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依然有些料峭,但拂在脸上潮润润的,已经有了些许春天的暖意。 襄阳城北最大的酒楼“信美居”的酒旗,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成一片,让人有点儿心烦意乱。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子,负手站在酒楼的高台上,极目远眺。只见漠漠的淡烟中,襄阳城外土地平旷,阡陌交通,男男女女往来耕作。这本是早春乡间最平凡的景象,但自从中平六年董卓乱政、四海分崩以来,这样的田园之乐,却是乱世中人最珍惜向往的生活。
那瘦小男子仰天长啸,朗声吟道:“‘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吟罢,眼角竟隐隐有些泪光。
“王公子,您的酒热好了。”一个操着洛阳口音的酒保向他施了个礼,然后恭恭敬敬地请他入座。 那个其貌不扬的男子名叫王粲,他的曾祖王龚和祖父王畅位列三公,父亲王谦是大将军何进的长史。王粲出身名门,加之自幼聪颖异常,在东都洛阳、西京长安时就受到过很多前辈的推崇。十七岁时就被司徒征召去做黄门侍郎。只是他见天下乱象有增无减,决定不去赴职,而是奉着寡母,和族人一起去投靠他祖父的学生刘表。
自初平元年中原大乱以后,东汉皇朝由一个大一统的帝国,迅速堕落成军阀割据的分裂局面。西凉的武人粗豪残暴,对关东的士人本无好感。二袁、孙氏昆仲等人需要的是能帮他们争霸天下的策士,而不是咬文嚼字的书生。曹操倒是文武双全,可他多年来处在袁氏的军事威胁下,自顾不暇,没工夫和文人唱和。环顾四海,能割据一方又能提倡名教的,只有刘表。因此除了象王粲这样的名门子弟之外,大批的儒家学者,乃至宫廷乐师之流,都在荆州找到了立足之地。他们深知乱世风云不测,于是纷纷著书立说,在瘟疫杀伐的阴影中,竭力想保存一脉书香。所以二十年来,尽管天下大乱,士人流离,朝廷板荡,只有荆州还能保持东汉以来尊重学术的斯文局面。
在刘表的荫蔽下,王粲和族人又过上了安稳日子。虽然没有在洛阳时显赫富贵,经历过乱世逃亡的王家人已经很感谢能在荆州找到一方避乱的乐土。刘表是个念旧的厚道人,因为和王畅有师生之谊,所以对他的嫡孙另眼相待,加之王粲又文采斐然,一到襄阳,他就任命这个少年在麾下供职。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当年背井离乡的少年,如今已经年过而立,连鬓边都有些早生的白发了。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 王粲刚到荆州时兴奋和感激之情已经慢慢被每日的琐碎公事消磨殆尽。两年前,他去荆州的一个叫麦城的小镇给刘表办些公事,登临那里的城楼时,见天地茫茫,顿生客途愁思,于是写下了《登楼赋》,其中有两句“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更道出了流亡在荆州的许多北方士子的心事,因此传颂一时。
这座酒楼的掌柜本是个从京城洛阳逃难来的商人,他心思灵活,立刻把招牌换成了“信美居”,专作中原风味的酒菜,借此吸引襄阳城里的北方人。王粲名士风流,天性好酒,很快成了这儿的常客。他还指点“信美居”的掌柜在酒楼的朝北一面建了一座高台,以供流落荆州的北方士人在酒后可以北望中原,聊解思乡之苦。
“信美居”的酒菜做得地道,伺候得殷勤,而且乡音盈耳,极得从洛阳流亡来的王公贵族子孙的青睐。平常这个酒楼不到午时就会挤满了客人,可今天是荆州牧刘表的小儿子刘琮娶亲的日子,襄阳城里头面人物全忙着去贺喜,“信美居”的主人也亲自到刘府去帮忙,本来今天酒楼歇业,如果不是看在王粲老主顾的面子上,连门都不开。偌大一个酒楼静悄悄的,连伺候的人都没剩几个,都跑去看迎亲的依仗去了,只有一个老成的酒保还留在这儿,不时地给王粲添酒加菜。寂静中,王粲在酒楼上默默地喝着闷酒。刚才的长啸没有驱散他一肚皮的郁闷之气,相反酒入愁肠,心中更添了几分苍凉和悲哀。
王粲来荆州时,刘表正有一个年将及笄的女儿,刚要谈婚论嫁。王粲辉煌的家世和出众的才华不能不令这个老名士起了怜才之心,再加上他的祖父王畅对刘表有救命之恩,虽然王粲容貌丑陋,又瘦小羸弱,可刘表为了报恩,还是有意要把唯一的女儿许嫁给他。眼看婚事已定,可巧名医张仲景来到荆州。他一见王粲,就说这个少年身有隐疾,体蓄恶毒,除非及时调治,否则会毒发夭亡。刘表到底是慈父心肠,生怕爱女做寡妇,于是在婚礼前突然变卦,撇开王粲,把他的一个仪表堂堂、身体强壮的族兄王凯招做女婿。[1] 在刘表看来,反正还是把女儿嫁给了王家子孙,也算对得起恩师王畅。只是当时年未弱冠的王粲经过刘表这番许婚、悔婚的折腾,倍感羞辱和打击。
今天是刘表幼子刘琮结亲的日子,襄阳城里冠盖云集,人来人往,不能不勾起了王粲的伤心和感慨。由于王凯的关系,他和刘家也算瓜葛有亲,因此刘琮的婚宴,不管他有多尴尬,也不能不去参加。王粲打算先躲在“信美居”喝点儿酒,把心中的苦涩冲淡些,然后等到午后贺客盈门的时候,随便打个招呼,混过去就算了。
王粲恍惚有些醉意,正要下楼,刚到楼梯口,迎面只见两个年轻人匆匆地走了上来。前面的那个人锦袍玉带,容貌秀雅,风度翩翩,正是荆州牧刘表的长子刘琦,王粲急忙向前见礼,但是他的目光立刻被刘琦身后的那个高大的书生吸引住。见此人身高八尺,仪表雄伟,眉目俊朗,气宇轩昂,王粲不由暗想,如此潇洒人物,我怎么以前没有见过?
刘琦显然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王粲,见躲不过,只好假装才看见他,亲亲热热地回了个礼, 说道:“仲宣,你又躲在这儿喝酒。你怎么还不去蔡府帮忙?今天这样大的排场,倒是该用你来写一篇大赋!”王、蔡两家都曾是洛阳的大族,刘琦知道王粲和蔡家的交情不错,忍不住揶揄他。
王粲并不在意,腼腆地一笑说道:“这就过去。”他好奇地看着刘琦身边那个年轻书生,只见他二十六、七岁的样子,虽然一身布衣,但神情中自有一份清华高贵的风采,站在玉带锦袍的刘琦旁边,丝毫也不显得寒素,一望而知是一位旧家子弟。王粲不由对他有些好感,问道:“这位是……?”
“哦,这是诸葛亮,表字孔明,他是诸葛丰之后,豫章太守诸葛玄的侄子。他跟叔叔到荆州后,一直留在乡下读书。他是我黄家姨夫的女婿,所以今天来贺喜。”刘琦向王粲介绍道。
“久仰,久仰。”诸葛亮和王粲两人同时拱手。 王粲少年成名,诸葛亮却默默无闻,于是两个人都同时互相仔细打量。 虽然已是名动天下的才子,可象很多矮小而丑陋的人一样,王粲对高大俊美的人物有一种说不清的复杂心情,他仰脸看着诸葛亮,心中又妒又羡。如果上天可以让他在美貌和才华之间作个选择的话,王粲肯定会选美貌的,因为除了门第、品德、才能,汉末士人评品人物时,极重外表。王粲一见诸葛亮伟丽的仪表,就知道这个年轻人会扬名四海。
“诸葛公子何时跟令叔到荆州的?”王粲问道。
“建安元年。”诸葛亮答道。
“那么说你刚来荆州时还不过是个少年。你还记得老家的样子吗?想回中原吗?”王粲想起自己少年流离的往事,一时心有所触,忍不住问诸葛亮。
诸葛亮微微一笑,看了刘琦一眼,然后说道:“大丈夫生逢乱世,普天之下,处处可以建功立业,何必非要回到故乡才能大展鸿图?”
王粲一怔,在荆州这十几年,从北方流亡而来的官宦子弟他不知见了有多少,这是第一次听人说不想回乡的话。他正想和这个谈吐不凡的年轻人多说几句,只见刘琦皱着眉头,笑着说道:“仲宣,你已经酒足饭饱了,可我们连早饭都还没吃呢。”
王粲只好咽下嘴边的问题,笑着拱手作辞。刘琦和诸葛亮答礼后,匆匆上楼,到“信美居”最高层的翠锦阁中坐下。早有刘琦的仆役等在那里,一见他们进来,立刻开始温酒上菜,服侍得极为周到。
翠锦阁中,诸葛亮专注地品尝着“信美居”的拿手菜。他是北方人,嘴上可以说不想回老家的话,然而胃比心更怀乡,在中原的美食前,他无法掩饰自己的思念。可是面对美酒佳肴,刘琦却忧心忡忡的,一幅食不下咽的焦虑样子。诸葛亮明知其故,只作不解。侍从们把酒肴上齐后,就蹑手潜踪地退了出去,掩住了阁门,然后听到“咯噔”一声,楼板微震。
刘琦见阁门已关,于是问道:“孔明,你说我该怎么办?”
诸葛亮故作惊讶地说:“刘公子,什么怎么办?”
刘琦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道:“孔明,你别装糊涂了。这儿除了你我,没有外人。我今天特地请你到这儿来,就是想避开别人,咱们好开诚布公地谈谈。”
诸葛亮放下筷子,淡淡一笑,明白刘琦所谓的“别人”指的是他的继母蔡夫人的兄弟子侄。刘表虽然是朝廷任命的荆州牧,然而和流亡来的北方士人一样,都是外来侨民。东汉末年,荆州地区的豪强有蒯家、习家、马家、黄家、庞家等,其中最重要的是襄阳蔡家。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刘表为人儒雅仁厚,本不是强悍的乱世英雄,所以这些年在荆州真正当权的是蔡家、蒯家这些当地豪强。
蔡讽的妹妹嫁给了三公之一的太尉张温,长女已嫁给了南阳名士黄承彦,于是把小女儿嫁给了刘表做继室。由于蔡家实际掌控着荆州的经济、军事命脉,而且和当地其他的大族均连络有亲,所以这门婚事带给刘表的不仅是一位嫁妆丰厚的继室妻子,而且是整个荆州的士族姻亲网。[2]
刘琦小时候因为生得酷似刘表,又是长子,自然很得父亲的欢心。可是自从刘表和蔡氏结缡后,刘表对刘琦的关心渐渐转移到了蔡氏的儿子刘琮身上。建安八年底,蔡夫人过世。刘琦本来以为能松一口气,没有后母时刻在父亲面前挑拨着,他觉得和刘表可以重新恢复父慈子孝的关系。可是蔡夫人是个有见识、有决断的女子,她见刘表迟迟不能决定立后,临终前建议让刘琮和她的内侄女订婚。表面上说,是她一点儿亲上加亲的妇人打算,可是实际上,谁都看得出来,只要刘琮娶了蔡家的女孩儿,他就成了和蔡氏家族荣辱与共的利益相关者。刘表当然明白这是蔡夫人为巩固刘琮日后的地位而作的打算。可是如果真的传位刘琮,就要剥夺刘琦的长子继承权,以蔡家人的豪横,刘琦的性命就岌岌可危了。刘表不忍心长子受委屈,然而面对爱妻临终的恳求,他也无法拒绝,而且联姻蔡氏是他能夺取荆州的决定性因素,所以思前想后,刘表还是同意了这门婚事。
自从刘琮订婚蔡氏以后,刘琦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亲戚朋友,乃至刘表的门生故吏,见蔡家兴盛,也都多去捧刘琮的场,很少有人理睬刘家的大公子。倒是黄承彦的女婿诸葛亮,虽然是蔡家的姻亲,可是和刘琦一直比较说得来。他平常住在襄阳的远郊,不常进城。偶尔来襄阳,多半儿是参加蔡、刘两家的红白喜事。这些年诸葛亮并没有靠着岳父黄承彦的名声,或者姨父刘表,舅父蔡瑁的权势来搞个一官半职的,他只静静地留在乡下读书,以致很多亲友都不太认识他。刘琦觉得这个乡下来的年轻人没有趋炎附势的媚态,因此对他十分敬重。
作为姻亲,诸葛亮对刘琦、刘琮夺嫡之争的前因后果一清二楚。他生性谨慎,鉴于蔡家在荆州的权势,虽然不去攀附蔡家,他一直不愿也不敢开罪蔡瑁,因此在刘表立嗣这件事三缄其口,从不公然表态。
“这几年你一直在躲着我,可是今天我们既然见了面,看在从前相交的份上,你一定得给我出个主意。我弟弟今天成亲,也许不久,蔡家人就会逼我爹立嗣。再不想办法,我就全完了。”刘琦说到后来,有些声嘶力竭。
“刘公子,这是你的家事,疏不间亲,我不能多话。”诸葛亮很为难地说。
“你就别装小心了,孔明。”刘琦苦笑着说:“蔡家的人恨不得吃了我,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不但离间我们父子,而且在我身边安插细作,我的一举一动,全在他们的监视之下。若是平常,我连和你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我们只能趁着婚宴前的这两个时辰谈谈。今天你无论如何得帮我想想办法。”
诸葛亮还是推托着,自谦是异乡平民,不敢对刘家的立嗣之事多嘴。
“孔明,你难道忍心看着我任人宰割?我可是刘家的嫡出长子呀!”刘琦悲愤地说,他突然把身子向前一探,把脸凑到诸葛亮的面前,低声说道:“如果我是荆州之主,必能成全你龙骧虎步,震荡天下的志愿!”
诸葛亮微微一笑,他终于等到了他最想听到的一句话。
五年前,曹操和袁绍在官渡僵持不下时,诸葛亮兴冲冲地给刘表上了一篇策论。他认为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是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用武之地。他建议刘表趁着曹、袁相持之际,偷袭许都,迎驾当今皇帝刘协,抢走曹操“挟天子而令诸侯”的招牌,然后用皇帝名义逼降益州刘璋。巴蜀民殷国富,不仅可以提供乱世征战中的军资,而且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一旦天下有变,就可以仿效当年刘邦的进兵策略,北取长安,然后削平中原。只要中原平定,割据一方的军阀比如说辽东的公孙康,江东的孙权,西凉的马腾、韩遂等人自会不战而降,四海一统,指日可待。
诸葛亮的文章写得花团锦簇,然而并没有说服刘表。刘表虽然没有叱咤风云的豪情,可是能在四海分崩之际,割据一方,自有他的精明之处。天下事没有书生们纸上谈兵那样简单,兵势一交,不可卒解。况且曹阿瞒用兵如神,许都不见得能一战而定,但是肯定会把荆州拖入兵连祸结的深渊。而且即使刘表能从曹操手下抢到刘协这块皇帝招牌,自己的实力也会消耗不少。他本来就只有荆州九郡,势力无法跟坐拥四州的袁绍相比,所以和曹操鹬蚌相争,最终得利的只怕是袁绍。再者就是刘表有意出兵,他也不见得能通过蔡家这一关。二十年来,掌握荆州兵权的是蔡瑁、张允等襄阳豪族,他们的房舍田产乃至祖宗坟茔都在此处,既然没有觊觎天下之意,乱世之中就只想拥兵自保,御敌于国门之外。刘表深知蔡氏家族的无意逐鹿中原,因此看到诸葛亮的策论之后,他只淡淡地说了句“知道了”,然后就置之不理。
碰了一鼻子灰的诸葛亮,对这毫无进取之心的刘表和只知维护一己家族私利的蔡瑁,彻底失望。只要刘表活着,他的绥靖自保政策就不会改变,所以诸葛亮放眼未来,在刘表的两个儿子中寻找希望。如果刘琮嗣位,蔡家会继续掌权,荆州的局势不会有任何改变,诸葛亮还要继续在乡下当蔡家的穷亲戚,最多刘琮看在黄家表姐的份上,给他个州郡的小官做做。可是如果刘琦继位的话,一切就会不同。刘琦人单势孤,加之个性软弱,又没有显贵的舅家亲戚可依靠,诸葛亮很容易会成为能够左右他意志的心腹谋臣。因此别人都押宝在刘琮身上时,诸葛亮别具慧眼,看上了一直坐冷板凳的刘大公子。
逆境中人,对别人些许善意都会点滴在心。刘琦见诸葛亮不去巴结刘琮,而来亲近自己,感激莫名。诸葛亮把策论也给他看了,刘琦倒没有一统天下的长远打算,可是他需要延揽任何支持他成为荆州之主的人才,因此对诸葛亮的计划赞不绝口,两人从此来往日密。可是后来刘琮和蔡家订婚,刘琦在立嗣一事上,已处于必败之地。只是他当局者迷,不甘心向幼弟认输,而且他还希望刘表能顾念父子之情,力挽狂澜,替他撑腰做主。刘琦没有什么人可以商量,苦苦哀求孔明给他指条明路。可是诸葛亮已经看出来刘琦嗣位的机会微乎其微,而且并无席卷天下、包举宇内的意志和才干,所以借着在乡下读书,足迹罕至襄阳,和刘琦渐渐疏远了些。
今天是刘琮的成亲吉日,作为表姐夫,诸葛亮不得不来贺喜。一进城,就被刘琦的仆人给逮住了,硬拉他到“信美居”来,刘琦已经等在酒楼的门口。诸葛亮深知这种兄弟阈墙的立嗣之争,最后的结局往往两败俱伤。参与其中的外人,很难全身而退。他于是打定了主意不开口,所以不管刘琦如何恳求,他就是不说话。
刘琦见他如此,于是惨然一笑,说道:“孔明,立嗣的事儿,我已经不指望了。可是蔡家的人不会放过我的。我父亲一旦有些山高水低,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我虽然无兵无将,可是亡命效死的朋友还结交一两个。这家酒楼的主人和我是生死之交,他手下人已经把楼梯给抽走了——刚才你听到的声响就是——这儿上不至天,下不至地,话从你的嘴里出来,只能进我的耳朵里。今天如果你不给我出个主意,我们谁也别想下楼!”
诸葛亮见话说到这个地步,无法再推辞,于是微笑着说道:“晋献公晚年宠爱骊姬,想废长立幼。献公的长子申生孝顺,明知继母有歹意而不肯出奔,不久就被骊姬害死。次子重耳没那么迂腐,他带着家臣出逃列国,不但保住了性命,而且最终成就一代霸业。公子,你觉得他们谁的做法好一些呢?”
刘琦若有所思,默然不语。过了好半晌,他问诸葛亮:“东吴孙权和西蜀刘璋都是我家的仇人,辽东的公孙康离得太远,孔明,你是说我该投奔曹操?”
诸葛亮刚喝了一口酒,一听此话,全呛了出来。见刘琦没有领悟他的意思,诸葛亮只好挑明了说道:“刘公子,曹操窥视荆襄,非只一日,你去投奔他,岂不是背父投敌?以后怎么能指望荆州士人追随公子呢?”
刘琦被诸葛亮说得哑口无言,只得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诸葛亮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如今孙权正在攻打江夏黄祖,江夏为荆州门户,黄祖年老暴躁,令尊不会放心让他一个守江夏的。公子可以去恳求令尊带一支人马驰援江夏,于公替父分忧,于私则可以保全性命。只要有兵马,谁还敢轻视公子呢?”
刘琦至此才恍然大悟,他给诸葛亮斟满了一樽酒,谢道:“多谢指点,我这就去跟父亲说。”
诸葛亮赶紧拦住说道:“令弟新婚,公子却要求远征,只怕令尊会生疑心。刘荆州最喜欢年高德劭之人,公子最好找一个德高望重的人替你说项。”刘琦连连点头,称谢不迭。
诸葛亮笑着说:“刘公子,你现在可以让人把楼梯给搬回来了吧。我还得赶快去贵府贺喜去呢。”
刘琦有些不好意思,低声向诸葛亮连说几声“得罪”。诸葛亮突然想起王粲,问刘琦道:“刘公子,王仲宣会不会说起在这儿碰到我们的事儿吗?”他对流亡荆州的北方名士不太熟悉。
刘琦笑着说道:“仲宣这个人虽然疯疯癫癫的,可是不会调三窝四。况且连你这样的亲戚都不轻易对我家的事开口,你放心,他不会在蔡瑁面前搬弄是非的。”
诸葛亮不由得有些惭愧,心想刘琦虽然不够精明,可是也并非无能,人情世故,他心里很清楚。
刘琦一拉窗棂旁的丝绳,只听“咯噔”一声,楼下有侍从把楼梯又给搬回来,对上了榫。诸葛亮见天色不早,也不跟刘琦客套,匆匆施了一礼,就赶紧下楼,赶往蔡府。
从光武中兴以来,襄阳作为荆州治所已有将近二百年的历史。荆州地处天下腹地,南来北往的商贩都从此地经过,因此繁华异常。中原大乱之后,南阳、洛阳一带的富豪贵胄、平民百姓、商人工匠都纷纷逃难到荆州,他们带来了惊人的财富和精湛的技艺。刘表坐保江汉的政策使荆州二十年未受战火,因此襄阳人口激增,街市繁盛,热闹处比之当年的帝都洛阳,也不遑多让。大批的百姓挤在大道两旁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早些时看到的嫁妆和聘礼,蔡刘两家的豪奢令他们兴奋莫名,眼巴巴地等着看新娘的车驾依仗。
诸葛亮离刘府老远就能听到喜庆的乐声,见刘府大门外张灯结彩,一对对穿戴整齐的仆从垂手侍立街旁,一见客人到,就会有人来牵马,有人来迎宾,有条不紊,训练有素。诸葛亮报上自己的名字,立刻有仆人把他带入门内。他算是蔡家的亲戚,被直接送入了宴客的青庐内。
婚礼是“合两姓之好”的大事,无论平民百姓还是皇亲国戚,结婚宴客,都要在庭院中别建青庐,广娱亲友。由于蔡家是荆州首富,刘家是荆州君长,这又是两家第二次联姻,因此除了亲友之外,荆乡九郡的官员士绅也纷纷出席盛典,所以刘琮婚礼的青庐极大,几乎涵盖了整个后花园。
诸葛亮一进青庐只见数百士绅峨冠博带,饮酒说笑,无数的侍从来往穿梭,一时只觉得眼花缭乱。他不过是刘家的远房姻亲,因此那个仆人把他带到青庐里,也没给他安排座位,就立刻赶回门外侍候别的客人。诸葛亮见刘府如此忙乱,也就无心苛责下人的势利。只是青庐里处处欢声笑语,却没人来招呼他。宴席之上,等级分明,诸葛亮生怕坐错了地方,被人耻笑了去。
正在茫然之际,忽听有人在他背后叫道:“孔明,孔明。”
诸葛亮惊喜,回头一看,原来是王粲。他手持一壶酒,两腮红红的,仰脸看着诸葛亮,劈头问道:“你为什么不想回故乡?”
诸葛亮被他问得哭笑不得,见他酒气熏人,怕他不小心把“信美居”的事儿给嚷出来,所以也不敢怠慢,陪笑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故乡异乡,同属大汉疆域。 王公子自己也说,‘天下尽乐土’,遨游何必故乡呢?”
王粲听诸葛亮引出他的诗句,一时语塞。他对着酒壶嘴“咕嘟、咕嘟”又喝了几大口酒,黯然说道:“可是‘荆蛮非我乡’,滞淫于此,不能高举奋飞呀。”他酒入愁肠,颓然欲醉。
“王公子,你知道我姨父在哪儿?”诸葛亮不愿和王粲纠缠,想先去给刘表请个安。
王粲喝得醉醺醺的,可是人并不糊涂,立刻明白了诸葛亮的意思。他让诸葛亮弯下腰,凑在孔明了耳朵旁,大声说道:“你姨父在书房里哭!”
诸葛亮一惊,揉着被王粲震得生疼的耳朵,问道:“大喜的日子,姨父哭什么?”
王粲一翻眼睛说:“我怎么知道?好像有个什么使者来报什么信,然后刘荆州就哭了。他刚才还在青庐里,现在只好送他去书房了。”
“是江夏来的使者吗?”诸葛亮有些期待地问道。
“不是的。”王粲使劲想了想说,他仰脸看着诸葛亮说:“嗨,人生如寄,年命如露,来,来,来,你陪我喝杯酒。”
诸葛亮知道刘表极讲究礼法,最不喜欢不拘小节的人,急忙推辞说:“我先去拜见尊长,然后回来陪公子饮酒,如何?”不等王粲回答,赶紧转身而去。
诸葛亮找到一个上酒的仆人,问清到书房怎么走,然后径自到书房门口,请侍者通报刘表。不一会儿的功夫,侍者笑盈盈地出来请他入见。
这间书房坐落在池塘边的一片竹林里,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鸡舌香味。触目所见,随处摆放着商鼎周彝,书架上堆着一卷卷竹简绢帛。东汉以来,由于光武帝刘秀大力提倡儒术,所以朝廷民间藏书风气极盛。刘表是“党人”出身的大名士,身上还有洛阳太学生重视学术传承的遗风。[3]自从董卓乱政以来,他痛心于朝廷播迁,东观楼等皇家图书馆毁于兵火,因此广揽儒士,博求书籍,为绵延书香,薄尽心力。诸葛亮早就知道刘表的藏书独步江汉,可是这还是他第一次得以踏入书房,因此左顾右盼,目不暇给。 跟着侍者,诸葛亮在迷宫般的书架里穿行。却见书房的尽头,面对池塘,另有一间精室,这是刘表平常读书的地方,只有他最亲近的家人和臣属才准到此,诸葛亮不觉有些心跳。
侍者让他等在门口,进门通报后,然后方出来请他进去。诸葛亮正了正衣冠,迈步进门。屋里除了刘表外,刘琦、刘琮兄弟和蔡瑁也都在。刘表斜倚在矮榻上,见诸葛亮进来,半欠了欠身。诸葛亮抢步上前,给姨父恭恭敬敬地施礼请安。刘表随口问了问他的学业和家事,挥了挥手赐座,可是诸葛亮不敢径自就坐,又给舅舅蔡瑁问安,然后和刘氏兄弟见礼之后,方敢坐下。见他如此肃慎,刘表满意地点点头。
人老了,备感孤独,格外念旧,对亲友的后辈人不由得多了些怜惜。眼前的诸葛亮丰神如玉,令刘表想起了他的叔叔诸葛玄。从前的同学旧游,早已零落不堪,而今后辈都长大成人了。“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刘表念及往事,不胜唏嘘。
坐定后,诸葛亮偷眼看刘表,只见他白发萧然,比从前老了许多,而且目光黯淡,仿佛心事重重。论起来今天是他幼子新婚大喜的日子,他该高兴才对,为什么这一屋子的人都是敛声屏息的?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诸葛亮心中狐疑。
却听刘表长叹一声道:“袁家四世三公,本初雄踞四州,可是如今袁家兄弟家破人亡,以堂堂华夏公侯子孙,如今竟托身于塞外夷狄的羽翼之下。食腥啖膻,朝不保夕。‘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刘表的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刘琮从怀里取出一条锦帕,替老父拭泪不已。
蔡瑁上前劝道:“其实这只能怪本初当年把四州分给了三子一甥,让曹操得以各个击破。如果他早做决断,不管立那个儿子,以袁氏的实力,就是孟德再聪明二十分,也不可能在几年间就把袁家灭掉。”
自从建安七年曹操在官渡击败袁军主力后,袁绍很快吐血身亡。他的儿子们不和,三人各据一州,自己先在窝里反,打了个不可开交。那时候刘表出于不想让曹操坐大中原的目的,几次主动写信给袁氏兄弟,调节他们之间的矛盾,希望他们能搁置兄弟间的阈墙之争,共同对付曹操这个外侮。可是袁氏兄弟像一群“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谁也听不进去刘表的劝说,反而纷纷和曹操结盟,来对付自己的亲兄弟。数年间,曹操把诸袁击败,袁绍的长子袁谭和外甥高干被杀,二子袁熙和幼子袁尚逃往塞外。诸葛亮猜想今天的使者必然是袁氏兄弟派来求救的。刘表既悲悯袁氏兄弟的遭遇,又担心自己的两个儿子会不会有一天重蹈覆辙,因此哀矜不已。大家其实都知道刘表为什么如此悲伤失态,可是谁都不愿挑明了,因此均缄默无语。
蔡瑁是个精明人,刘琮大喜的日子,他可不想刘表这么哭哭啼啼的,败了众人的兴致。他于是又劝道:“将军数次写信劝说袁氏兄弟,他们置之不理。如今他们死的死,逃的逃,将军爱莫能助,不如节哀,保重贵体要紧。”刘表点点头。蔡瑁又说:“吉时快到了,二公子还没换衣服呢。”
刘表慈爱地摸摸依偎在榻前的刘琮,说道:“快去换吉服吧。”他又对蔡瑁说:“你也忙去吧。” 刘琮施礼退出后,蔡瑁却纹丝不动。他是女方的长亲,本该到外面张罗着婚礼前的大小事情。可是因为刘琦还在书房,他生怕刘表父子独处,说出不利蔡家的话,因此他只说不放心刘表身体,宁可在此陪坐。
刘琦和诸葛亮做声不得,也不敢轻举妄动。半晌听到刘表疲惫地吩咐道:“琦儿,你带孔明赴宴去吧。我在这儿再躺一会儿。”刘琦遵命,和诸葛亮一起恭敬地施礼告辞,然后悄悄退出书房。鉴于蔡家的耳目众多,他们刻意保持距离,两人的目光绝不交流,言谈间冷淡而客气。
卧榻上的刘表似睡非睡地合着眼睛,腮上还有几点未干的眼泪。他老了,身体越来越差,很容易触景生情。今年新正,郊祭野外,听到小儿传唱,“八九年间时欲衰,至十三年无孑遗。”当时刘表心中就很不快活。年迈之人,老病相煎,本就有些疑神疑鬼。想起蔡夫人正是建安八年底去世的,和刘表一起夺得荆州的诸将自那一年起也逐渐凋零,作为一个笃信谶纬之说的宗室中人,他不由地担心这童谣的第二句会不会应到自己身上,毕竟离建安十三年是越来越近了。
他的一生不能不说辉煌,从清谈名士变成割据一方的军阀,坐保江汉,活人无数,回首往事,可以说了无遗憾。只是二子不和,家事如乱麻一样,让他对身后的安排十分烦恼。他对长子刘琦和蔡氏家族的矛盾一清二楚,可是无从解劝。作为父亲,两个儿子都是心肝宝贝,他谁也不舍得伤害。他甚至都想过把荆州一分为二,两个孩子一人一半,可是那样会分散荆州的实力,也会在刘琦兄弟间制造更大的嫌隙,甚至有一天他们也会像袁氏兄弟一样,刀兵相向,到那时反而便宜了曹操、孙权等人。而且蔡氏家族一心要保证刘琮上台,决不会答应给刘琦一半儿的土地和人口,蔡瑁刚才对袁绍的批评并不是无的放矢。
刘表深知荆州貌似平静,但暗潮汹涌。刘琮的婚礼上,荆州的官僚士绅几乎全部到齐,各种势力正在进行着微妙的合纵连横。王粲这样的北方士子想重返中原,他们借口曹操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道德优势,几次劝说刘表投降曹操。蔡瑁等荆州的土著豪强对曹操席卷北方的军事实力颇为疑惧,并不想放弃群雄割据给他们带来的荣华和权势,因此只想维持现状。而驻扎在新野的刘备人马则想用荆州来作为逐鹿中原的跳板。
想起刘备,刘表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建安六年,刘备兵败依附刘表,可是刘表对这个本家并不信任。把他驻扎在荆州的前线,取代张绣,作为和曹操的缓冲。刘备在建安七年博望坡大破夏侯惇,使忙于和袁氏决战的曹操多年无法南顾。驻兵新野的刘备,立刻开始结交荆州的士族,联络豪杰,收买人心。他尤其善于取悦平民百姓,以至到荆州不久,就有“新野牧,刘皇叔;自到此,民丰足”这样的民谣传播开来。刘表是皇族中人,对刘备的这种打着皇室旗号来扩大自身影响力做法心知肚明,虽然心中不快,可是也无可奈何。蔡瑁家族越来越跋扈,有时候让刘表有令不出襄阳城的感觉,因此包容扶持刘备这样一个本家,对蔡家的势力未尝不是一种牵制。再说,有刘备在新野作屏障,就是曹兵南向,也能帮着抵挡一会儿。
只要他还活着一天,荆州的各种势力还能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可是一旦他死了,天知道两个儿子之间能不能和睦相处,曹操和孙权会不会趁火打劫,刘备会不会混水摸鱼。刘表越想越烦恼。正在心烦意乱之际,忽听蔡瑁在他耳边说道:“新娘来了,吉时已到,客人们都等着将军呢。” 刘表点头,挣扎着坐起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能看到小儿子成亲,也算了却做父亲的一桩责任,所以不管心境多么颓唐,刘表还是强作欢颜出席了婚典。
大厅里丝竹悦耳,锦绣盈眸,刘琮的婚礼正在庄严地进行着。由于刘表收罗了一大群精通礼仪的儒学大师,在他们的指导下,刘府的婚典办得格外庄重,每一个细节都是经过严格的考证,连穿的衣服,动用的器皿都是复古样式的。反正蔡家有的是钱,凡是大师们能想到的东西,他们都能让自家庄园中的匠人一一遵命制作。只是这些大师根据《周礼》想象出来的婚仪,繁琐而冗长,甚至食古不化到了可笑的地步。当刘琮抱着一只“嘎嘎”乱叫的野鹅(即《礼记》中的奠雁)出现在大厅里时,除了几个须发皓然的老学者频频点头外,大多数观礼的荆州官员都强憋着不敢笑出声来。
新郎才十六岁,新娘更小一些,他们乖乖地听着司仪的命令,一次次地跪拜揖让,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完成了荆州最重要的两个家族的再次结盟。只是他们神情严肃,一点儿也没有寻常少男和少女初婚时难以抑制的羞涩和喜悦。繁琐的礼仪把他们累得有些气喘,厚重的锦绣礼服衬得他们脸色苍白,像是两个小小的纸扎的傀儡在众人面前周旋。人丛中,刘表瞥见刘琦也是苍白的一张脸,木木地没有任何表情。刘表向来是以周文王自许,对两个儿子自然有无限的期望。可是他突然意识到,他的孩子谁都没有周武王开基创业的气魄和才干,弱肉强食的乱世中,他们能不能保住性命尚未可知。这个想法立刻令他心如刀绞,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不堪,婚礼一结束,他就被送回内室休息。
天色已黑,婚宴正式开始。青庐里,高高低低地点着几百支巨烛,香气氤氲,笙歌盈耳,热闹非凡。由于刘表不适,婚宴由他的本家刘备主持。大家酒饭过后,纷纷四散开去。一大群客人围着蔡氏兄弟奉承,还有些人在玩投壶的游戏,另有些附庸风雅的,正襟危坐地听杜夔新作的高雅音乐,有几个好学的人借机向宋忠等儒学大师请教经文,不过大多数客人不过三五知己在一起聊天谈话而已。
入夜后,天气尚寒,诸葛亮从花园走回大厅,想喝杯酒暖和一下。大厅里人声鼎沸,不少荆州的地方郡守都聚集在此处,议论纷纷。刘表的身体每况愈下,二子之中,谁为嗣子?曹操已经击败袁氏,统一了北方,是否会挥鞭南下?孙权正在攻打江夏的黄祖,他是否有意对荆州全境展开攻击?这些问题令地方官员们忧心忡忡,一旦将来荆州易主,他们想早作打算。 大多数的郡守们只是悄悄地交换着他们听到的消息,然后默默估算形势。可是诸葛亮注意到有一个人笑容满面地在大厅里周旋,和每一个人都要亲热地说几句话,显得十分和气。诸葛亮认出他正是主持婚宴的刘备,刚才离得远看不太清,如今离得近了,一见刘备的长相,诸葛亮忍不住大吃一惊。
刘备的个子不低,七尺有余,面孔生得也甚端正,可是初次和他见面的人,没人会注意他的五官,因为他们的目光全被他的耳朵吸引住了。那双又大又长的耳朵几乎是常人的两三倍大,据说他转头时都能看得见。而且他的胳膊也特别的长,垂手过膝,令他看起来有些驼背。不过最奇特的是刘备天生无须,论起来他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居然下颌光溜溜的,半根胡子都没有。自古道“须眉男子”,胡须是丈夫气的象征,除了宦官和未成年的男孩子,成年男人均要留须。如果一个男人有一部又黑又长的大胡子,会赢得男性的赞美和女性的青睐。可刘备这样一个连胡子都不长的人,居然在群雄并起的乱世,从一个不阶尺土的织席贩履之徒变成叱咤风云的枭雄,其人的心计手段绝非常人可比。诸葛亮想到此处,不由暗生敬意。
刘备身后是一位年轻的军官,年约三十上下,高大魁梧,姿颜雄健。他有一张北方人特有的英俊面孔,皮肤白皙,鼻梁挺直,两道浓眉下一双清澈锐利的眼睛,机警地在扫视着大厅里的宾客。和寻常的赳赳武夫不同的是,他气宇沉静,举止稳重,颇有世家子弟的风范。无意中看到诸葛亮正在注视他,可能看出这个高大的年轻人并没有恶意,他移过目光,唇边掠过一丝近乎羞涩的微笑。
诸葛亮正看着刘备二人出神,忽听有人在耳边说道:“孔明,你在这儿,让我好找。”诸葛亮扭头一看,原来是老同学徐庶。
“元直,你怎么来了?”诸葛亮又惊又喜。徐庶原名单福,少年时喜欢任侠击剑,曾在闹市杀人报仇,是名震中原的豪客。后来弃武从文,拜倒荆州名士司马德操门下读书。大多数同学们对他敬而远之,不敢和一个杀人犯同住,只有诸葛亮不怕他,两个人于是成了好朋友。他们游学之后,各奔前程,同学之间,好几年没有联系了。
“孔明,我找到明主了。”徐庶很激动地说。当年徐庶看破刘景升父子毫无进取心,因此北上新野,投靠了刘备,果真一去就得到了重用。而诸葛亮碍于他和刘、蔡两家的姻亲关系,一直希望能够说服刘表等人采用他的军事计划,故而迟迟不肯别寻出路。直到最近,他才放弃了对刘氏父子的希望。
“哦,愿闻其详。”诸葛亮微笑着说。
“孔明,你不是常自比管仲、乐毅吗?管仲和乐毅能建不世之功,是因为遇到了齐桓公、燕昭王这样的明主,能够大胆信任他们。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虽然人人都标榜招贤纳士,可是很少有人能真正让贤士尽其所能。刘皇叔气度恢宏,屈己下人,是真能尽人所长的明主。孔明,你一心志恢宇宙,刘皇叔有意逐鹿中原,你们志同道合,一定能如鱼得水的。”徐庶真诚地说道。
诸葛亮点头,问道:“元直,你向他提起过我吗?”
“嗯,还没有。”徐庶迟疑着说。他其实已经向刘备提过了,刘备倒也愿意多收纳些谋士,他让徐庶把诸葛亮给带来见见。可是徐庶深知诸葛亮年纪虽轻,却极为自负,号称“卧龙”,自比管、乐,怎么肯召之即来?因此他委婉地劝说刘备亲自去见诸葛亮。刘备自平定黄巾以来,纵横天下二十年,什么样出众的才士没见过,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小子怎么敢要他屈尊枉驾,这令他觉得诸葛亮不过是弥衡之流的狂士,所以也没放在心上。碍着徐庶的面子,刘备只说军务繁忙,还没空去隆中访贤。
徐庶一心要促成刘备和老同学见面,于是他向诸葛亮解释说:“孔明,我一直不知道你肯不肯出山,所以不敢轻易举荐你。只要你愿意,我这就给向刘皇叔引见你,如何?”诸葛亮不置可否地一笑,徐庶见他不推辞,于是兴冲冲地带他去见刘备。
大厅里人更多了,刘备越发忙得不可开交。此刻,他正和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说话。诸葛亮认出此人名叫刘巴,他是从前江夏太守刘祥之子,闻名荆乡的青年才俊,尤其擅长统筹钱粮。刘表虽然和他父亲有仇,可是因为他的才干和名气,对他十分客气,几次征辟他做茂才,刘巴都不就任。刘备早就知道刘巴的大名,今天有缘得见,高兴得拉着刘巴的手,久久舍不得放下,一幅仰慕不已的样子。可是刘巴好像并不领情,他一脸无奈,勉强敷衍着刘备。刘备却丝毫不以为忤。乱世之中,能找到一个有治世之能的人,其实很不容易。刘巴有王佐之才,他从十八岁起就在江夏做郡属户曹主记、主薄,在建安初年天下饥荒之时,也能足食足兵,从此刘巴的精明干练,誉满荆襄。
兵败依附刘表以来,刘备一直在反思为什么他曾经拥有徐州这样的富庶之地,又有关羽、张飞这样忠心的猛将,却无法割据一方,反而一败涂地,迄今寄人篱下。痛定思痛,他认为是缺乏有力谋士的辅佐。桓灵以来,天灾不断,瘟疫饥荒交替侵扰下,军民往往不战自溃。刘备当年在徐州,就受尽了无粮的困扰。反观他的老对手曹操,自从采用了枣坻的屯田法建议,在他的治下,军民丰衣足食。曹操能以少胜多,在官渡一举击败袁氏,除了军事上奇袭得手外,其实屯田所奠定的经济基础,也至关重要。因此对刘巴这样有统筹钱粮才能的人,刘备志在必得。
诸葛亮见刘备全副心思都在刘巴身上,于是停步不前,附耳对徐庶低语几句。徐庶一愣,随即点头。诸葛亮转身下厅,厅外夜色深沉,他忍不住回头望去。大厅灯火通明,衣冠楚楚的荆襄士绅还在往来说笑。他突然看见刘琦走到刘备面前,说了些什么,他们于是匆匆离开大厅,向刘家内室方向走去。刘巴这才好不容易摆脱了刘备,径自走出厅外。诸葛亮见他一脸厌恶的神情,把被刘备握了半天的手在袍子上擦了又擦,不由地笑了。
[1]王凯和刘表的女儿后来生子王业,其子王弼由于家学渊源,年未弱冠,就注解了老子的《道德经》。王弼的《老子注》是魏晋玄学的扛鼎之作,也是中国哲学发展史上的里程碑。
[2]因为东汉仕途采用察举和征辟制度,所以士人的乡党清议,即社会舆论和评价,成了做官的基本条件。可是由于地方舆论常常被左右当地政治的豪族控制,因此门第越高的人,声望就越容易建立,越有机会被推荐做官。可是有幸生在豪门巨族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士人出身寒素,为了得到被揄扬的机会,他们必须攀附豪门,因此和大族联姻成了跻身仕途的捷径。
[3]刘表年轻时曾参加了洛阳太学生反对宦官专权的活动,交游甚广,名列“八俊”,在士林中颇有影响。东汉末年,吏治腐败,朝廷政权被轮番控制在外戚和宦官的手中。大批士人眼见国事日非,因此纷纷上书抨击朝政,他们以儒家学说和政治理想为标榜,形成了外戚、宦官之外的另一种政治势力,被称为“党人”。他们虽然没有外戚宦官的权势,但是掌握着帝国的舆论,其中的精英人物的被分别称为 “八俊”、“八顾”、“八厨”、 “八友”等。灵帝年间,这些士人遭到宦官的捕杀和通缉,可是却得到了世人的尊敬和爱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