山村,才几十户人家。只有一间教室,妈妈是唯一的老师。妈妈不光教小孩,也教大人。教大人绣花,教大人唱歌跳舞。村里人见了妈妈,问:

“胡老师,吃过了没有?”
“吃过了,你吃过了吗?”
“还没哪,我想做双布鞋,有没有好看的鞋样?”
……

乡下没有理发馆,头发长了怎么办?

乡下人管理发叫剃头。隔一段时日,剃头师傅就来一次。想理发的人家,自己烧好水,排着队等着,边等边聊天。剃头师傅吃派饭,轮留在各家吃。派饭不派我家,因为我妈是老师,是外乡人。妈妈过意不去,一定要请一次。

饭做好了,叫我和弟弟去叫师傅。弟弟跟着我,跌跌绊绊。

我说:剃头西服七饭。(剃头师傅吃饭。)
弟弟说:剃剃服服饭饭。
回家我跟妈妈学着说,弟弟说剃剃服服饭饭,好笑不?
妈妈说,你乖,弟弟傻。
我听了心满意足。
……

家里有一台缝纫机,妈妈自己会做衣服。做衣服的时候,妈妈拿出一本裁剪书,看好式样,然后就用粉笔在布料上划好条条杠杠。接着用剪刀剪,最后就是用缝纫机了。

用缝纫机的时候,手脚并用。脚踏踏板,机子哒哒哒哒地响着,手却不停地移动布料。有时停下来,剪一下线头,又哒哒哒哒响起来,一件衣服就这样做成了。

在一旁看热闹的大人,指指划划,七嘴八舌。

“胡老师,你太厉害了,什么都会,都是咋学的?”
“咋学的?跟书学的呗。”
“不用跟师傅学?书还能教这个?”
“能,等你的娃读好了书,很多东西都能跟书学。”
“那我得让孩子好好读书。”
……

3

那时爸爸在杨家教书。杨家和李家相距不远,隔着几里山路,我们经常在两村之间走动。从杨家到源头李家有一条羊肠小道,穿过后山蜿蜒而去。我呢,总要争脱爸妈的怀抱,跑几步,摔几跤。摔疼的时侯,刚想哭出声,妈妈说:宝贝真勇敢,摔跤也不哭。只好忍痛不哭了。妈妈又说:宝贝乖,路不乖,路上的小石子不乖。这样就更受用了,我又蹦蹦跳跳走起来。

快到李家的时侯,绕着山脚是一条小溪,小溪上有一座小石桥。桥下流水潺潺,唱着歌,跳着舞,绕着弯儿向远处奔去。小溪的两旁,长着高高的大树。大树上的鸟儿高兴地鸣叫,无忧无虑。过了小石桥,走过一片水稻田,就到了源头李家。

杨家和李家同属凌家大队,归志光公社管辖。杨家比李家大很多,有几百户人家,是大队部所在地。村子前面有一条东西向的大路。大路北边是一条人工挖出的小溪。小溪流水有时很急,时不时的会激起一朵小浪花,村民都在小溪里洗衣洗菜。夏天天热,天黑下来后,就会有人在那里洗澡。大路南边是一大片农田,有些农田种水稻,有些农田种油菜。种水稻的农田,头年秋天就会撒下红花草籽。开春的时候,红花草开花,红红绿绿的,很美。那时油菜也开花了,到处金灿灿的,非常好看。农田再南边,就是硬石岭水库。水库很大,水汪汪的,映照着蓝天白云。天空中飞过几只大雁,水面上飘着几只野鸭,风刮起来,涟漪阵阵。

杨家的东西两头,各有一个小村子,分别住着十几户人家。靠西头那一个,叫杨前,离杨家有两里地;靠东头的叫栌东,离杨家不到一里地。一东一西两个小小村落,一起衬托着杨家的宏大。在十岁前,那里是我心目中最大的村子。

姑父姑姑住在杨家。村子的东头,有一个大祠堂,爸爸的学校就在祠堂里面,有小学,有初中。学校有个敲钟的老人。到了上课下课时间,他就摇晃着一个铃铛。铃铛叮铃铃地响着,大人小孩就一窝蜂似的跑进跑出。

敲钟并非老人的主要任务。老人是老师们雇来的伙夫,要给大家烧水做饭。祠堂座北朝南,西边不远处有口水井,附近的村民都在那里挑水喝。在水井的西南边几十米处有一棵很大的樟树。樟树正南方三四十米处,有一个典型的农家小屋,姑父姑姑就住在那里,我是姑姑家的常客。

杨家有个国营小商店,爸妈在那里给我买过一支小驳壳枪。乌黑的驳壳枪,下面有个小扳机,上面有个地方可以放由红色纸条卷成的圆圆的小纸筒。红色的小纸条上密密排着鼓鼓的小圆苞,圆苞里面装的是黑色火药。扳动小扳机,小纸筒就转一下,就会弹出一个小东西敲在小圆苞上,接着就会“啪”的响一声。连着扳动小扳机,就会发出一连串“啪啪啪”的声音,很好玩。火药味也好闻。那是我记忆中最高档的玩具了。后来驳壳枪坏了,我就再也没有碰过这么好的东西了。

杨家很有趣,会时不时的放露天电影。我看不懂电影,但是喜欢热闹,喜欢电影里嘈杂的声音。看电影的人真多啊。那么多人,眼巴巴盯着挂在两根木竿子上的白布,白布上就出现了人影。白布上的人似乎更多更热闹,大家向一个什么人献花,然后喊啊叫啊的,有意思。这是我看电影最初的印象。后来我猜想,那可能是当时的刘少奇访问东南亚的场面。

过了不知多长日子,放电影的白布上越来越热闹了。有人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向大家招手,楼下的人象疯了一样,蹦啊跳啊的,挥着手中的红宝书,扯着嗓子喊: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林副主席健康永远健康。

源头李家本来平静如水,慢慢也有了变化,变得热闹有趣起来。先是有一天,有家人的大门贴上了封条。他们家在外面空地搭茅草房。我觉得很浪漫,是大人玩过家家。有小朋友说,他们家是坏人,不让住自己家里了。我不知道何为坏人,只是觉得好玩。

接着妈妈的教室发生了变化,墙壁上好玩的东西多了。墙壁上贴满纸张,都差不多模样:上面贴着主席的画像,底下是歪歪纽纽的小字。估计是大家写的决心书之类。

妈妈开始教大人跳忠字舞,绣领袖像。妈妈还教我背语录。吃晚饭的时候,听到门口有脚步声,我就会兴奋起来。只要脚步进了门,我就自动背语录,喊毛主席万岁,祝林副主席健康。路人就夸我聪明,妈妈就虚心地笑笑,我就很开心。

慢慢半夜也热闹起来。锣鼓震天,欢声雷动。最高指示来了,大家呼啦啦涌向祠堂。

忽然有一天晚上,一伙人拿着梭标枪,喊着口号闯进我家。妈妈牵着我的手,抱着弟弟,站在一旁。那伙人东翻西翻,凶神恶刹。原来爸爸也成坏人了。这时才明白,做坏人原来一点也不好玩。做了坏人,那些好人就可以随意在你家打砸抢。

家里越来越少人来了,我也不大有机会背语录了,妈妈也不像以前那样开心地笑了。

这一年二弟出生,爸爸又被人批斗,妈妈很难带我们三人,将我送回老家跟奶奶一块住了。

4

老家就是卢家,是个很不起眼的小山村。二十几户人家,百十号人口,十几栋参差不齐的旧房子歪歪扭扭挤在一起。房屋大都座北朝南,村后是座高几十米的小山,山后依然是山,连绵不断。村前一片水田,然后是一条东西向的大路。说是大路,实际上宽不过三尺,高不过一米,但在当地确实是首屈一指的大路了。大路南面是更大的一片水田,再南就是一大片红土岗了。

回到老家,我又见识了几件新鲜事。先是有一天,有几个年青人头戴高帽,脖挂木牌,身上张贴了不少扑克牌。原来他们聚众赌博,正在接受批斗。奶奶痛狠赌博,说赌博就是败家,从小就对我进行教育。奶奶说,隔壁痞子祖祖家里原来很有钱,就是赌博败了家。后来我懂事了,才知道痞子祖祖其实家败得好,败得是时候。正是败了家,才成了响当当的贫农。不理解为什么奶奶老拿痞子祖祖做反面教材,痞子祖祖绝对是赌博成功的范例。我曾一度惋惜,我爷爷为啥就不败了家,给我家挣个好成份。即使爷爷不赌钱,还是有机会破财的。他那时病重,舍不得卖田卖地,为此我后来还怨恨过他。爷爷是个要钱不要命的财主,四九年就病故了。

又有一天,来了一伙人,在我家的房门贴上了封条。当时我家的小屋是这样的:进大门是饭厅,饭厅左右各有两个睡房。左边两间睡房是我家的,右边两间是堂叔家的。大厅也是一样,左半边是我家的,右半边是堂叔家的。我家那两间睡房被帖上封条,不能住了。吃完晚饭,我们把饭桌挪开,在泥土地上铺上干稻草,草席铺在稻草上,就这样席地而睡。我很开心,感觉是在过家家。房里的木床都很高,爬上爬下很费劲,我不喜欢。睡地上多好,奶奶却说我:傻孩子,地上湿气大,睡久了会得病。奶奶又告诉我,千万别自己撕封条,那样奶奶就得被抓去挨打了。

接下来的事也很有趣。有几个结婚不久的人家,家里的家具被人抬出来砸了。因为家具太花哨,是四旧。砸碎的木床有很好看的雕刻花纹,嵌入了亮晶晶的镜子。新家具被砸了多心疼啊,但是谁也没有法子。老人们哭着,嚎着,不管用。一批一批的革命小将来了,到了谁家谁倒霉,拦也拦不住。

二狗的爷爷是富农分子,常被人用粗绳子牵着出去游街,接受批斗。有一天上午,照例头顶高帽,被牵了出去,再也没能活着回来。那天傍晚,他被人用翻转的竹床小跑着抬了回来,还是没能赶到家就咽了气,只能算是死在外面。竹床是乡下人夏日乘凉的小床,翻过来就是个单架。乡里的规矩,死在外面是不能停在村子公共的大厅里的,只能停在野外的社祠公里。社祠公是一个很小的瓦房子,建在几棵高高的树下,阴森森的,是给故人献祭的地方。社祠公也是四旧,已被砸碎,不过阴晾依旧。二狗一家哭哭涕涕,披麻戴孝,叫人心碎。

二狗的爷爷除了会种地,还是乡下郎中。附近乡里人有个小灾小病,都请他治。他有一个绝活,能用草药治疗蛇伤。有人被毒蛇咬了,公社医院没法治,就来找他。他到地里田头,挑选几种野草,在嘴里嚼嚼,在小碓子里小瓦罐里舂舂捣捣,敷在伤口上,嘿,居然就见好了。四周乡里,不少人都得过他的救治。

这样一个于世无害的人,竟活活给打死了。

那一次,我们大队总共打死了八人。

有一天晚上,我被轻轻的说话声吵醒。睁开眼睛,发现爸爸和奶奶小声说着话,正要喊出声,奶奶捂住我的嘴巴,叫我别出声。奶奶叮嘱我,有人问爸爸,就说不知道,说爸爸没回来。原来爸爸从关押的地方逃了出来。爸爸从家里拿些钱和粮票,要远行。

天还没有亮,爸爸就走了。

5

爸爸沿着山路往西急走,天快亮的时候,意外碰上了舅公祖祖。狭路相逢,爸爸硬着头皮打了招呼。

舅公祖祖是奶奶的堂弟。爸爸叫他舅舅,我应叫他舅公。祖祖就是爷爷的意思。叫舅公祖祖,意思好像有点重复,其实不然。当地人称呼内外有别,非常讲究。如是妈妈的舅舅就叫舅公,爸爸的舅舅就该叫舅公祖祖。舅公祖祖读过私塾,能说会道,爸爸有不懂的问题,会向他请教。

舅公祖祖有个哥哥,比他大九岁。住在叫窑上李家的村落。直到十八岁,舅公祖祖还一字不识。家里有些薄田,兄弟俩又很勤快,人也长得体面,日子挺过得去。日出而耕,日落而息,天天重复大致相同的日子,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

一天早上,兄弟倆推了一车农作物去余江城里去卖。兄弟倆走在路上,迎面碰到了一个老者。老者背有点驼,看着有点面熟,是附近村落的一个落第秀才。匆匆打过招呼,大家各奔前程。忽然后面飘来一声叹息:可惜了一表人才。

什么意思?舅公祖祖年青气盛,气呼呼转身问个究竟。老者忙说,“小哥别怪,没有别的意思。兄弟俩相貌堂堂,干活也是好手,要是能识文断字,那就更锦上添花了。” 舅公祖祖看着干瘦老头,待要发作,做哥的喝住了他。兄弟俩默默赶路,半天没吭一声。末了,当哥的说话了。

“兄弟,老哥已经年纪大了,你想不想争口气?”
“争什么气?”
“一字不识,终归不是体面的事。等会我们卖东西,能不能算清帐目,还没底呢。你能不能为咱兄弟挣些脸面?”
“哥,我也十八岁了,是不是太晚了?”
“是有点晚,比我总好一点吧?你要是有志气,家里的重活我包了。”

回到家里,舅公祖祖下了决心,要跟那位秀才读私塾了。从三字经读起。舅公祖祖天资不差,进步神速。后来遇到一位北大的学生,暗中要比试高低。舅公祖祖说:那个北大生一句话都说不完整,辩才远不如他。从此他更自信了。后来当了个保长之类的小官。由于口才好,一般的小官司都能赢。后来解放了,还当了几年老师。再后来,由于解放前做过小官,算有历史问题,被革了职,送回原籍,成了受管制的对象,一有风吹草动,总要受些冲击。

打完招呼,爸爸匆匆离去。

6

非常不幸,还没到锦江镇(余江县下的一个城镇),爸爸就被人围堵,五花大绑送回杨家。后来奶奶断定(实际上是猜测),一定是舅公祖祖告了密。奶奶没有亲弟弟,和舅公祖祖很亲。从此奶奶心里有了疙瘩。

奶奶把疙瘩埋在心里。爸爸恢复工作后,舅公祖祖还常到我家,奶奶依旧尽她所能,给做好吃好喝的。每当我捧着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看着一桌丰盛的菜肴,听着舅公祖祖有说有笑,小脑袋就会想:这位和蔼可亲的爷爷辈长者,真的会是告密的人吗?

爸爸被押回杨家,奶奶心急如焚。她带我去杨家看望爸爸。爸爸手镣脚铐,血迹斑斑。奶奶看了心疼。

回到家里,奶奶偷偷求神拜佛,托祖宗保佑。奶奶六十多岁了,又不识字,能想到和做到的只有这些。

奶奶不识字,不懂医,却没少给我看病。小时隔三差五的会有个头疼脑热,说些胡话。当地偏僻,十几里之内没有医院,有了病不方便治疗。奶奶坚信人有灵魂,病了就是灵魂出窍,离开了躯体。我一病,她就循循诱导,问我在哪里摔了跤,或是在哪里被什么东西吓了,因为这些都是可能将灵魂吓出身体的外因。有没有野狗追着咬?是不是见了毒蛇等怪物?找到了外因,就让我回忆出事地点,接下去就好办了,她要给我叫魂。等到太阳快要落山,奶奶牵着我到可能的出事地点,在那里念念有词,说完了就拉着我往回走,边走边说:魂儿呀,魂儿呀,过桥过窟不用怕,跟我孙儿回家吧。就这样一直牵着我的手领我到家。我每次都给奶奶长脸,过不久病就好了,因此奶奶深信她的办法灵验。

一天下午,奶奶带我在村头玩。村头有一棵古老的樟树,旁边有两个小水塘和两片小竹林,中间有一块空地。村前的大路上拥过一群人。有人戴着高帽,挂着木牌,垂头丧气被粗绳子牵着;有人挥着拳头,喊着口号,耀武扬威斗志昂扬;有人敲锣,有人挥鞭,热热闹闹朝村里走来。奶奶抱着我正在张望,我眼尖,一下子看见了爸爸。

不知那些人和爸爸有什么深仇大恨,下起手来一点也不心慈手软。手起鞭落,伤痕累累。奶奶不忍心看,抱着我悄悄走开。到了无人的地方,奶奶哭着问:宝贝乖,他们下手那样狠,爸爸会不会被打死呀?我哭着回答说会的。没想到奶奶突然给了我一个巴掌,我摸不清头脑,不知道说错了什么,想哭又不敢哭。奶奶哭着对我说:不会不会说不会,爸爸命大过百年。

奶奶很少打我,我却永远忘不了这一耳光。

7

爸爸在杨家教书,很是心满意足。放电影的时候,妈妈会带我到杨家来,先到姑姑家吃饭,然后再去看露天电影。天气好的日子,爸爸晚上会赶回源头李家。爸爸腿长,走路花不了很长时间。

老师虽然不是一个很高贵的职业,却很受当地百姓敬重。在他们看来,能识文断字真是很了不起。

“老师好!”
“老师早!”
“老师吃过了吗?”
“老师去哪呀?”

几句简单淳朴的寒暄,叫人听了心暖。

爸爸的学校共有十几个老师,学校不很规范,老师有时要兼任教书以外的职务。爸爸兼任总务,管理一些简单财务。有一位姓彭的老师,偷拿了学校的蚊帐,爸爸变着法子讨了回来,彭老师从此心怀不满。

文化大革命来了。一夜之间,学生可以打老师了,老师突然变臭了。

彭老师嗅觉灵敏,报仇的日子到了。他向造反派报告,说我爸是某某反动组织的成员。于是造反派严刑拷打,要从我爸这里打开缺口,建立奇功。无中生有的罪名,打死也不能认啊,爸爸一开始硬扛着。毛主席的红卫兵,打起人来又毒又狠。爸爸忍受不了,喝了农药,被学校敲钟的老人救了。老人两次救过我爸,在奶奶心目中地位很高。

企图自杀,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这还了得!革命群众不仅不手下留情,反而更往死里打。爸爸受不了折磨,屈打成招。造反派欣喜若狂,要顺藤摸瓜,将反动组织成员一网打尽。

同伙还有谁?
谁是介绍人?

那个某某组织,完完全全是无中生有的呀,哪里会有介绍人?可是,没有介绍人,自己就成了发起者和创始人,那可罪加一等。怎么办?这时爸爸已经明白,所谓的反动组织,全是彭老师一手炮制的。爸爸灵机一动,说介绍人就是彭某人。

造反派如获至宝,彭老师却大祸临头,从举报的英雄一下次变成了介绍人,可真是有口难辩。那是个轻信的年代,怀疑一切,打倒一切,任何指控都不需要真凭实据。兴高采烈的彭老师一下子跌到了十八层地狱,所受的苦难可想而知。

文化大革命高潮过后,彭老师质问我爸:我的祖宗,我啥时候成了你的介绍人啊?

爸爸反问他:没有你的诬陷,哪里来的反动组织?说你是介绍人,一点也没冤枉你呀!

彭老师默然。

8

(这是爸爸以前讲的故事。)

他们说我们有一个国民党的地下组织,我是组织部长。因为我的特殊身份,被单独关押在一个房间。其他人都是十几个人挤在一起。想不到,这样对我反而有利。如果十几人关在一起,就不容易逃了。由于一直有逃跑的想法,身上早藏有些应急的钱和粮票。

一直在观察那些看护人员的动静和规律。吃晚饭的时候,他们会回家吃饭,中间会有一段时间没人紧盯。关我的房间窗户是铁条钉成的,非常结实。看守人员回家吃饭,把房门一锁,很放心。

那一天,给我留下你姑姑送来的饭菜,看守又回家吃晚饭了。吃饱饭,我试着用手扳了扳铁条。不知哪来那么大劲,铁条有弯动的迹象。我死命用劲,铁条间的缝隙越来越大,居然可以爬得出去。这时已夜色茫茫。外面行人不多。往何处逃呢?

可以逃的地方,无非是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往东或往西,都要经过临近的村子,除了水田,没什么遮拦,很容易被发觉,不可行。往北是山,源头李家就在山后,山里很容易藏身。往南是一片平原,有上百亩水稻田。更南面就是硬石岭水库了。东南方向,是塔桥农场的地界,那里是一大片梨树。塔桥农场是国营农场,和当地农民联系就不那么密切了。只要能平安走过村前那片水田,进了梨树林,就好办了。问题就在那片水田,很容易被人发觉。比较稳妥的逃法,就是向北,躲进山里。

当时我想,往北其实没有出路。虽然容易藏身,但只要被人围困在山里,是没有办法走出去的。只有东南方向,才可一搏。这样虽风险较大,但却可能远走高飞。因此我决定走一步险棋。

借着微弱的星光,我机敏的隐没在夜色里,朝东南方向疾走。

不多会儿,就听到村里喊声大作,“xx逃跑了,xx逃跑了,……”。四处火把明亮,照耀着向后山跑去。我心安了一些,知道做了个明智的选择。

路上几经惊吓,终于到了省城南昌。(中间很多细节,挺惊心动魄的,我记不清了,省略若干字。)

一到南昌,饭都不敢吃,忙着打听公安局所在。到了公安局,接待人员问我何事。我说我要来坐牢。

接待人员笑了,挺严肃的说:“胡闹!国家的牢房,哪里是你想坐就能坐的?”
“我不是胡闹,我是国民党特务,是反革命。”
“是谁说的,有判决书吗?”
“是革命群众说的。”
“群众说的,有证据吗?”
“没有,他们不需要证据呀。”
“这就是胡闹,没有证据,哪能随便坐牢!回去吧,回去跟他们说清楚!”
“求您了,我不能回呀,回去只有死路一条啊!您看我满身的伤痕,我会被打死的呀!”
“求也没用,国家的牢房不随便让人坐!国家有国家的尊严!”
“您看这样好不好,我先在牢房里呆着,您们再去调查核实。到时证据充足了,您们就不需要再费功夫抓捕我了。”

看到我有些胡搅蛮缠,接待人员找领导去了。

领导出来了,再问了问一些情况,然后说:“你不是南昌市人呀,我们是南昌市公安局,只能处理南昌市的问题,你得找省公安厅。”

我担心了,说:“我是打听到这里来的呀,哪里是省公安厅呀?”
“你别急,我派人送你去。”

到了省公安厅,他们又重复同样的问题。我又是一样的回答。

快到下班时间了,办事人员说:“你有介绍信吗,有钱和粮票吗?”
“有钱有粮票。但没有介绍信。我是逃出来的。”
“这就好,我跟他们交代一下,今天晚上,你先在招待所住下,有事明天说。”

第二天,他们给县公安局打了电话,把他们说了一通,要他们派人来接我回去。

我害怕,说,“您们别把我往死里送啊!”他们说:“放心,不用怕,国家已有新政策,文化大革命快结束了。再也不能随便关人打人了。”

我回到了贵溪县城。县公安局又打电话到了大队。大队的造反派欣喜若狂,马上派了两个头头来到县城。见到我的时候,拿着又长又粗的麻绳,要五花大绑捆我回去。县公安局领导看到了,大发雷霆。

“你们就知道胡闹!你们就知道瞎搞!告诉你们,这事省里都知道了,害得我们挨了一通臭骂!回去后,你们要保护他的安全!出了意外,拿你们是问!要负法律责任!听明白没有?!”

两个头头吐了吐舌头,乖乖的把绳子扔了。他们灰头土脸的,对我说:你小子厉害,闹到省里去了。怎么没到北京找毛主席呀?然后又互相说:奶奶的,我们倒成了他的保镖了。我们不能这么回去。这样回去,会出人命的!

他们商量好,一个人先回,得沟通沟通,说明目前的情况,免得我被愤怒的群众伤着。另一个人陪着我,不能出意外。他们既害怕我出事,又感到委屈。本以为是将我捉拿归案,却不料反成了我的保镖,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也不过是别人的棋子啊,也只能听从摆布。

回到了杨家,我不再挨打了。没过多久,又被分到了五七农场,叫我养猪。我爱读书看报,学习掌握了一些养猪的方法,懂得如何配饲料,猪养得很好。功劳当然归领导,我得些实惠,有了充分的自由。我把如何种养水浮莲写成小册子,他们拿去领功邀赏。

养猪和育人,对我来说都一样,不挨打的日子就是天堂。

9

一九六八年春天,不知道什么原因,妈妈不再在李家教书,回到老家种田来了。

以前家里只有奶奶,叔叔和我,这时妈妈带回两个弟弟和最小的妹妹,一下子热闹了很多。我和大弟也出息了:已经懂得相互推搡和吵架了。我当时很委屈,觉得妈妈很不公平:妈妈不教我如何骂弟弟,单单教弟弟如何骂我。妈妈教弟弟骂我,是这样的: 

    红头发红,
    吹火筒。

因为那时我头发是红色的,红头发吹火筒,红上加红。

我很伤心,老想不出骂弟弟的好法子。

那年我六岁,很幸运抓到过一条小泥鳅,妈妈逢人便夸,巴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我儿子会抓泥鳅了。

村子有条南北向的小路,直通村前的大路。小路东边有口水塘,是村里最大的水塘。水塘四周种有柳树,水塘岸边铺有青石,是大家洗衣洗菜的场所。其中一棵柳树,粗粗的树干斜刺刺的伸向水塘中央。树干上长了一簇蘑菇,妈妈想法子采了下来,给家里做了一道鲜美的菜肴。

妈妈回到老家,成了忙人,老有人找她读报念信,很受人敬重。自然,妈妈干农活就不如别人那样得心应手了。

那年秋天,队里在村前的红土岗上修公路。红土岗上长满一人多高的小松树,矮小的灌木丛,以及长满杂草的小坟包。这些都是拦路虎,必须挖掉铲平。提起挖坟包,奶奶心里瘆得慌,总担心会有报应。

六九年春天,春节过后不久,一天下午,太阳还老高老高,妈妈从工地匆匆回来,边走边说着胡话,见了奶奶也不打招呼,径直进了房间。奶奶奇怪,也跟了进去。只见妈妈躺在床上,眼珠泛白,赶紧请人抬到鹰潭医院。

奶奶说,一定是遇到脏物了。什么意思?就是挖了人家的坟,被鬼附身了。(挖坟的人很多呀,为啥单挑我妈?)

当天晚上妈妈病就好了。因为不知病因,医生建议留院观察。妈妈不干,说已经好了,非得回家,家里还有吃奶的妹妹。

中午回到家里,晚上病又犯了,再抬到医院,已经晚了。

妈妈就这样突然走了。那时爸爸还在外地养猪,急急忙忙赶回家里。

妈妈是从医院走的,也就是从外面走的,不能停在村里的公共大厅,只能停在野外的社祠公里。我们披麻戴孝,看着妈妈躺进坟墓。

妈妈的坟墓在半山腰上,座北朝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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