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纸鸟(最后两章 全文完)

第四章 叶子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来的颐和园女孩,总是她十七岁的样子,甚至在梦中,她的样子也永远停留在十七岁那年。人无法回到过去,但是回忆可以停留在过去的某一瞬间,定格在那里,可以让人无数次的重温那些个美丽的瞬间。

少年的我,没有什么朋友,经常自我封闭在小阁楼里,隐匿在无人发现的角落,静静地读书,渴望着与人倾诉心中的彷徨和不安,渴望着来自异性的关心和温暖。懵懂的年月像透进小阁楼里的阳光一样不知不觉的流过。淳朴的心灵,黑白底色的成长,青涩的时光。

我习惯了有颐和园女孩的日子,不知从何时起,她的明亮的眼睛和嘴角的微笑,已经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直到她离开之后好久,我还觉得她依旧陪着我在小阁楼里一起看书和做作业。曾经以为我跟颐和园女孩的爱情坚如磐石,后来才发现,它只是像个核桃壳,外表看上去坚硬,其实不堪一击,受不得外力的打击,在用锤子一砸或用夹子用力一夹之后貌似无法粉碎的外壳就碎成几片,脆弱的核心暴露出来。

颐和园女孩走后我还记得她的美丽,她的甜美的讲话的声音经常把我的思绪拌住,在小阁楼的冷漠和寂静的夜晚,唤醒我心头对她的记忆,让我想起那些细碎幻远的往事。她的离去对我的打击非常大,这个打击来的太突然,我们就像是开着一辆车在蔚蓝色的海边飞驰,正在尽情地欢笑着享受着海风,突然前方出现了一个急拐弯,让我们刹车不及。车从悬崖上飞了出去,坠落在大海里。我自己形单影只地在街头盲目行走,像是一个孤独的无家可归的少年,心里充满忧伤。世界像一个玻璃水银镜面一样破碎了。我在街头漫无目的的走着,心境茫然。那几天心境同外面的天气一样,总是阴阴沉沉的,有时会下起连绵的小雨。我藏在阁楼里不出来,在里面麻木地坐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日子一天一天的难熬的过去,我心情郁闷,对什么都丧失了兴趣。班里同学们组织出去游玩,我都是找个借口推辞掉,不想去参加。在班里我也总是沉默寡言,自己来,自己走,显得孤零零的。

虽然已经见不到颐和园女孩了,但是她对我的一切一切好都还记在心里。要知道我们那时的高中远不像现在这样的开放,她一心一意的对我好,把几乎一切都给了我,每当想起这些来我都觉得我那时的表现就像是一个小流氓,一有机会就对她动手动脚掀她的衣服摸她的身体,她却总是很温顺的随着我,陪着我,我都不记得她跟我发过任何脾气。我妈妈也很喜欢她,我都觉得一辈子要跟她在一起了。

几年之后在高校组织的一场英语演讲比赛的会场中我遇见了她,她跟着她们学校的代表队一起在会场。那天我走上讲台演讲的时候,一眼看见了台下的最前几排里有一个女孩吃惊地捂住了嘴,仔细一看原来是她。她长高了,苗条了一些,脸显得比以前瘦俏了一些,其它的几乎都没有变。我看着她,几乎把事先准备好的演讲词全都给忘记了。我不仅说得磕磕巴巴,而且在回答问题时也答的驴头不对马嘴,显得心不在焉。事后我们学校带队的老师说我心里素质太差,一上台就掉链子。

演讲比赛结束后的晚上的联欢会里,我用目光到处寻找着她,最后看到她跟一个高大年轻的男孩在一起。后来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把她叫了出来,在联欢会场外面的一个无人的小教室里单独跟她谈了一次话。她说她还记得发生的一切,她说她当时准备跟我一起被学校开除,准备上不了大学就跟我一起去摆摊或开个精品屋一类的小商店谋生。她说她很恨我当时说只是欺骗她,她的父母听了之后严禁她再见到我。她说事后她在家里哭了好多次,从那以后对男生失去了信心,直到后来在大学里遇到了她现在的男朋友。我问她说,你很喜欢你的的男朋友吗?她说是。我接着问她说,你很爱你的男朋友吗?她继续点头说是。我说你跟他上过床吗?她说上过,还为他坠过一次胎。这回该轮到我伤心了。看到本来应该属于我的这么好这么单纯的一个女孩跟别人走了,我恨不得用头去撞墙。她问我现在有女朋友吗,我说没有。沉默了一会儿她直率的说,我们回不去了。我很无耻的问她说,我们可不可以上一次床来纪念我们的初恋?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我,呸了一声扭头走了。

一直以来我觉颐和园女孩终究会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跟我重逢,然后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跟我一起走进婚姻的殿堂,我会牵起她的手,她会幸福地笑着嫁给我,生一大堆孩子,然后每天我会在床上搂着她,就像第一次搂着她一样。我没有想到跟她重逢会是在这么一个场合以这种方式结束,我宁愿这是一场梦,一场醒来后嘘了一口气说,幸亏这只是一个梦的梦。

那天我拉着小教室的门把手,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才意识到我们之间的距离只能越来越远。我像是错过了航班的旅客,手里捏着一张作废的车票,看着旅游大巴从车站离开,心里只有懊悔和自责。我没有拦住大巴的勇气,只能黯然神伤,在候车室里孤寂的看着离去的车灯,守着落魄的寂寞,心情沉落。

我一直希望到目前为止我还是生活在梦里,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在床上躺着,身边是蜷缩的依偎着我的她。可惜这一切都不是梦,而我悲哀地发现,我和她再也回不到过去,回不到初恋的时候。可是我对她总是有一些牵挂,想起她来心里总是有一些悸动,一些惋惜。晚上的时候,我经常在小阁楼上点上一支烟,看烟雾向上升腾,心里想起她,带着惆怅和无奈。爱没有错,但是总能给人带来累累伤痕。我藏在小阁楼里,让别人看不见我的存在,心里在编织一个故事;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会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再一次跟她重逢,我会看着她的眼睛问她是否还喜欢我,然后吻她,牵着她的手,领着她回家,让她一辈子再也不会伤心。

我寂寞寂寞就好,我对自己说。但是我总是无法从伤痛中走出来。只有母亲感到了我的痛,她看着我每日蜷缩在小阁楼里,心疼却无可奈何。她很理解我,所以从不问我,因为她怕揭开疮疤让我更难受。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了,跟我说她可以去找颐和园女孩的家长,以家长和家长的身份去好好谈一下。我阻止了她,因为我不想我母亲被人羞辱。

秋天就这样一天一天的在烦恼中像落叶在湖水中随波逐流一样的被时光带走了,寒冷的冬天开始来临了。

冬天的一个晚上,下了晚自习后我在学校门口的汽车站等车的时候,看见叶子也在等车。她头上依旧带着白色的耳机,听着音乐。叶子好像每天都是这个样子等车,见到我也不说话,只是站在我的附近听音乐。车站前面的老榆树上面的树叶都已经掉光了,只剩下一颗光秃秃的树干,上面停着一只乌鸦,像是水墨画上的枯藤老树昏鸦。天气很阴沉,街上不时有冷风吹过,把地上的尘土卷起来和腐蚀发黑的落叶一起翻飞。车站上人不多,只有叶子和两个外班的女生在等车。我不明白叶子为何总是爱听音乐,她好像是听不够音乐一样,每天上学和放学的路上都把白色的耳机戴在头上。我记得听人说老戴耳机会引起耳聋,但是她似乎毫不在意。自从在颐和园那次划船以后,因为我跟颐和园女孩开始相好的缘故,跟叶子没有怎么再说过话。她上次在前门的肯德基店过生日的时候我见过她的男朋友,后来好像风闻她和她的男朋友分手了,但是那时我一心一意在颐和园女孩身上,后来去松山游玩出事后在家里养病,再后来自己郁郁寡欢的谁也不想理,就根本没有再跟叶子说过话。

我站在叶子前面不远的地方等车。冬天天黑得早,晚自习下课后天已经全黑了。街边也不像夏天那样到处都是卖东西的小摊,每天早上在这里卖早点的煎饼摊早就撤了。等了一会儿见车还没来,叶子就走过来站在我身边,叹了一口气跟我说话。

要怎么样你才能开心起来呢?叶子问我说。天天这样的失魂落魄,难道不想想别人的感受吗?

我怎么了?我反问叶子道。我自己难受碍着谁的事儿了吗?

我不希望看着你难受,叶子眨着眼睛说。一个人要是老不开心会崩溃的。你看你的成绩最近下降不少吧,这样下去你还怎么考大学?考不上大学今后你想干什么?其实,想开一下,失恋真没有什么,我经历过,难受也是白难受,要想个办法走出来。前一段我跟我的男朋友也分开了,后来我想清楚了,他根本不是我爱的人。你要把事情想清楚,才会走出阴影来。难道世界上只有她一个女孩可爱吗?难道你不能想个办法走出来吗?

有什么办法呢?我茫然地看着叶子说。我陷在里面走不出来。

叶子把耳机从头上摘下来,气愤地往地上一摔,不顾旁边站着的人,对我吼叫了一声:你要一个女孩子对你怎么讲才能让你明白呢?

我吓了一大跳,呆呆地看着叶子,不知道怎么惹恼她了。她平时是个好脾气的女生,几乎没见过她发火,也从来没跟我大声的说过话。旁边站着的别的班的一个女生扑哧一声笑了,推了我一把说:傻瓜,这你这都看不出来吗,她的意思是她喜欢你。你要么跟她说你不喜欢她,要么忘掉你的那个女孩去跟她好。这么多日子在这里等车,我们每个人都看出来了,就你还傻着什么都不明白。

我看了一眼叶子,她赌气一样的扭着脸不看我。她并没有走开,而是背着书包站在那里似乎在等着我说什么。初冬的的寒风从她身上掠过,从侧面看上去,她的脸似乎被冷风冻得通红。她的头发被风吹散,有一绺头发吹到她的嘴边,被她用嘴唇咬住。她穿着一件紫色衬衫,套着一件色彩浓郁的长款姜黄色针织衫,配着一条阔腿牛仔裤,脚上是一双蓝莓色的系带短靴,显得很甜美和大气。她站在离站牌不远的地方,站牌旁边的路灯把黄色的灯光撒在她的身上,她的原本黑色的长发显得有些发棕,不断被风吹动,仿佛是不安分的小鸟在跳动。不远处一辆公共汽车驶过来,马上就要进站了。她站在那里,看着进站的汽车,没有移动脚步,似乎在等待着我的反应。汽车摇晃着进站了,从车上下来几个人,刚才等车的两个女生越过我们急匆匆的上车了。我看着车窗反光里的自己,神情落寞而疲惫,充满迷惑,背着一个沉重的书包,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如镜一样的车窗缓缓移开,我没有动,打算放过这辆车。公共汽车离开了,车里面乘客不多,坐在车里的那两个女生在隔着车窗看着我和叶子,脸上带着疑问。刚才被车挡住的街对面的一排房屋和槐树显露出来,一座遥远的楼房的窗口里露出点点灯火,夜色显得十分安静。我抬头去看叶子,她也没有上车,但是眼睛依然在看着别处,嘴唇紧闭着,丝毫没有扭过头来。

现在车站上只剩下我和她了。她在等待着我。可我该跟她说什么呢?

那天在车站上,当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跟叶子很坦率的说,自从颐和园女孩离开之后,我还一直没有从伤痛的阴影里走出来,总是想起颐和园女孩来,没有办法去一下转变过来。叶子说她能理解,说她知道这样的事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过来。

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做你的好朋友。叶子说。

于是我们笑了笑,一起坐上了下一趟车,各自回家了。

从那天之后,叶子跟我成了很好的朋友,成了铁哥们儿。放学之后我还是经常在校门口附近的公共汽车站等着叶子一起上车,在等车的时候和车上总是跟她在一起讲话。每天我等着叶子背着书包从校门口出来,在车上有空座位时我们就坐一起,绝大多数时间是我们并排的站着。每次下车的时候都是叶子先到站,跟我举手说 bye bye ,挤开人群下车去。我总是从车窗里看着叶子下车,看着她护着书包挤开车门口的人,走到马路上,在路边的小摊后面消失。在公共汽车上,叶子把什么秘密都给我讲,我才知道女生里面发生的很多事儿,像谁不喜欢谁,谁喜欢哪个男生,谁在追谁等等。

有一天课间我跟另外的一个同学聊天的时候,说了我从叶子那里听到的一件事。叶子在旁边听见了,很不高兴。放学回家坐车的时候,她恨恨的抱怨我说,告诉你的事情你怎么能告诉别人呢?以后再也不告诉你任何秘密了。我跟叶子承认了半天错误,然后赌咒发誓说以后再也不会把她告诉我的任何事儿讲出去了,叶子才变得高兴起来。有一次班里组织出去游玩,叶子和我坐在小溪边休息,溪边是一棵一棵高高的白桦树。有个同学给我们照了一张像,相片上叶子的手在我的脑后恶作剧一样的举着 V 型手势,像是我的脑袋上长出两只角来。我手里举着可乐罐,嘴里叼着吃了一半的一片面包。那是我和叶子的第一张合影。我把这张照片放在床头,每天都会看几遍。叶子的调皮的眼神,以后深深的刻在我的记忆力,多少年都挥之不掉。

高二那年冬天的新年晚会上,有人问叶子最喜欢什么,叶子眯着眼睛思索了一下说:最喜欢看书,其中最喜欢读的书是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

那时我还不知道村上春树,也没有读过他的任何作品。晚会的中间我看见叶子自己坐在一个椅子上,我走过去问她《挪威的森林》是本什么样的书。我说在书店里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本书。叶子说她是从香港带回来,内地还没有这本书。她说我要是喜欢的话她可以借给我看。我说我喜欢。

新年过后叶子把《挪威的森里》带到学校来,在一起等公共汽车的时候交给了我。 她借给我的时候,还神神秘秘的带着一脸怪笑说:这可是本黄书哦,我妈都不让我看的,是我背着她偷偷买的。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笑了笑,把书给放到了书包里,上了公共汽车。听叶子说是日本的黄书,我就感觉兴趣减下去了许多。那时我对日本很反感,对日本的作家也不感冒,日本作家的书几乎没有读过。有时候在西单和王府井书店曾经停下脚步来靠着柜台翻过一些日本的小说,但从来没有认真看下去过。那时我正沉迷在克劳塞维兹的《战争论》,李德哈特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史》,凯撒的《高卢战记》,以及一些现代的传记像《隆美尔传》这一类的军事和历史书籍里,文学书里面最喜欢的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左拉,普希金,雨果,罗曼罗兰,海明威,杰克伦敦和马克吐温这类的欧美作家,对日本的那些作家们不屑一顾,觉得日本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国家。再说,那时我还是一个很单纯的学生,脑子里充满着罗曼罗兰说的三大激情: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以及对人类苦难痛彻肺腑的怜悯,对黄书一类的东西完全不感兴趣。

唯一让我有兴趣想读这本日本的小说的,完全是因为一种好奇,想知道叶子为什么那么喜欢这本书。

我捧着《挪威的森林》,坐到我的屋子里的沙发上翻阅。那是周末的一天,外面天气很冷,屋里的暖气烧得很热,玻璃上蒙着一层冰雾。早上的阳光穿过玻璃上面的的冰照到我的身上,把屋里照得通亮。桌子上的一盆兰花的厚重的绿色的你在阳光下反射着金光。

我跟着书里的主人公渡边走进了十一月的冷雨中的机舱。我不知道“法兰德斯派画阴郁的背景”是什么,但是我能想象那种大雨滂沱之中独身旅行的孤独感觉,那是一种心情压抑想哭的感觉。我好像坐在渡边的身边,用手抚摸着雨窗上的蒙蒙的雨雾,看着渡边闭着眼沉浸在回想里,往事如刀一样镌刻在记忆里。

我跟着渡边在一片茂密的弥漫着浓雾的森林里行走,感受着他的迷茫和困惑。飞鸟在晨雾里忽隐忽现,全世界的雨无声的落在了一片草地上,蜥蜴在古树的根部爬行,藤蔓在岩石边上垂挂,四周像石头一样寂静。这就是挪威的森林吗?我看见一个落寞的彷徨无措的少年,怀着对未知的迷惘和恐惧,在布满荆棘的森林里游荡和行走,寻找着出口。

我妈走进我的屋子里来,跟我说该吃午饭了。我合上书,跟着她走到客厅里去吃午饭。阳光在客厅里留下一道金黄的斜影,让我想起书里的充满午后阳光的一个阳台上,渡边和一个女孩坐在那里,一边看着不远处的一个楼房的着火引起的弥漫的黑烟,一边喝着啤酒在阳台上聊天,弹吉他。白色的烟雾吹过来,周围是救火车的刺耳的鸣叫声,喇叭的喊叫声,小孩的哭声,玻璃的破碎声,他们只是坐在自己的阳台上,弹唱自己喜欢的歌。女孩有着一头剪得极短的俏皮的短发,戴一副深色眼镜,穿一件草绿色的毛衣,底下是一条极短蓝色牛仔短裙,长长的腿伸在阳台的水泥地上。女孩每唱完一首歌,就往下拉一拉裙摆。他们在金黄色的阳台上温暖而亲密的亲吻着,女孩闭着眼睛,睫毛影子在脸颊上微微颤动着。

吃完午饭我回到自己的屋里,接着一章一章的读下去,中间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就没干别的。

我把《挪威的森林》还给叶子的时候,叶子问我喜欢这本书吗?我说很喜欢,可惜就是里面写的一些披头士的歌曲找不到,不然听一听里面的人物喜欢的曲子一定会加深对里面人物的理解。叶子笑了,说她有一个单子,上面列着所有这本书里出现的曲子,也在香港的唱片行找到过绝大多数里面的曲子。

第二天课间的时候,叶子把一个大口袋递给我。我打开口袋,看见里面是一张白纸,还有一些唱片。白纸上列着《挪威的森林》里面最后玲子在直子葬礼上弹奏的 Beatles 的歌曲名字:

1. Norwegian Wood , 2. Yesterday , 3. Michelle , 4. Something , 5. Here Comes the Sun , 6. The Fool On the Hill , 7. Penny Lane , 8. Blackbird , 9. Julia , 10. When I'm Sixty-Four , 11. Nowhere Man , 12. And I Love Her , 13. Hey Jude , 14. Eleanor Rigby

当天晚上我把叶子借给我的唱片拿回家,迫不及待地把唱片放到唱机上。听的第一首,当然是那首《 Norwegian Wood (挪威的森林)》,那首歌一下就抓住了我的心:

I once had a girl (我曾拥有过一个女孩 )

Or should I say she once had me (抑或说你曾拥有我 )

She showed me her room (你带我参观了你的房间 )

Isn't it good Norwegian wood? (那不就是一片美好的挪威森林 ?)

She asked me to stay (你唤我留下 )

And she told me to sit anywhere (叫我随便找地方坐坐 )

So I looked around (我四处张看 )

And I noticed there wasn't a chair (发现竟没有一张凳子 )

I sat on a rug biding my time (我就坐在毯上打发时间 )

Drinking her wine (喝着你的红酒 )

We talked until two and then she said (我们一直聊啊聊 直到你说 )

"It's time for bed" (“要睡了!” )

She told me she worked (你告诉我你早上要上班 )

In the morning and started to laugh (然后咯咯地笑起来 )

I told her I didn't (我说我不必 )

And crawled off to sleep in the bath (然后就趴在澡盆睡觉 )

And when I awoke I was alone (醒来的时候 我独自一人 )

This bird had flown (鸟儿早已飞走 )

So I lit a fire (我就点了火 )

Isn't it good Norwegian wood? (这可不是美好的挪威森林吗?)

听了几遍这首歌之后,我觉得很伤感,就好象歌里的那个男孩,醒来发现房间空空,只有自己一个人,对着冷冷清清的墙壁思索着是不是昨夜的一切都是一场梦,是酒醉后的幻想。

高二结束那一年的暑假里,我跟家里人要钱买了一把吉他,在外面报了一个吉他班去学吉他。业余时间里我作为练习弹奏的,是这首《 Norwegian Wood (挪威的森林)》。我一遍一遍的弹奏,陷在里面不能自拔。有的时候我会停下来吉他,会突发奇想的问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要准备高考,上大学是为了什么这一类的问题。那时我想过一种流浪的生活,想一个人背着吉他去各处流浪,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到海边去看日出日落,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对着远处的帆船和血红的云彩弹奏自己喜欢的歌曲,想看夕阳怎么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像一杯鲜红的果汁一样流下来把大海染红。

高三的那一年,班里重新调整了座位,我坐在叶子的后面,离叶子更近了。我喜欢看叶子的头发。她的长长的黑黑的闪着光泽的头发总是松散的随意的垂在肩膀上,闻上去有一股新鲜的绿苹果的味儿。我喜欢看叶子猛一扭头的时候,头发像是瀑布一样甩过来。上课的时候,叶子经常爱一只手下意识的把头发缠绕在右手食指上,松开,又缠上,又松开,经常惹得我心绪不宁。

中午的时候,叶子喜欢趴在桌子上睡觉。她趴在桌子上的时候,头发就在桌面上散落开来,像是水墨画里面泼洒开来的墨汁儿。从叶子的身边走过的时候,我总有一种冲动,想去摸她的头发一下。中午休息的时候,同学们都趴在桌子上睡午觉,有时我会偷看叶子,偷看她的白嫩的脖颈和肩膀,还有她的两只圆润光滑的手臂。

我周末的时候喜欢在拥挤的人流中孤独地行走,心情好的时候对每个陌生人微笑,心情不好的时候漠视街道上的每个人,好像无人存在一样。

即使千百遍地走过一个熟悉的地方,我也能把它想象成一个遥远的城市里的陌生的街道,就如我经常去王府井书店,每次我都能把书店前的街道想象成香榭丽舍大街或第五大道或其他没有去过的地方。用陌生的眼光去重新看待一个熟悉的地方,你会经常发现一些意外的惊喜,注意到那些以前没有注意过的地方,或者什么地方改变了什么,就像注意到你喜欢的女孩的发卡变了式样一样。

那天我在王府井书店里外面遇到叶子的时候,她别了一个新的蝴蝶式样的发卡在头上。我从书店的青石台阶上走下来,手里拿着几盘刚买的磁带。正午的阳光有些晃眼,我眯起了眼,瞥了一眼街道上的行人,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叶子踩着碎步慢慢的从王府井大街的北面走过来,手里提着一个包,眼睛上戴着一个大大的墨镜,脸上是一副悠闲的神情。我走下台阶,笔直地向着叶子走去,走到她跟前的时候故意把身子横在叶子的前面,挡住了她的路。叶子猝不及防,差点儿撞上我。她恨恨地呸了一声,身子躲了一下,想要绕开我的时候,一眼认出了我。

原来是你啊,我说哪有你这样挡人家道的。叶子嘟囔着说。

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我问。

这地方也没写着就许你来啊。叶子把墨镜推到头发上说。你干嘛来了?

逛书店。刚买了几盘磁带。我说。

什么带子,让我看看有什么好的?叶子看见我手里的拿着的磁带,问我说。

我把磁带交给叶子,她粗粗的翻看了一下。

不怎么样,除了迈克尔杰克逊的,剩下的都是垃圾。叶子把磁带交还给我说,都应该扔到垃圾箱里去。

口气够大的。你有什么不是垃圾的让我听听?我瞥了叶子一眼说,心里很不服气。

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听真正的音乐。叶子微笑着说。要论音乐我比你在行得多。

上那里?

去我家哦。叶子头也不抬地说。想去就跟着我走,不想去就拉倒。

叶子自顾自地往前走,好像笃定我会跟上来一样。我楞了一下,紧赶几步追上了她。 大街上人来人往,车辆川流不息,这个城市里最不缺的就是人和车。我们站在树荫里一边说话,一边等 8 路公共汽车。汽车很快就来了,车上下来了很多人,我们上去的时候还有空座。我跟叶子坐在靠后门的一排座位上。中间上来了一个牙掉了好几颗的老太太,我把我的座位让给了她。老太太慈祥的笑了笑,用漏风的声音说了声谢谢。在 8 路车上坐了有多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到了景山,从那里倒了一辆电车,到了叶子家附近。叶子带着我拐过几个街角,跟一座楼前坐着的几个老大爷打了声招呼。她住的楼房是一座很长的长方形灰色楼房,里面的走廊很长。她带着我走进阴森森的楼门,上了楼梯,顺着一条空阔的走廊走到三楼的尽头,看到一个灰色的保险铁门,铁门上有一个门铃。叶子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铁门。

请进吧,叶子说。

我过去没有怎么去过女孩的家里,所以虽然带着一股陌生和好奇的感觉跟着叶子到了她家里,心里觉得还是有些忐忑和不知所措。一路上我一直在惴惴不安的跟着叶子,好在她告诉我说家里没人,我才觉得好一些。我最怕见到她的家长了,因为我是一个很笨拙的人,有时不知该怎么讲话,见了家长会紧张,更怕说不好引起叶子父母的鄙视。自从在校长办公室见过颐和园女孩的家长之后,我觉得女孩的家长们都是对自己的孩子过分保护,全然不顾女孩已经长大了应该由自己决定想做什么。

我知道我内心里一直喜欢叶子,只是由于颐和园女孩离去引起的悲伤,受过去情感的折磨,一时还无法全身心的去爱叶子,但我内心里对叶子的渴望和爱却在与日俱增。我对自己很失望,曾经以为真爱的是颐和园女孩,会跟她海枯石烂,但是她离去后,我觉得跟她的感情在淡漠下去,我自己在从悲伤里慢慢恢复过来。颐和园女孩在我的心里慢慢远去,她的离去对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给我的心里留下一个永久的伤口和一片空虚。不知不觉的,叶子慢慢的占据了我的心,填补了我心里的空虚。

跟着叶子走进她的家门,虽然心里有些忐忑和害怕,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我尽量装的若无其事。叶子家门口有一个很大的门厅,门厅旁边立着一个挂衣服的高高的架子。她把脚上的运动鞋甩在门口,换上拖鞋,弯腰从衣裳架旁边的一个矮矮的鞋柜上找了一双大号拖鞋仍给我。

穿我爸的拖鞋吧。叶子向我亲昵的一笑说。放心吧,他没脚气。

她这么一说,让我笑了起来。她是一个很有幽默感的女孩。

你先在沙发上坐一下哦,我去换件衣服。叶子指着客厅里的一个面前摆着一个墨绿色茶几的大沙发对我说。

叶子走进里面的一间卧室里去,把卧室的门从关上。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把手里的磁带放到茶几上。茶几上面铺着一个针织的白色蕾丝桌布,上面压着一块巨大的茶色玻璃,像是镜子一样反射着光。玻璃上放着一个瓷盘子,里面放着一套白色的茶具和几个透明的玻璃杯。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把客厅照得半明半暗。客厅很大,收拾得很整齐。沙发对面是一个黑色的电视柜,上面放着一台罩着红色丝绒布的大电视。电视后面的空旷的墙壁上挂了一幅巨幅油画,画的是一个穿着露背的银色裙子的女人,她背对着沙发,头发黑黑,皮肤呈现金黄色。一套日本山水牌音响立在客厅的一角。黑色的音箱顶上是一个精致的套着白色的透明有机玻璃罩的唱机,唱机的细长的乳白色手臂向前伸出,拳头里的细细的银色唱针安详地躺在蓝色的唱盘上。音响旁边是一个柜子,里面竖放着上百张唱片。柜子旁边是一个带玻璃拉门的书柜,摆着许多装帧精良的书,还有几张镶着照片的镜框。我站起身来走到书柜边,看着镜框里的照片。照片是叶子和她父母的合影,她的父亲带着一副黑色宽边眼镜,像个学者,显得温尔文雅,很有修养的样子,母亲看上去很年轻漂亮。照片像是在初中的时候照的,叶子的脸上透一股着稚气和清纯。

你看什么呢?叶子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说。

看你小时候的照片。我转过头去看着她说。

别看了,丑死了,她说。喝点儿水吃点儿零食吧。

叶子已经换上了一个白色的连衣裙,手里提着一个盛满凉白开的玻璃容器和几袋零食。她走到茶几旁边,把零食放在茶几上,往茶几上的玻璃杯里到了一满杯水,递给我。

谢谢你。我接过玻璃水杯说。平时就你自己在家吗?

嗯。我父母在香港,这里就我一个人住。叶子坐到我身边说。

你怎么不去香港跟他们一起住啊?我好奇地问。

我爷爷奶奶在北京。他们从小把我带大,不愿意让我走。叶子喝了一口水说。再说,我爸妈觉得咱们学校好,想让我在这边好好学习,将来考上个好大学,上完大学再出去。

那他们放心你这样自己住吗?我问。

怎么不放心?我在他们面前可是乖乖女哦。不过我不能告诉他们我带同学来家里过,他们可是严禁我把任何人带家里来哦。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我带这里来?我问。

想让你来陪陪我,星期日自己一个人好无聊哦。叶子说。不过我可不是随便把男生带家里的人啊。

原来你不是想带我来听音乐的啊。我说。

你想听音乐也可以啊,我只想有人陪着我。你想听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

披头士吧?

没听过。

那你该听听。

那就披头士吧。

叶子拉上了窗帘,屋里变得有些黑下来,窗户前她的身子像是一个薄薄的剪影。我不知道她为何要把窗帘拉上,只觉得一股神秘的气息游荡在空气里。叶子从靠在墙边的黑色书架上找到了几只小蜡烛,蜡烛有不同的颜色,像是生日蜡烛。她继续在书架上摸索着,摸到了一个小打火机。叶子笑了笑,牙齿在昏暗的屋子里露着白光。她走回沙发旁,脚步很轻盈,白色的连衣裙随着她的脚步晃动着,裙子底下露出她白白的小腿。叶子从瓷盘子上拿出一个小小的白色的放茶杯的碟子放在茶几中央,把一只小蜡烛立在碟子的底上。她打了几下打火机,一股细长的红色的火苗从打火机里升起。她把打火机凑到蜡烛跟前,一手把小蜡烛微微倾斜,让小蜡烛的灯芯凑到打火机的火光上。打火机的红色的火苗舔着蜡烛的芯捻,蜡烛燃起了小小的火苗。叶子把蜡烛歪着往碟子底部滴了几滴融化的蜡油,把小蜡烛立在蜡油里。烛光的蓝色火苗随着叶子的呼吸摇曳。她歪着头看了一下,确信小蜡烛能够稳当地立在碟子里。她又笑了一下,好像很欣赏烛光的样子。叶子走到音响旁,手指轻轻地翻弄着柜子里的唱片。她把一张印着面带忧郁神情的约翰列侬头像的唱片找出来,把薄薄的蓝色的唱片从封套里轻轻地用手指头捏着,拿出来放到唱片机上。她把唱针小心地放在唱片上,按动唱机的开关,唱片缓缓的转动了起来,银色的唱针在唱盘上轻轻滑动。

叶子向沙发走来,步履轻盈,像是我以前看过的一个武侠片里的白发魔女,只不过她的头发是黑的,不是白的。她的身材很苗条,细细的腰身,微微鼓起的小乳房,闪着光泽的小腿,连衣裙上面的 V 型口里露着白嫩的脖颈。她走回到沙发上,挨着我坐下。

列侬的水晶一样清澈的迷人的歌声从沙沙作响的唱机中传来:

Imagine there's no heaven

It's easy if you try

No hell below us

Above us only sky

我的心灵一下被震撼了。列侬的歌声清脆透明,像是翡翠敲击的声音,又像是天外之音,从宇宙深处穿行而来。我过去从来没有听过列侬的歌。叶子拿出一本手抄的英文歌词,手指在歌词上滑过,随着列侬的歌声一段段的把歌词指给我看。

Imagine there's no countries

It isn't hard to do

Nothing to kill or die for

And no religion too

那天我们在烛光的摇曳下依偎在一起,虔诚地听着披头士的歌,享受着音乐给我们带来的心灵的震撼和感知。叶子放的每一首歌都让我喜欢。她给我打开了一扇门,让我看到了一个我从来不知道的世界。我忘掉了喝水,忘掉了时间,忘掉了作业,忘掉了一切要做的事。

You may say that I'm a dreamer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I hope someday you'll join us

And the world will be as one

窗外的天渐渐黑了下来,烛光越来越明亮,越来越短了。细小的蜡烛在白色的小碟子里闪动着蓝色的小火苗,在烛光的摇曳中,叶子和我静静地坐在一起。我握住她搭在我胳膊上的手,把它放在了我的心脏的部位,让她感受音乐在我心中的流淌。所有的语言都是多余,我们只需默默地坐着,即能理解彼此的心声。

我好像看到身穿黑衣,带着黑色礼帽的列侬和同样身穿黑衣的洋子在一条充满黑雾的森林小径中走着,洋子轻轻地挎着他的胳膊。小径的两边是黑色的树木和灌木丛,尽头是灰蒙蒙的天。列侬搂住洋子的肩膀,他们在薄雾中走到了一处白色的大房子前。他们一起打开门,进入了房间。白房子大得出奇,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角上放着一架钢琴和几个落地大窗户。窗户上的厚重的窗帘都拉得紧紧的,只有窗户的边缘泻进来一些外面阳光,让屋子没有全被淹没在黑暗之中。洋子脱去了外面的黑色的外套,里面是一袭长到脚跟的宽大的白裙,黑色的头发上系着一条白色的带子。她走进落地窗,把窗帘一扇一扇地打开,阳光挡不住地流进屋内。列侬坐在一架白色的钢琴前,薄薄的嘴唇,消瘦的面庞,黑色的西服,蓝色的衬衫。他的长发盖住脖颈,带着小圆眼镜的孩子气的脸上透着真诚。他的眼睛是温和的忧郁的迷人的。洋子走到列侬身边,跟他一起坐在琴凳上,眼光漠然的看着远方。列侬侧过身去,看着洋子,嘴角露出一丝苍白的笑容。他的欣长的手在键盘上飞快地弹奏。

我们听完了列侬的《 Imagine( 想像 ) 》,又听他的《 Give Peace A Chance( 给和平一次机会 ) 》,跟着他唱: All we are saying is give peace a chance 。 All we are saying is give peace a chance 。

蜡烛的微弱的火苗轻轻地摇曳着,火光闪烁着,映着叶子的潮红的脸庞。她站起来,走到唱机边,换上了列侬的《 Yesterday (昨日)》。她坐回到沙发里,紧挨着我的身体,伸开手臂,从我的手臂里穿过去,围拢起来,把我的手臂抱在她的怀里。叶子把头歪过来,依偎在我的肩膀上。我低下头看着叶子,她的黑黑的眼睛里闪着红色的火苗。列侬的充满忧伤的歌声从遥远的地方飘荡过来。

Yesterday, all my troubles seemed so far away

Now it looks as though they're here to stay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烛光在叶子的头上跳跃,乐符像淘气的孩子,在屋里乱爬乱走。多数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让列侬的歌声从心底静静地流过。房间里充满了列侬的歌声,叶子温柔地靠着我,身体火热。她的眼睛清澈如水。我觉得我能深深地理解她的内心,我想她也是这样的感觉。

跟叶子这样两个人如此亲密地坐在无人的拉上窗帘的房间里的沙发上,她的诱惑太大了。我想吻叶子一下,但也许是因为在她家里的缘故,我觉得有些害怕,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我在尽量遏制自己。但是想吻她的欲望在不断折磨我,我总是忍不住想吻她。我看着她,当跟她的目光相遇的时候,我看到她的大大的深邃的眼里的鼓励的眼神,里面有一股烈焰在燃烧。这烈火点燃了我心里的渴望,压抑得很久的激情在我心里快速的复苏,青春的对异性的热烈的欲望在血液里急速流动和燃烧,我觉得浑身发热,脸发红,耳朵发烫,像是喝多了酒一样。

于是我放弃了自己对自己的克制,伸手搂住叶子的腰。她把手搂着我的脖子,脸挨着我很近的看着我。她的嘴唇跟我凑的很近,我能感觉到她的温热的呼吸。我轻轻地吻了她的嘴唇一下,她回吻了我,搂紧我的脖子,我们更热烈地亲吻起来。我紧紧地搂住她的身子,把她搂在怀里。一切言语都不需要了,我们只是紧紧的相互搂抱,一遍一遍地亲吻。她像是一只小鸟一样蜷缩在我的胸前,闭着眼睛,羞怯地享受着青春的爱。长久的吻了很多遍之后,我松开了她,她把头枕在我的腿上,躺在沙发上,眼睛凝视着我,一只手轻柔地抓着我的手,把我的手放在她的火热的脸庞上贴着。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在烛光摇曳的屋子里,像是天上的最明亮的星星。她的眼里带着欢愉的容貌显得美极了。我俯下身去,又一次的亲吻她的嘴唇。她幸福地闭上双眼,双手搂住我低下来的脖子。

那天我们沉浸在爱的欣喜当中,全然不觉时间在悄悄流逝。我看了一眼墙上的表,才意识到已经是晚上 10 点了。我跳了起来,说必须得回家了。叶子有些失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抚了一下连衣裙上的褶子,走过去关上了唱机。她说我送你下楼吧。我说天晚了不用了。她点点头说,那好吧,出楼门往前走,再往右拐就到车站了。我说我会找到的。她送我到了门口,跟我道了再见,关上了她家的保险门,她的面容就消失在了铁门后面。

我飞快地顺着楼梯跑下楼去,跑出楼门回头看时,只见叶子站在她家的阳台上,在对我挥手。她靠在阳台的栏杆上,黑夜里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是我觉得有一种悲哀,因为我很想跟她在一起,留在这里。外面的风很大,树叶在地上飞转,天晚了,街上行人不多。我走过显得有些空荡的街道,来到汽车站,站在站牌下等车。我听到风的呼啸和树叶的悲鸣。我想起了叶子,回身往叶子家的楼的方向看了一眼,却什么也看不到。叶子家的楼隐藏在别的楼的后面。天上的黑云被风吹得凝聚起来,几丝小雨落下,打在了我的眼睛上,我的耳朵里还在响着列侬的惆怅的歌声:

Why she had to go

I don't know she wouldn't say.

I said something wrong,

now I long for yesterday.

一辆公共汽车进站了。我从中门走上空荡荡的汽车,在后面找了一个空座坐下。汽车哐当哐当的启动了。我把头靠在车窗上,看着一排排的树和房屋从眼前掠过,街上骑自行车的面容冷漠的人们被汽车甩在后面。路灯闪着桔黄色的光,一排排地离我远去。大雨开始倾盆而下,雨点斜打在车窗的玻璃上,外面的行人,商店和树木都一一模糊起来。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悲伤,是那种失落了什么的悲伤。我知道我在想叶子。

以后的岁月里,每当我听到列侬的《 Yesterday 》,都忍不住想起叶子,想起那个下午,想起那个拉上了窗帘,在黑暗中烛光摇曳的屋子,想起那些热烈的亲吻。

我想将来我死去的时候,我一定要把这首歌带到坟墓里去。那样,在无数个夜风呼啸,黑暗沉寂了墓地的夜晚,在我感到孤单伤感的时刻,我会回想起年轻时的美好时光,回想起十七岁那年跟叶子在一起的那个晚上,我们坐在沙发上,叶子的手在我掌中,紧贴着我的心。

Yesterday, love was such an easy game to play.

Now I need a place to hide away.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夜深的时候,我靠在小阁楼的床上凝视着窗外,没有拧亮小桌上的台灯。远处的房顶和黑蒙蒙的天空融化在了一起,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夜的无声的影子笼罩着院子,四面一片安静,风吹过树梢,枝杈在窗上摇晃,只有远处房屋窗口透出来的一点点灯光在夜色里随风起舞。

靠在小床上,我在想,那些黑暗的窗口里,是否也有人像我这样无眠,在想着心事?我想像叶子此刻也是躺在床上,在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或者看着外面的阴郁的房屋。我在床头的小桌上摸索着,找到烟盒和打火机,点上一只烟。打火机的火光照亮了小阁楼的墙壁,墙壁上是我的手和烟卷的巨大的投影。打火机熄灭后,小阁楼又重新回到黑暗当中,只有烟头发出的微弱的红光,在一明一灭的闪烁着。

我觉得身子在发烧,好像还没有从跟叶子的热吻里清醒过来。我又想叶子了,想把她抱在怀里,亲吻她的美丽的嘴唇和眼睛,想把她压在身下,想去抚摸她的身体,想跟她说我爱她,想问问她是不是也爱我。我受着身体和心灵的折磨,心里渴望着叶子的爱,身体渴望着叶子的身体,这双重的折磨让我像发了烧一样,身体颤栗,不能入睡。我想把外面的天幕撕开,让黎明早日到来,好在学校里见到她。我想着叶子,脑海里想起了《搭错车》里面的一首歌:

我带着梦幻的期待

是无法按捺的情怀

在你不注意的时候

请跟我来

别说什么

那是你无法预知的世界

别说你不用说

你的眼睛已经告诉了我

当春雨飘呀飘的飘在

你滴也滴不完的发梢

戴着你的水晶珠链

请跟我来

第二天早上,我在教室里遇到叶子,她神情冷漠,好像在刻意回避着我,眼睛不往我这边看,也不跟我说话,好像昨天在她家里的那一切就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一整天,我没能找到机会跟她说一句话,她似乎总是在逃避我,对我视而不见。我觉得她可能心情有些纠结,也许有些后悔,想拉开一些距离,或者想把昨天的那一幕从记忆里抹掉。

放学的时候,我也没有在汽车站见到她。我看见她在收拾书包,就先离开了教室,到公共汽车站去等她,但是她一直没来。我不知道那天她是怎么回家的,我在车站等了一个小时也没等到她,只好自己坐车走了。

我坐在车上,在车的颠簸中,心乱如麻。我坐过了车站,只好又往回坐车。一路上,我的脑子里在不断的思索: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是她后悔了吗?是她在躲避我吗?是她其实不爱我,只是寂寞的时候需要个人陪她,然后想重新拉开距离吗?看到她对我的冷漠,我几乎有些要恨她了。那时我突然觉得我并不了解她,并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的心里充满不安和烦躁。

晚上在家里,我心不在焉,几乎什么也做不下去。母亲关切的问我是不是病了。我说没事儿,最近没睡好觉。吃完了饭,母亲逼着我去早些休息,叫我不要看书了。

身体要紧,母亲对我说。你考得上考不上大学没关系,要有一个好身体。

我回到小阁楼里,躺在床上,心里依旧在想着叶子,在心灵和身体的煎熬中无法睡着。平素温柔的月光像石头一样碾过我的心头,像刀一样把我切成两半,让我觉得很痛苦和压抑。一半的我在对叶子说,我爱你,我需要你。另一半在说,你为什么不理我,我恨你。我的内心翻腾着,充满忧郁和不安的情绪。月光从窗口移走,我的全身被夜色笼罩,像是坠在无底的深渊里,无法从黑暗中爬出来。我闷闷不乐地躺着,心里的悲伤一阵一阵涌来,觉得自己像是被抛弃了一样,不断陷入孤独和绝望之中。我知道我已经离不开她,我需要她,没有她我就没有了快乐。在寂静的黑夜里,只有我对叶子的思念还在像快要燃尽的篝火一样,在木炭噼啪声中,倔强地燃着一束微弱的孤独的火苗,不肯熄灭。

第三天早上我们在学校见面的时候,叶子还是不理我。她偶尔把目光瞥向我这边来,又飞快地闪开。我想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于是也故意不去理她,不看她。

早上下了些淅淅沥沥的雨。午休的时候,雨过天晴,秋天的阳光明晃晃的从窗户里照了进来,暖洋洋的晒在教室的黑板上和课桌上,在地上拉了长长的斜影。我在桌子上趴着睡了一会儿午觉,一抬头,看见叶子的座位上没有人。她一定是出去了。我突然想出去找她,问问她为什么不理我,于是站起身来从教室走了出去。

我在操场上转了一圈,没有看见她的身影。我想她可能出校门去校外的小公园去了,过去我有时中午看见她在小公园里看书,于是我走出校园,来到了校园旁边的那个小公园。

大概是因为大家都在睡午觉的缘故,公园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多少人。我沿着公园的小径走着,用眼光四处寻找着叶子。蚂蚁在地上的忙碌的爬着,蜗牛在树干上缓缓爬行,小虫在阳光下飞舞。自从进入高三以来,离着不可逃避的应试考试越来越近了,每天的生活都像是上紧了的发条,基本都是读书,上课,自习,吃饭,睡觉,天天都有做不完的习题片子,很少有悠闲的时间。那时我最羡慕的就是有悠闲时光的人,可以坐在树下听披头士的歌,弹吉他,或者在暗夜里听莫扎特的音乐。有时我真想放下一切去旅行,去一个陌生的城市,跟一些陌生的人相识,在陌生人面前敞开心扉,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逃避高考的压力。

在公园里走了一小会儿之后,我终于看见了叶子。她正坐在公园里面的一个洒满阳光的长椅上,低头读着一本书。我走到她的长椅面前,她还在聚精会神的读书,全没有感觉到有人站在她旁边。

你在这里啊?我问叶子说。可以跟你说句话吗?

叶子吓了一大跳,抬起头来,一看见是我,脸上飞起了红晕。

行。叶子仰着脸看着我。

阳光照在叶子的头发上,她的头发闪烁着金色的光线。她穿着一个格纹衬衫,外面套着一个白色的针织外套,下面是一条发白的牛仔裤和一双红色的短靴,显得很俏皮和学生气。

坐你旁边行吗?我指着她身边的空位问。

当然,请坐吧。叶子把身子往一边挪了挪,给我腾出了更多的地方。

谢谢你,我在叶子身边坐了下来,脸上尽量保持着微笑说。

我伸开了腿,把背靠在椅子背上。阳光照在脸上的暖洋洋的,空气里飘着一股特殊的香味,是绿苹果的香味,好像是从叶子的头发上传来的。叶子眯着眼睛看着我,等待着我说话。一只小飞虫从叶子的眼前飞过,她甩了一下头发,怕飞虫落在头发上。小飞虫飞开了,飞到旁边的嫩绿的草丛里,草地上黄色,紫色和红色的野花盛开着,像个美丽的花园。空气里是雨后的微凉的清新的空气,草丛上和树叶上还残留着雨水洗涮的痕迹。不远处是一处小溪,上面有一个简陋的小木桥横跨在上面,木桥底下是一从一丛的绿色的灌木丛,几只长长的紫色的野花从灌木丛里伸出头来,孤单的站着。

这两天你为什么不理我了呢?我把视线从小木桥那里收回来说。是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吗?

是你先不理我的。叶子把书合上,撅着嘴赌气的说。

到底怎么了?我问叶子。

你不跟我说话。

那是因为你老躲着我,我没有机会跟你说话。

你就不会勇敢点儿吗?你不会主动过来找我,哪怕跟我打声招呼,说句话吗?

我是怕 --- 你知道我过去跟颐和园女孩的事儿,我是怕班里的人看到了,别人会说你什么。

可是我不怕,叶子说。别人爱怎么看怎么看。只要你喜欢我。

说完这句话,叶子就把手伸过来,拽住我的胳膊,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来。一阵风吹来,把她的头发从脑后吹了起来,盖住了眼睛,我伸出手去替她把头发捋到耳朵后面。她的脖子很白,皮肤像是凝脂一样。我转过眼睛去看天空,天上是少见的一片碧蓝,蓝得几乎像是一幅画,几长条白云横贯天空,像是画家随手画上的一样。远处的小山坡上草的绿色和泥土的黄褐色混为一体,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很温暖。不远处的小溪边是一颗颗柳树,细长的树叶被风吹下来,在空中和地上翻卷,像是片片黄色的雪花在飞舞。阳光从树梢里漏下来,照在叶子的头发上,闪闪发光。我一直喜欢她的瀑布一样的长发,和头发上的绿苹果味道,我想吻一下她的头发,但是看见公园里小径上来回走过的人,没敢去吻她。

你刚才看什么书呢?我问叶子。

还是那本《挪威的森林》,叶子靠着我的肩膀说。

你都看过好几遍了吧?我问。你这么喜欢这本书啊?我只看了一遍,觉得好多还没完全懂。

嗯。叶子点了点头。村上的东西就是要反复读才能完全理解哦。你喜欢他的书吗?

喜欢。我前一段去王府井书店看,还在问店里有没有这本书,我也想买一本,可是他们说没听说过。我只读过村上的这一部作品,你还读过他的别的作品吗?听说他有好多作品呢。

我读过他的几本别的,都没这本喜欢。

叶子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有一股快乐的神色。她好像很高兴的样子,看着我的时候,眼瞳里带着笑意。从侧面看着叶子,她的眉毛细长细长的,睫毛又黑又长,一眨一眨的。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像是染上了金色,短短的刘海从脑门上垂下来,像是日本电视剧里的清纯女生。她的胸脯在白色的针织外套里面起伏着。她的圆润的脸侧面看上去很美,皮肤很白很细嫩,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的,嘴边有一个浅浅的小酒窝。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这本呢?我好奇的问叶子。

我喜欢。。。里面描述的生活。我喜欢那种平淡的笔调,娓娓道来,就像是平静的诉说一个残酷的青春的故事,让人觉得那么无奈,那么忧郁。里面的那些描写,自慰啊,做爱啊,同性恋啊,一点儿都不让人觉得淫秽,你觉得呢?

我也有同感。我说。这个写得是日本六十年代末的事儿,那时的日本真开化,就像是欧美一样的。我最羡慕的是里面的渡边,他好像随便就能找一份工作,然后靠半工半读,靠工作养活自己,还能喝红酒啊,咖啡啊,听爵士乐,很羡慕那种独立的生活。不像我们这里上学啊,高考啊的压力这么大,那里面的年轻人好像都很自由,无牵无挂,没有我们这边的很多的烦恼 。我看完之后,特别想听《 Norwegian wood (挪威的森林)》那首歌,想徒步旅行,想喝白兰地,红酒,咖啡 ----

嗯,我也觉得书里面的生活很美好。叶子打断我说。叶子的眼神很清澈,眼睛里是一片蓝色的天空。她说话的声音既甜美又清脆,悦耳动听。几片落叶落在她的针织外套上,她伸出手去轻轻把落叶捏下来,放在嘴边吹了一下,落叶轻飘飘的飞走了。叶子低下了头,没再说什么。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叶子咬了一下嘴唇,突然开口说:

我想看电影了,你陪我去看电影去吧。

现在?

现在。

叶子的眼睛热切的期望的看着我。我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没有想到叶子会主动说去看电影。我心里有些发痒,既想去,又有些担心和害怕,怕下午旷课惹麻烦,更怕别人注意到我跟叶子一起逃课。要是上课的时候她和我一起不在会很显眼的。

可是下午还有课啊。我犹犹豫豫的说。

管他呢,我想看电影了。叶子把书收起来,看着我的眼睛,像是在挑战我。

逃课?

嗯,逃课。

真的 ? 我以前可从来没有逃过课。

下午不是政治课吗?既无聊又没用的课。走吧,看电影去,然后我想去吃冰激凌。

真的?

真的。

我看叶子一点儿也不是在开玩笑,就从长凳上站起来,说:那走吧,到西单去,那个地方既有电影院也有冰激凌的。

太好了。叶子从长凳上站起来,把书放进书包里,挎上书包,跟我一起并肩向着公园门口走去。我们沿着石子小径走着,园内的草地被栅栏围着,栅栏上挂着一个白色的牌子,上面用红漆写着禁止入内的字样。我们从一处红色的小亭子边走过,小亭子连着一处长廊,长廊里面有几个人在蹲着下象棋。亭子旁边是一潭绿水,水里映射着亭子的倒影和树的倒影,水面上飘着一些白色的柳絮。红色的,粉色的,白色的,黄色的,橙黄色的小花盛开在水边的灌木丛里。几个学生从公园里跑过,他们在嬉笑打闹着。

我们几乎没有说话,只是一起沿着小径默默的走到了公园的门口。门口前面坐着几个老头老太太在晒太阳。一个灰白头发的老太太拄着拐杖迎面走来。她的腰佝偻着,小心翼翼的走得很慢。门外有几个大人带着一个小孩在玩耍,小孩淘气地从公园门口的台阶上往下蹦。一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着紫色外衣和紧身裤长筒靴的女人提着一个口袋站在门口,像是在等人。走出公园门口,我们来到公共汽车站,站在树荫下等公共汽车。车站等车的人不多,旁边是一家食品店,写着“永康食品”的字样,不断有人从里面提着水果和其他食品出来。食品店旁边是一个小花坛,里面栽种着一些绿色的叫不出名字来的植物,绿色的枝叶被修理得整整齐齐的,从外面看上去四四方方的。花坛背后是一个长凳,一对情侣坐在长凳上,男的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女的穿着一件绿色的外衣和浅蓝的牛仔裤,靠在男的身上。男的低着头双手围着女的身体,女的蜷缩着腿,眼睛看着远处,有些神色恍惚。

第一次跟女生逃课出去看电影,我有些害怕,怕突然有认识的同学或老师出来碰见。好在公共汽车一会儿就来了,我们一起上了不太拥挤的公共汽车之后,我才舒了一口气。

到了电影院门口,我们一看上一场已经开始了,离下一场的时间还早,就顺着街道走到不远处一个看上去很杂乱的店里去买冰激凌。我们每个人要了一份小盒装的冰激凌,站在店边的树荫下用透明的朔料小勺挖着吃。

太棒了,逃课看电影的感觉真爽哦。叶子舔着小勺里的冰激凌说。你以前逃过课吗?。

没有,这是我第一次逃课,还是跟女生。

要是每天都是这样的生活就好了。不用去上课,忘掉考试,看电影,逛街,吃冰激凌。哎,问你啊,你知道咱们班里的那 XX 喜欢 XXX 吗?

真的吗?我怎么不知道?

女生里都知道,她自己承认的。

是吗,我一点儿都没看出来。

咱们班还有一对儿呢。

谁啊?

你可要千万保密啊,是 XXX 和 XXX 。

啊?可能吗?他们一个那么胖,一个那么瘦,明显不般配啊。

这有什么啊?互补呗。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快点儿。

女生里 XX 和 XXX 特合不来,你们互相看不起,互相拆台。

真看不出来,女生里还有这么多勾心斗角啊?

你有什么秘密也跟我讲一讲,好不好?

我没有什么秘密。

怎么可能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可以保证不给你说出去,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的。

我就是喜欢你,这是我最大的秘密。

吃完冰激凌,我跟叶子坐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等着下一场电影开演。

我不想在北京上学。叶子说。北京太干燥了,冬天也太冷,夏天还很热。

你喜欢去哪里?我问。

南京。我喜欢南京的梧桐树。叶子说。喜欢下雨天不打伞在梧桐树下走,被树上淋下来的雨水浇湿的感觉。

那样的感觉是很浪漫。我说。就跟村上的小说里的渡边和那个女孩在雨中接吻一样。

你知道渡边和那个女孩要是现在该干什么吗?她问。

知道,我说。他们会接吻。

我亲了叶子的嘴唇一下。叶子俏皮地把头往后一躲,我只亲到了她的下嘴唇一下。

过来,再来一下。她说。

什么?

再好好亲一下。

叶子把我的头扳过来,让我的嘴唇轻轻地压在她的嘴唇上。她的嘴唇湿湿的,还残留着冰激凌的清香味道,吻上去有一些微微的甜味。她闭上眼睛,睫毛垂下来,好像陶醉在甜蜜之中。街上的行人漠然地看着我们,继续赶他们的路。

感觉怎么样?我们松开之后,叶子问我。

味道好极了,我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说。还想再来一下。

你以前吻过别人吗?叶子问我。

只吻过颐和园女孩。

可惜没有霸占你的初吻。叶子笑嘻嘻的说。可以进电影院了,咱们进去吧。

叶子拽起我的胳膊,我们一起走进了电影院。我们找到后面的空座位坐下,叶子把我的手揽在怀里,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面容显得甜蜜又开心。街头上汽车的喇叭声和喧闹的人声消失在门外,电影院里的灯黑了下来,我环顾左右,周围是一张张模糊的陌生的面孔,对着屏幕傻笑。电影是一部老掉牙的爱情片子,一个英国男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失掉记忆,不记得自己的父母和家人,也不记得自己是谁,智力水平就像是个幼稚的小孩。人们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里。他从精神病院里逃出,在街头游逛,遇到了一个善良的女孩。女孩把他带到乡下,由可怜他失忆,到相爱,到结婚,到生了孩子,过着贫困而幸福的生活。他们住在乡下的一个小房子里,门前有一棵桃树。然而,一次车祸让男人恢复了记忆,他回到了以前的家,却忘掉了现在的家。他的父亲是个工业巨头,他继承父业,成了大富豪。被他遗弃的那个女人一直在寻找他,后来找到了他,他却认不出眼前的人是他的妻子。她伤心之余,应聘成了他的秘书,帮着这个男人寻找失去的记忆,最后这个男人终于一点一点的拾起了记忆,找到了那个门前有一棵桃树的乡下的家,也想起了身边的这个秘书就是他的太太。一个古老的黑白的爱情片,里面的女孩对爱情的执着很感人。

我们都被这部黑白片子感动了。电影演到最后的时候,叶子突然拽紧我,悄悄问我说:假如那个男人一直认不出这个女孩怎么办呢?

无论等多久,只要爱的人回来了就是值得的。我使劲儿捏了她的手一下说。

黑暗里,我把手从她的脖子后面伸过去,搂住了她的肩膀。她看着周围的几个看电影的人,不好意思地抗拒着。周围的人在聚精会神地看电影,没有人往我们这边看。过了一会儿她看周围没人注意,才让我把她搂紧。我低下头吻了她的脸颊一下,黑暗里看不清她的面孔。她把头依偎在我的肩膀上,把我的手臂从她的肩膀上拽下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看电影那次之后不久,有一天上体育课的时候,叶子从双杠上摔下来,把腿给摔伤了。学校老师把她抬到了医院里,住了几天院。我去医院看叶子,她担心地问我说,不会以后变成瘸子吧?我说不会的不会的,心里却在流泪,埋怨她怎么这么不小心,把腿摔成这样子。

要是以后真变成瘸子我就嫁给你了,叶子看着我说。你到时得娶我。

那我不是太亏了,连个全活的老婆都娶不到。我假装抱怨说,心里却很高兴。

没良心的,敢看不起残疾人。叶子笑着说。

叶子住院的那几天,每天下学后我都去医院看她,在医院里陪她聊天,把学校的功课带来,告诉她课上讲了些什么。叶子数学不好,我把学校里发的数学片子给她带来,跟着她一起做数学题,给她讲数学做题的技巧。跟叶子一起做数学题,我才知道她数学的一些基本概念没有搞懂,所以数学总是她的弱项。我一遍又一遍地给她纠正一些错误概念,直到她完全掌握了为止。

在医院里的时候,我把吉他带了去,给叶子弹她喜欢的《 Norwegian Wood (挪威的森林)》,她喜欢最后一段,经常跟我一起唱最后一段:

醒来的时候 我独自一人

鸟儿早已飞走

我就点了火

这可不是美好的挪威森林吗

我扶着叶子在医院的院子里散步,有时我们一起慢慢走出医院去买街上的小吃,坐在路边的小摊前喝馄饨汤。能够每天跟叶子单独呆在一起,我心里觉得很高兴。 从医院出院以后,叶子的腿上打上石膏,走路要架着拐。每天上下学我去叶子家接送她,扶着叶子上下车。

叶子出院不久,班里的同学看见我每天去接送叶子上下车,就知道叶子跟我好上了。有的女生很鄙视我,觉得我对不起颐和园女孩。有的人说我是趁人之危跟叶子好上了。但是叶子不管别人怎么看,每天跟我在一起在校园里走,一起上下学。

慢慢的,学校里的那些流言蜚语就消失了。

高考越来越近了。叶子和我决定继续我们中午的约会,这是我们唯一的放松和快乐的时光。每天在小公园跟叶子见面,成了高考之前的唯一的娱乐。同学们都在为了高考竭尽全力的复习,每一分钟都舍不得耽误。高考的巨大的压力就像是一座沉重的山,把每个学生,还有他们的家长,压得喘不过气来。每天都有无数的复习片子,无数的公式,背不完的单词和政治题。每个学生都恨高考,恨这种非人的折磨。每个人都觉得高考已经变成了一头可拍的吞噬着青春的怪兽,但是谁也无能为力去改变它。日子过得很慢,慢得就像是蜗牛在爬。十七岁的生命就浪费在一个一个枯燥的日子里。

幸亏生命里有了叶子,在准备高考最后冲刺的黑暗的,压力巨大的日子里,我的生命才有了一些阳光和快乐。

高考终于来临了。

七月初的一天的早上,我来到了高考场所,在考场外面一眼看见了叶子。她穿着一条长裙子,正站在一个背阴的角落看着考场的大门,周围是不少的考生和家长等着考场开门。我走到叶子的身边的时候,她正手里拿着一条白色绣花手绢在扇着风,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笔袋,里面装着几只铅笔和橡皮,还有贴着相片的准考证。天气很闷热,早上没有一丝风,太阳火热地照下来,空气里浮动着烦躁的气息。

紧张吗?我问叶子。

紧张。她说。昨天晚上一夜没有睡好。

别怕。我说。我们做了那么多题,绝大多数题都不应该会有问题。

但愿如此,叶子笑笑说,脸上依旧带着紧张的神情。她穿着一双浅色的朔料凉鞋,一只脚在地上不安地划动着。她的光滑的脚面很美丽。

考场的大门开了。考生们手里捏着准考证和铅笔盒或笔袋,拖着散懒的步子,神情沉重,像是一群待宰的羔羊一样,被轰进了应试考试的屠宰场。我知道,在这里,只有少数的学生能够安然无恙地出来,多数学生都要在这里被戳上一刀,在生命里留下一个毕生耻辱的痕迹。考不上大学,不仅自己会沮丧和心情难受,连家长也脸上无光。

祝你好运!走进考试的教室之前我跟叶子说。

也祝你好运!叶子点了下头说。

我在考场里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看到叶子坐在我的左前方。叶子扭过头来,我冲她笑了笑,她回了一个微笑给我。教室里空气沉闷,没有人说话,多数考生都低着头,有一个考生咳嗽了起来,咳咳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一只苍蝇在教室里面嗡嗡地飞着,一头撞到窗玻璃上,顺着玻璃掉到窗台上。教室顶上有一个硕大的电扇,一个老师开了电扇,电扇的风叶顺时针开始转动缓慢地起来,屋里的沉闷的空气流动起来。

我们的教师有三个老师监考,一个年龄大的女老师站在黑板前认真地宣读了一遍考试规则,然后三个老师分行挨个检查准考证,他们仔细地查看准考证上的照片,核对着考生。到我跟前的时候,我冲检查准考证的老师笑了一下,他面容严肃地看着我的照片,一眼不发地看了我一眼,把准考证还给我,走向了下一个考生。

我能去厕所吗?一个考生突然举手问。我肚子疼。

不行,马上就要发卷子了。老师说。

那个考生低下头去,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卷子发下来了,考试开始的铃声响起,每个人都开始打开卷子,有的人开始奋笔疾书。考场里没有人说话,只听见铅笔的写字的唰唰声。我的脑海里紧张地思索着答案,用笔在卷子上一道一道地答题。汗水顺着脊背流下。屋里有一股汗味,空气沉闷的像是屋顶要压下来。我的右前方边的一个考生使劲儿地用橡皮擦卷子,磁的一声,他的卷子被橡皮撕开。他沮丧地啊了一声,把橡皮擦下来的泥吹落到地上。

我看了叶子一眼,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见她的长发,背部的连衣裙和写字的胳膊。她的胳膊停了下来,好像在思索什么。考场外传来一阵喧哗声,考场老师走到窗户前去看外面。我低下头继续答题。离考试结束还剩十五分钟的时候,我答完了所有的题,又用剩下的时间仔细检查了一遍答案,查出了几个小错。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我把卷子合上,把铅笔和橡皮仔细收好,拿着卷子向前面的讲台走去。走过叶子的身边时,看见叶子还在飞快地写着什么。我把卷子放到讲台上,走出教室的门,在楼道里等着她。

叶子过了一会儿走出教室来,脸上带着沮丧的神情。我用眼神问了一下她考得怎么样,她摇了摇头,脸上带着沮丧的神情。

我们随着人流走出考场。人群大多数是默默的走,有几个人在互相对着答案。出了考场的教学楼,外面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在身上,空气很闷,热风吹过来,身上顿时出了一身汗,觉得衬衫被汗水贴在了背上。

一起去吃点东西吧。我说。

不想,叶子说。只想喝点儿酸奶和饮料。

我们走到一个小卖部前面,要了两瓶酸奶和两瓶冰镇汽水,走到一个树荫下面,坐到路边的马路牙子上。叶子拿着细细的吸管喝酸奶,我拧开瓶盖,把一瓶冰凉的汽水一口气灌下肚子里去。汽水里的二氧化碳冲上来,我打了一个嗝,觉得凉爽了一些。

是没做完吗?我问叶子。

叶子点点头,神情黯然地说:让一道题给卡住了,后面的题没时间做了。

没关系,后面的尽量考好就行了。我说。胜败兵家常事,别让它影响以后的考试。

叶子点点头,眼睛看着马路,不说话。我知道叶子心里很难受。

挥汗如雨的考了几天,高考的难熬的日子终于过去了。

最后一场试考完,我们跟着上千的考生迈着疲乏的步子从考场出来。没有人激动,没有人嚷嚷。我们只是默默的走出校门,与外面等待的一些家长汇合,四散而去。早就盼着高考结束,想结束了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庆祝一下。等到考试真的结束了,觉得浑身乏累,想做的只是睡觉。我问叶子想去哪里,她说想回家洗澡睡觉。我问叶子想不想回学校去看看,我知道一些老师还在学校里等着看大家考得怎么样。叶子想了一下,说不想去了。我点了点头,说不想去就不要去,早些回家休息好。叶子看着我,说:你也回家去吧,家里肯定都惦记着你考得怎么样呢。

先送你回家吧,我说。

不用了,叶子说。我今天得去看爷爷奶奶,他们在等着我的消息呢。你回家去吧,过两天我们一起出去玩好了。

好的,我说。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嗯,叶子点了点头说。

在汽车站等车的时候,我看着叶子疲劳的面孔,就觉得舍不得离开她。我拽了她的手一下,说,要不咱们一起看电影去吧。叶子摇了摇头,说不行,爷爷奶奶说好了要她考完试就去他们那里。我说,我想跟你在一起。叶子踮起脚来,在我的面颊上亲了一下说,考完试了我们会有很多时间在一起哦。我说我想你。叶子抿着嘴笑了笑,说她也想我。

汽车来了,叶子上了车,在车窗里冲我摆手说再见。车摇晃着开走了,叶子的身影消失了,我坐上另外一辆车回学校,心里突然后悔了起来,觉得应该送她去她的爷爷奶奶家,陪她多呆一会儿。想换车去追上她,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每天跟叶子分开的时候,我都觉得很悲哀。跟叶子呆得时间越长,就越不想离开她。每次离开叶子,自己一个人回到家里的时候,我都觉得很空虚。坐在小阁楼的昏暗灯光里,我总是想着叶子,想着她此刻可能在吃着零食,坐在台灯下复习功课;也许她在外面走路,长发在肩膀上飘起,嘴角上露出微笑;也许她在听音乐,听披头士的歌。也许她也在想着我。我觉得内心里真的爱她,想跟她时时刻刻在一起。虽然每天在学校见面,但是离开她的时候我总觉得心里烦闷,晚上不得不忍受思念之苦。

夜深的时候有时我从空气沉闷的小阁楼下来,站在空旷无人的院子里抽烟,看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抽烟的时候我常常会不自觉的想起她。事实上我自己呆在一起的时候,叶子经常会在我的头脑里出现。我一直有一种深深的迷惘的感觉,像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要干什么。唯有叶子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觉得充实和快乐,才不会觉得空虚。见到了她,我才觉得自己是真正的活着。跟叶子在一起,无论是做什么,总是让我很开心。我现在知道了什么是幸福,跟她在一起就是幸福。我也知道了什么是悲伤,思念她的时候就是悲伤。有了她,快乐有人分享,悲伤也有人能够倾吐,她是我生命里不可或缺的氧气,我觉得每天都不能离开她。

傍晚的时候我在小阁楼上看着窗外,天边一片血红,暮色像红色的海啸一样淹没了一排排房屋。湿热的空气从窗户玻璃上透进来,弥漫在小阁楼里,我浑身出汗,心神不定。这红色的暮色让我心悸,它从天际滚滚而来,刹那之间就染红了一片一片的房屋,把房顶和墙壁涂上了血色。远处的树木,行人和建筑无一不被血红的颜色笼罩,这血色照进小阁楼来,把小阁楼的地板染红了一大片,像是死人流下的粘稠的血。我有些害怕,觉得它像是在预兆着什么凶兆,心里突然想起叶子来,心脏咚咚地跳着,怕她出了什么事。我知道她去她爷爷奶奶家去了,不在自己的家里,但是我还是下了小阁楼给她家里打了个电话。电话嘟嘟地响着,她那边没人接。晚饭的时候我一直坐卧不安。母亲是个很细心的人,她看出了我的焦虑,问我怎么了。于是我把我的担心告诉了母亲。母亲安慰我说,不会有什么事儿的,她只是去看望爷爷奶奶一下。其实我平时不是一个好疑神疑鬼的人,但是那天不知怎么,总是在担心。晚上的时候,我每隔半个小时往叶子家里打一次电话。终于,在晚上八点半的时候,她接起了电话。

你没事儿吧?我第一句话就问她。

没事儿哦,她的声音显得很诧异。我刚从爷爷奶奶那边吃完晚饭回来。怎么了?

谢天谢地,没事儿就好。我放下心来说。想你了。明天有功夫出去玩吗?

干嘛要等明天,你今天能过来吗?她在电话里说。

今天?这么晚了?我犹豫着说。

现在才八点半哦,叶子说。你来我给你做夜宵吃。

我挂上电话,跟母亲说了一声要到叶子那里去一趟。母亲没有拦着我,她点点头,告诉我说天晚了多注意安全,别呆太晚。我洗漱好了,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出门坐车去叶子家。虽然已经是晚上快九点了,外面依然湿度很高,闷热得就像白天的蒸笼。北京的晚上都这么闷热,我一直难以想象在南方的深圳那些城市里的人夏天怎么过。好在晚上车很好坐,车上没多少人,我上车后坐在后面的一个空座位上。车开进夜幕里,一盏盏昏黄的街灯在路边闪过,商店的橱窗的红色绿色和蓝色的霓虹灯在车窗外闪烁,阵阵闷热的街风从汽车上半敞开的车窗里吹进来。我把头凑到车窗边上,让风吹着头发和脸上的热气,一路上想着叶子,好想见到她。

车开得很快,过了不到四十分钟左右我就到了叶子家附近的车站。我从车上跳下来,向着叶子家的楼快步走去。街车在昏暗中继续向前驶去,在夜雾迷蒙中消失在街道尽头。叶子家楼内的照明灯坏了,楼道里面一片漆黑。我摸着黑走上了楼梯,在楼梯上无意中踢到一个可乐罐子,铝罐当啷啷的顺着台阶滚下了楼梯,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声音特别响亮。从楼道拐角处的生锈腐蚀的窗户里,我看见月亮从一片被照亮的薄云中露了出来,银白的月光流进楼道里来,把几阶楼梯浸泡成灰白色。

我爬到叶子家的楼层,喘了口气,让心安定了一下,站在她门口惴惴不安地摸索着按了门铃,一边回头看着窗外。月亮依旧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窗外是一片黑漆漆的树,不远处有几个老头老太太提着马扎摇着芭蕉扇向着楼门口走来。不多一会儿,就听见里面的脚步声,然后就看见叶子穿着拖鞋打开门,很高兴的说:

你真来了哦,赶紧进来吧。

我走进叶子家,刚把门关上,叶子已经扑到我的怀里来。她把头放在我的胸膛上,双手搂着我的脖子,小声说:

想你了,所以这么晚了还想叫你来。

我紧紧搂住她的腰,抱了她一下。她的瘦瘦的身躯被我抱了起来,双脚离地,嘻嘻地笑着,胸脯紧紧地靠着我的身躯,头靠在我的脖子上。

你就这样抱着我,她笑着说,然后轻轻地亲了我脖颈一下。

她的嘴里的潮气在我脖颈上掠过,我觉得潮湿和热呼呼的。我把她抱着往客厅里走的时候,她顺手把墙上的灯的开关给按了一下,关上了灯。屋内一下黑暗起来,只有月光从窗户里照了进来,把屋里照得朦朦胧胧的。我抱着她走到沙发边上,弯腰轻轻把她放在沙发上。她的手来搂着我的脖子不松手。我低下头吻了她的脸颊和嘴唇,她闭上眼,搂着我让我贴近她的身子。我感受着她身上的火热和温柔,心跳得很快,跟她亲吻了很长时间。

等我们终于松开嘴唇的时候,我长出了一口气,看着她。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睁开了眼睛,凝视着我。她的脸显得苍白,像是一块玉石雕琢出来的美丽的脸庞。她的鼻尖上有些细小的汗珠冒了出来,闪烁着月亮的反光,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深不可测。我觉得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心里充满了欢愉和喜悦,觉得她的嘴唇无比甜蜜,只想吻了之后再吻。我想抱着她,吻她,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一刻都不想分开。月光下,我们互相搂抱着躺在小小的沙发上,挤在一起。她蜷缩在我的臂弯里,像是一只温柔的小猫。

我低下头看着叶子,觉得在月光里她是如此的美丽,美丽得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天使。她的目光很温柔的看着我,头枕着我的胳膊,脸贴在我的胸膛上,一只腿压在我的腿上。她的嘴唇既红又丰满,在银白的月光里像是一朵红玫瑰在妖艳的盛开着。她的身体透着青春的弹性和活力,散发着诱人的气息。我觉得从心底里爱她,觉得需要她,觉得离不开她,觉得她就是我的幸福。过了好长时间,叶子从我的胳膊里挣扎出来,用手拢了一下凌乱的头发说:

太热了,你等着,我去冰箱里拿个西瓜去。

她站起身向厨房走去,打开冰箱门,从里面拿出半个西瓜,在厨房的板子上切了一盘端出来,顺手把客厅的灯打开。西瓜又红又沙,带着从冰箱里出来的凉气,显得很诱人。

赶紧吃块西瓜解解渴吧,叶子说。

我们坐在沙发上一起吃西瓜,凉凉的西瓜很可口和解渴。西瓜的皮很薄,子很黑很小。我把西瓜子吐在一个小瓷盘子里,一口气吃了好几块,才觉得身上凉爽起来。

你这几天想干什么呢?叶子问我说。

我想睡觉补觉,我把手里的西瓜皮放到盘子里说。这些日子缺觉缺得厉害,好不容易轻松下来了,该好好睡一觉了。你呢?

跟你一样,也是想睡觉。叶子拢了一下头发说。我是一个很能睡的人哎,有的时候一天能睡 15 个小时的觉。从晚上 8 点睡到早上 8 点,下午还能睡个 3 个小时的觉。

能够睡足觉是一件很美的事儿。我说。

我怕这样猛然一松驰,猛吃猛睡下去长成一个大胖子哦。叶子说。

你?不可能。我说。瘦人是天生的。

想吃点儿什么夜宵?叶子问。

什么都行。我说。我来跟你一起做吧。

好啊,叶子说。你最拿手做什么?

包饺子。

那太麻烦了,还得擀皮儿弄馅儿什么的,你会做什么菜呢?

烧茄子。我说。

太好了。叶子说。冰箱里正好有一些茄子,都快放烂了。

我在厨房里把茄子切成一片一片的薄薄的圆片,锅里放了一些油,把茄子放在锅里慢慢醅烧着。茄子很吸油,锅里放的油一会儿就被茄子吸干了。我翻动着茄子,以免茄子在锅底糊锅。茄子慢慢地被火烘烤的变软,颜色变深,吸进去的油随着茄子变软又流出茄子,在锅底形成一小洼油。叶子站在旁边笑嘻嘻地看着。

什么时候好啊,肚子都饿憋了。

别着急,我说。烧茄子要慢慢烧,你爷爷奶奶不管你饭啊?

我不爱吃他们的饭。叶子说。他们菜炒得都太咸了。发觉你脾气挺好的。

是啊,我说。我像我妈,我妈就是好脾气,什么事情老逆来顺受。

我的脾气可是很厉害的。叶子说。

看不出来。

有你看出来的那一天。

厉害到什么程度?

生气的时候会摔东西。

摔什么?

抓到什么摔什么。比如说抓到旁边的这个西瓜。就摔西瓜。

那样好,效果一定很可观,一地的红红的西瓜瓤子,东一块西一块的西瓜皮,西瓜汁四处乱溅,溅的脸上,身上,桌子上,地上,冰箱上到处都是。

你会把那些都打扫起来吗?

我?

嗯,你。

会。

为什么呢?

因为我爱你啊。爱一个人就会包容你的一切。

真的吗?

真的。

我会觉得会被宠坏了。

你父母从小很宠你的吧?

嗯,他们是这样的。

茄子慢慢的焙烧熟了,我把切好的葱和蒜放进调好的酱油和醋的调料里,把调料倒进锅里,用铲子翻弄着茄子,让茄子均匀的沾满调料。把茄子在调料里炒了一小会儿之后,叶子从柜橱里拿了一个白瓷盘子出来,让我把烧好的茄子倒进盘子里。叶子随后做了一个酸辣汤,又顺手热了一下冰箱里的剩米饭。我把烧好的茄子和汤端到厨房桌子上,叶子端来了盛好的米饭。我们一边吃着饭一边聊天。

你爸妈为什么把你自己扔在北京呢?我问她。

什么叫把我给扔北京?是我不想去香港好不好?

你为什么不去呢?不喜欢那里?

我也不知道,其实挺困惑的。按说我该去那边跟他们团聚,可是一直挺留恋这边的,所以一直没过去。如果高考成绩下来不好,我就去找他们去。

这边有这么留恋吗?

当然了,比如说想跟你一起在北京上大学。

真的吗?

真的。我一个人在家里也呆得烦了,咱们出去玩吧。

你想上哪里?

哪里都行,我很好满足的。你有没有想去哪里呢?

我想去长城,不是光看看城墙,而是想徒步旅行,顺着长城走几天,吃在长城,晚上睡在烽火台上。

那好啊,晚上可以在长城上点篝火吗?

可以,只要捡些干枯的树枝就可以了。

太棒了,我想把那些复习考试的片子和书在篝火里给烧掉。

好主意,我们来个焚书仪式吧,把最恨的东西烧掉。

我想现在就去了。

过两天吧。我说。要买些东西准备一下。

需要做什么准备呢?

手电,火柴,打火机,水瓶子,牛肉干,午餐肉什么的,万一买不到吃的,就要靠罐头食品充饥了。

我只带枕头,剩下的你准备吧。

好吧。不过我只会带一套被褥,你只能跟我挤着。

那我就给抢过来,让你自己冻着睡。

你这么狠心?

要我心软点儿也好办,你把剩下的这些汤都给喝了。

行,我说。汤做的很好。

真的吗?你这样说,我很开心。

是真的好喝。

喝完劳驾你再把碗都给刷了。

为什么都要我做呢?

看你脾气好,欺负你一下。欺负人是件很高兴的事儿啊,你不觉得吗?

我没人可欺负。

那你就只好受我欺负啦。叶子很开心的说。

吃完饭,我把碗和盘子端到厨房去,拧开厨房的水龙头刷碗。叶子把剩下来的一点儿烧茄子换到一个小碗里,放进冰箱里。我把洗涤剂倒在海绵上,把碗和盘子用洗涤剂洗了一遍,又用清水冲干净。叶子拿着一块干净的布把碗擦干净,放在橱柜里,把搌布用水浸湿,把厨房的切菜和做饭的地方给擦得干干净净。我看见垃圾筒满了,就把垃圾桶换了一个新口袋,向叶子问清楚了垃圾扔哪里,提着垃圾口袋把垃圾扔到外面的垃圾通道里去。

现在干什么呢?叶子问。夜宵也吃完了。

你想做什么呢?出去逛夜市消消食?

好主意,叶子说。现在夜市正是热闹的时候,好久没逛街了哦,想逛街了。

那走吧,我说。正好也觉得撑得慌。

我们走出楼门,牵着手顺着街慢慢走,见到还在开门的衣服店或者鞋店就走进去看。叶子不断的试新衣服,试鞋,穿上后让我看,问合适不合适,好看不好看。我觉得每件衣服穿到她身上都好看。叶子不厌其烦地一件一件地看着衣服,很认真的评说着式样和材料。

你怎么对衣服这么懂?从一家店里出来后,我问叶子。

女人嘛,天生的。叶子说。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做个时装设计师?

没有,设计衣服肯定是一件枯燥的事,我喜欢别人设计好了我看。叶子说。不过,到时装杂志社去工作倒是一件蛮有意思的事儿,参加各种时装展览,写一些时装的短评,还有机会接触一些明星,给他们拍照。

你父母喜欢你做什么?

他们吗?他们喜欢让我去做医生,可是我偏不去做。你想想,每天对着一大堆愁眉苦脸的病人和他们的家属,那是多么悲惨的人生啊。所以我一个医学院也没报。他们也没办法我,家里就我这么一个孩子,他们什么都顺着我。

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到法国去留学。叶子说。我爸妈说了,要是高考成绩不好,上不了好学校,他们就送我去。

为什么去法国呢,香港不是也很好吗?

香港太小了,憋得慌。我喜欢法国,觉得那里特浪漫,我还有个舅舅在法国呢,他们到时能够帮着照应我一下。其实我并不需要谁来照应我的,不过家里人习惯把我当孩子看,总是希望送我去个有人照应的地方。你有出国的想法吗?

没有,我说。我想先在国内把本科读下来,以后再说以后。

夜深了,夜风也开始凉了起来。我们走了一大圈,最后又回到了叶子家的楼下。我看了看表,时间已经将近午夜了,就说该回家了。叶子点点头,说早些回去吧。楼道里还是没有灯光,我牵着叶子的手在楼道里走着,把黑暗咯吱咯吱的踩在脚底。她有些害怕地紧紧拉着我。我把叶子送回到她的屋子门口。叶子摸索着拿出钥匙,拧开门,一束光线从屋里射进黑暗的楼道里来。她的身子一半在光线里,显得肌肤雪白,衬映着黑黑的头发。光线与暗处的黑白的强烈对比,更加显出了她的身体的凸凹的轮廓。她在门口站着,对着我嫣然一笑,问我说:

还进来呆会儿吗?

不了,我说。不然该赶不上末班车了。怕家里不放心。你今天玩的好吗?

很好,很开心。她说。你呢?

也很好,我说。跟你在一起总是很开心。

我们在门口恋恋不舍的站了几秒钟,觉得不得不分开但是又舍不得。楼道死寂死寂的,家家户户似乎都进入了梦乡,楼道一头靠窗的地方透进来一束蓝光,在黑黑的墙壁上投上幽影。我看着她,想说句道别的话,但是说不出来。叶子突然拉了我的胳膊一把,两片火热的嘴唇快速地贴上了我的嘴唇。我拉近她的身体,让她紧紧地贴在我身上,然后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一边亲吻着她,一边抚摸着她的光滑的脊背。她的手温柔地搭在我的脖子上,让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热吻让我们喘不过气来,我觉得灵魂跟她的灵魂融合在了一起,浑身充满了快乐。楼梯上有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来,像是在有人顺着楼梯从底下在往上爬。叶子推开我,从我的怀抱里挣脱出来,长长的喘了一口气。她的眼睛在门口的灯光的照射下闪着晶莹的光。她最后快速地吻了我一次,跟我道别,然后关上门,回屋子里去了。

我踩着月光慢慢走下楼梯,沿着一段漆黑的楼道走出楼门口,一抬头看见月亮的银色光晕挂在树梢上。逼近午夜时分,北京这个喧嚣的城市也终于安静了下来,街上没有多少人和车。在车站坐上了一辆空车回家,我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随着车的颠簸摇晃着,看着洒满月光的清凉的街道,心里充满了幸福和忧伤,还沉醉在刚才的甜蜜的拥抱和亲吻当中。汽车经过一座大楼的时候,我瞥见黑黑的墙上挂着一个很大的电子时钟,时钟上的指针正指向午夜十二点。空气里弥漫着黑夜的特有的凉爽的气息,路边的广告牌上的霓虹灯光在暗夜里浮动着,把周围的墙壁抹成五颜六色。一个个幽暗的巷口在眼睛里闪过,一盏盏路灯在车窗里向后飞去,点点亮光连成一条断续的光线。

叶子像是点燃了我心里的一盏烛火,它在我的心里摇曳着,总是给我一种奇妙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陶醉和留恋不舍。我迷失了自己,每次离开叶子的时候我都盼望着跟她下一次相逢,下一次亲吻,对她充满了渴望。她是如此的美丽和温顺,具有如此美妙的身体,我喜欢她搂住我的脖子,踮起脚来跟我亲吻的感觉,喜欢她的湿湿的甜蜜的嘴唇,喜欢跟她贴在一起像是一个人一样,喜欢拥抱和抚摸她的身体:这一切都给我带来激情和快感。我在想,要是跟叶子能每天,每一分钟都在一起,那将会是多么的幸福和快乐啊。

那天我们从八达岭顺着长城徒步走下去。我背着一个大行囊,里面塞着高考的一些书和复习片子,还有一些罐头食品和一套薄被褥。叶子背着一个双肩背,里面是手电筒,电池和纯净水。走过长城的繁华地带后,剩下的就是荒无人烟的荒岭。无人维护的城墙洗尽了铅华,露出了千年以来雨打风吹的真面目,厚重的砖石上刻着岁月的蚀痕,变得斑驳和凸凹不平,上面留着雨水冲刷的痕迹,有的地方颜色偏白,有的地方颜色偏黑。有的地段整个城墙都倒塌了,断桓残壁,碎石累累,墙角杂草丛生,让人想起孟姜女哭长城的悲怆的神话。长城的石砖又冷又硬,荒山野岭中,凉风穿过宽阔的城墙甬道,消失在山野深处。放眼逶迤的长城,我最钟爱的就是上面的一个一个烽火台。烽火台上耸立着碉堡一样的四方平台,像是古老的陵墓躺在迷宫一样的曲折的城墙上。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来到山岭最高处的烽火台。它坐落在一处陡峭的斜坡上,碧绿的芳草在烽火台外漫山遍野的铺开,像是一个大床上铺的松软的绿色床垫,白色和黄色的野花给床垫上点缀上了点点图案,让床垫充满了生机。从烽火台上望下去,远处是猩红的天空和一望无际的黄色的山岭,近处是绿色的树林。一阵风吹来,山林像是绿色的波涛一样在风里摇动。远山在暮色中显得很幽静,风声萧萧,地上残存的往年的落叶被风卷起轻轻地撞到城墙上,又缓缓地坠落在地上。

叶子站在烽火台的箭跺前,眼睛凝视着远处的夕阳。塞外的一座座点缀着绿色的山岭在微风中屹然不动,像是沉默的雕像。夕阳余辉,树木和山岭都被涂上了一层金色,叶子的脸庞也是火红的。她的被风吹起的黑色长发也被揉进了一层黄色,整体看上去像是棕色一样。她穿着一件朴素淡雅的墨绿色百褶连衣裙,显得很清爽甜美。柔和的光线笼罩着叶子的头部和肩膀,像是涂上了一层发光的面膜。

层层的树林,叠峦的青山, 火红的云层,缓缓下坠的夕阳, 被涂上了一层猩红色 的古老而肃穆的城墙,一块块被岁月剥落表皮的厚重的青石砖,烽火台凹进去的箭跺,墙外飞翔的 野鹫 ,青青的芳草,黄色和紫色的野花,细得像一条线似的黄泥小径,还有靠在箭跺上的叶子的身体的黑色剪影,这一切在我心里引起一种悸动。我眯起了眼睛,看见时光按下了镁光灯,咔嚓一声,在记忆里留下了一幅永久的画面。

喝点儿水吧?我把一瓶纯净水拧开瓶盖递给叶子。

这里太美了,叶子喝了几口水扭头看着我说。从没想到荒凉的地方还能这么美丽。

要是能够永远这么下去就好了,我说。一个风景美丽的地方厮守一生,就你和我。

至少我们现在在一起哦,叶子笑了笑说。累死了,长城真不好爬。

我顺着城墙的缺口走出去捡干枯的树枝准备点篝火,外面到处是树林,树林的地上散落着枯死的树干和树枝。不到半个小时,我抱着一捆树枝回来,还拖着一段干枯的树干。我捡了几块砖头,支起了一个灶台一样的支架,把树干架在砖头上,底下放上一些干枯的小树枝。从行囊里掏出一卷报纸,放到树枝底下,又掏出一小瓶柴油,浇在树枝和树干上,我用打火机点着一张纸,把树枝和报纸引着。火焰一下着了起来,树枝噼啪作响,树干上也燃起了小火苗。

耶,篝火来了!叶子开心的在旁边蹲着,不断把小树枝投入火里,让火着的更大。

开始咱们的焚书行动吧。我说。一路上背着那么多教科书和片子累死了,都烧了我也好减轻负担。

快拿来,叶子兴奋地说。我最喜欢煽风点火了。

我把行囊拿过来,把里面的那些高考复习资料和无数的习题片子倒在地上。叶子先挑了一些零散的习题片子给扔到了篝火里。篝火熊熊燃起,火焰明亮,一股黑色的烟雾升上了高高的天空,让我想起了古代的烽火台的报警的狼烟。想想古代人就是靠着在烽火台上点起浓厚的烟火,让远处的人能够看到外敌入侵的讯号,来调集军队保护边关。我们随后把数学书,政治书,各种科目的复习资料和考试片子依次扔进篝火里。篝火越烧越大,火焰越来越猛,无情地吞噬着那些我们曾经无比痛恨的油印的纸片子。写满各种符号的纸张在火焰里卷曲着,焚烧着,那些黑色的字符曾经显得那么的神圣不可侵犯,却在火里变得如此脆弱,顷刻间化成淡淡的烟雾和青灰色的纸灰。我和叶子都觉得发泄了心中的一股怨气。高考,这个当代愈演愈烈的应试考试,残害了多少人的青春和心灵。

在离篝火不远的地方我把几块砖头垒成一个小桌子,把带来的罐头食品,水果,还有一瓶山楂葡萄酒放在砖头垒成的桌面上。叶子用小刀把午餐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在干净的纸上。我打开葡萄酒,把酒倒在带来的两个小杯子里。

干杯吧。我把一杯葡萄酒递给叶子。

祝什么呢?叶子端着酒犹豫着说。

祝你青春永在,美丽永在。我说。

快乐永在,幸福永在。叶子说。

天黑下来了,夜风吹来,叶子的脸被篝火映得通红。篝火一闪一闪的,火苗散发着热情和魅力,血液里流动着酒精引起的躁动。我们喝着葡萄酒,唱着歌,围着篝火跳舞,好像这世界上没有任何烦恼,没有任何人存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快乐的在这里。篝火在叶子的脸上摇曳,她有些喝高了,被烟熏得眯着眼睛,像是一个巫婆一样的大喊大叫,唱着走掉的老歌,歌声被升腾的火焰烧上天空。

夜里,满天星斗下,在这个古老的烽火台上,我们躺在一个被子底下。我搂抱着她的身子,抚摸着她。她的双臂紧紧地环绕着我,像是不让我跟她分开一样。她的头发一半被压在脑后,一半被残余的篝火的红光映照成金色。烽火台四周是寂静的黑暗,寂静得可怕,一点响声也没有。月亮从城墙上偷偷露出脸来,把水银一般的月光洒满城墙,在砖地上留下城墙的三角形的黑影。月光洒在我们盖着的被子上,把被子上的凸凹和皱褶照得很清晰。月光映照下,她的玉石一样光洁平滑的皮肤泛着银白的光,面容显得无比温柔。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我,黑黑的眼睛里闪着几个明亮的光点。她腾出一只手来抚摸我的头发,把火热的嘴唇贴近我。我吻了她的发烫的嘴唇,她也热烈地回吻了我。出于对怀孕的恐惧,我们并没有做爱,只是在被子里搂抱着亲吻着,说着情人们常说的傻话,直到困意袭上心头,才相拥着沉沉睡去。

那天晚上凉风习习,我们在被子里搂抱着,用体温温暖着对方,身躯交缠着,睡得很香甜。

凌晨的时候我从梦中醒来,觉得胸口沉重,胳膊发麻,睁开眼看到叶子的胳膊搭放在我胸前,脑袋枕在我的胳膊上。她呼吸平稳地睡着,娇媚的面孔上带着舒心的微笑,头发上带着一股香气。她的肩膀附近的被子滑落,瘦瘦的肩胛骨露在被子外面。我伸手把被子给她掖好,她惊醒了,跟我更紧的拥在一起,搂住我的一只胳膊。我忍不住轻轻地吻了她的额头一下,她嘴角微笑了一下,闭着眼睛继续睡去了。

我有些睡不着觉,突然想起了颐和园女孩,想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高考不知道顺利不顺利。倘若没有她的家长的干涉,我想此刻我可能会是跟颐和园女孩在一起,而不是跟叶子。我总是忘不掉颐和园女孩对我的好,即使我跟叶子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我想起叶子说的她高考考的不好,还有她说的可能要回香港的话,心里又觉得有些悲哀。恐怕不久她就该回去见她的父母去了,如果像她所说的,她父母会送她去法国读书,那我就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她了。

想到这里我觉得有些难受,就把还在睡梦中的叶子更紧的搂抱了一下。我觉得世界上很难受的一件事就是你知道你喜欢一个人,而这个人却不能跟你在一起,所以你跟她好的时候心里也总有一种悲哀,因为你不知道何时这种好就会突然中断。跟叶子好了之后,我发觉我的世界跟过去大不相同,我不再孤单,心里也有了惦念和牵挂。在别的同学的眼中,她可能只是一个漂亮的性格开朗的女孩,而在我的眼里,她是我的唯一,是生命的全部意义和重量。想想过了这个暑假我就要开始去上大学,而叶子却不知道会怎样,想到此我就祈祷她的分数高一些,我们好能在一个学校或者至少能在一个城市上学。

我抬头看着天空,天上一片灰蒙蒙,像是还没有醒来。远处一层薄薄的晨雾弥漫四周,山岭和城墙被笼罩在蓝雾之中。一只白色的鸟儿站在城墙的箭跺上站着,好奇地看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过了几秒钟后它飞到昨晚我们吃饭的砖头搭的小桌子旁,低下头去寻找我们掉在地上的午餐肉渣和残余的食物,两只细小的爪子在青石砖上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周围的树林里响起一阵一阵的鸟叫声,一阵风吹过绿色的树林,一排鸟儿从树林里惊起,扑打着翅膀惶恐地飞上泛白的天空。昨晚的篝火已经都熄灭了,只有残余的灰烬和烧黑的木炭残留在砖头搭成的支架之间,地上和砖头上都是一层黑。几张残余的烧焦的纸片散落在城墙角,上面还能隐约看出来一些字符。

看到昨晚的篝火的残烬,我觉得心里有些伤感,脑子里想起了叶子和我都喜欢的《 Norwegian Wood (挪威的森林)》里的最后一段:

醒来的时候 我独自一人

鸟儿早已飞走

我就点了火

这可不是美好的挪威森林吗

天空渐渐的明亮了,曙光驱散了黑夜残存的阴影。睡梦中的叶子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翻了个身,背靠着我的胸膛又睡去了。山里的气候有些凉,她的身子在被子底下蜷缩起来。我贴紧她,用身上的热气暖和着她的身体,她把赤裸的脚伸到我的小腿之间暖和着。她的头依旧压着我的一条胳膊,我的胳膊有些麻木,但是不想从她的头下抽出来。她的头发散落到我的脖子上来,有几丝头发擦着我的嘴角。我用空着的手臂搂着她的胸部,她的心跳顺着手臂传到我的胸膛上来,跟我的心跳合在了一起。一只灰色野鸟悄无声息地落在我们身边不远的地方,它的头是黑的,脖颈是白的,翅膀和肚子是灰色的。它的黑色的小眼睛好奇地瞥了我们一下,蹑着脚从我们身边跳跃着走过去寻找食物去了。

不要离开我,我心里对着依旧在梦中酣睡的叶子说。你可知道我多爱你?

我终究还是没能留住叶子。

那年暑假,先是她陪着爷爷奶奶出去旅游,随后我的好久没见的父亲安排我们去了一趟北戴河度假。回来的时候,叶子已经离开了北京,去了香港看她的父母,从此后就没有再回来。

去北戴河之前,叶子刚从外地回来。我知道她那几天该回来,可是几次打电话总是找不到她。我心里惴惴不安,一会儿担心她在旅途上出了问题,一会儿担心她得病了,一会儿担心她遇到了坏人。她不在的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郁闷,每天无精打采,无法从对她的思念中逃脱,经常沉溺在对她的遐想之中,忍受着相思的折磨,每天想她无数遍。每天晚上坐在小阁楼上,看着天上的皎洁的月亮和深蓝的星空,我都在遐想着她也在某个地方的窗口看着同样的月亮和星空,想着我。

在临去北戴河之前的晚上,我终于打通了她的电话。

这几天总是找不到你,我在电话里急匆匆的跟叶子说。明天我要跟家里去北戴河玩去了。

我刚回来,出去玩好累哦。叶子在电话里说,她的声音带着一股疲倦。北戴河好啊,天气太热了,那里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可是要去好几个星期啊。

那多好哦,在海边游泳比在北京窝着舒服多了。

你跟我们去吗?我可以跟家里人说,带你一起去的。

我?不会去的。还没有见过你们家里的人,会很紧张的。

哪有什么关系?见面就熟悉了。

不行不行,还是你们自己一家去吧,再说也太晚了,不想给你们添乱了。

一起去吧。我劝叶子说。我想跟你在一起。

我过一段也该去看我的父母了,叶子有些忧虑的说。他们一直让我早些到香港去,我想等到高考成绩一下来就去看他们。这次真的不能跟你去了,很抱歉。

真的不能去了吗?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她。

不能去了。你好好玩,祝你旅途平安。叶子欢快的说。

谢谢你。我说。等我一回来就给你打电话。

给我寄几张那里的明信片吧,叶子说。

一定,我带着一些失望说。

我放下电话,心里觉得很郁闷。本想出门去找叶子,但是又觉得她没有让我去找她,这样去找她很冒失。而且,她听上去很疲累,想她一路上旅途劳累,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夜里的时候,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几次想再给她打个电话,但是夜已经深了,想她一定已经进入了梦乡,于是终究没打。

在北戴河,我们住在一个有着一个大院子的招待所里。离招待所大门不远的地方就是海滩。咸咸的海水,长长的沙滩,沙滩边上被海水冲上来的贝壳和海藻。北戴河,一个过去一直很想去的地方,现在却觉得索然无味。在长长的海滩上赤着脚行走,看无数的在海边嬉戏的人,远处的波涛像是卷着雪一样滚过来,呼吸着海面上吹来的潮湿的味道,我却提不起兴趣来。因为叶子不在我身边。因为周围都是陌生人。我穿过沙滩上的涌动的人群,孤独地走到一棵树地下,坐在树荫下面,想着叶子。

晚上的时候,我坐在旅馆房间的小桌子前,在苍白的电灯光下,给叶子写信。记得叶子说想要北戴河的明信片,正好旅馆里有明信片卖,我买了几张印着海边风景的明信片,在明信片背面写下一些简短的文字。我告诉叶子北戴河的海滩比我想像的要长,沙滩上的人比我想像的要多,海水比我想像的要咸,空气比我想像的要闷热,离开她比我想像的要烦闷。夜半时分独自一人坐在海边礁石上倾听大海的涛声,带来的是一种寂寥的感觉。我在明信片的结尾说,我想你了,等着回去找你。

我放下笔,拿着明信片走到招待所前台,问前台的坐着看电视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到哪里可以买到邮票和发信。她边嗑瓜子边说,邮票得到前面的一个小卖部去买,小卖部旁边有个信筒子,明信片可以扔到那里面,第二天会有人取走。她看我一脸迷惑的样子,就说,你不知道小卖部在哪里吧,姐带你去吧。

她锁上前台的一个柜子,走出前台,带着我走出招待所的大门,一边走一边问我是哪里来的,北戴河好玩不好玩一类的话。我问她是本地人吗,她说不是,是青岛人。我问她想家里人吗,她说当然了,不过每年春节的时候都会回家去看父母。我说春节的时候回家很不好坐车吧,她说每年都这样人挤人,有时还没地方坐,要一路站着,不过早习惯了。

她带我走到了小卖部,我买了邮票贴在明信片上,把明信片扔在了一个绿色的邮筒里。我顺道买了一瓶可乐,问她喜欢要什么,她看了看小卖部里面的东西,说要一小碗冰激凌。我们慢慢地从小卖部走回来,热热的海风带着咸味吹过来,觉得身上粘乎乎的。

回到招待所的前台,她对我笑笑说,我晚上一般都在这里值夜班,你要是没事儿就来找我聊天,跟我一起看电视吧。我点点头,谢了她带我去小卖部,然后沿着招待所的灰色的走廊,走回到房间里去。

夜里的时候,海面上刮起了强烈的风,像是台风一样的猛烈。呜呜的风声尖叫着,把窗户推得前后摇动,像是窗玻璃随时会掉下来。一阵阵雷声从远处的海面上传来,闪电耀眼地在窗外闪亮着。雨点被风摔打在窗玻璃上,噼里啪啦地响。我在床上被风雨声吵闹得无法入睡,索性坐起来,想开灯看看书,按了几次开关灯都不亮,才觉出来是停电了。我穿上地上的拖鞋,摸黑摸着墙走出房间,顺着走廊来到前台,想找一只蜡烛。

她自己坐在前台柜台后面的椅子上,面前点着一只很大的蜡烛,在地头看一本杂志。她抬起头来看我,烛光照着她的有些疲乏和憔悴的脸。

你有事吗?她问我。

睡不着觉,想看书又没电了。我说。电什么时候会来啊?

不好说,她说。肯定是风太大,把哪里的线路挂断了。

这里的风都这么厉害吗?我问她。

有更厉害的呢,她笑笑说。这个还不算是台风,要是台风来了才吓人呢。

你这里有蜡烛吗?我问。能买一只蜡烛吗?

给你两只吧,不要钱了。她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两只普通的白蜡烛来递给我。

一道闪电在窗外划过,雷声滚滚而来,屋子里的烛光被门缝里吹进来的风吹得晃动起来。窗户外面的树影在黑暗里剧烈地摇曳着,显得有些吓人。

你自己在这里值班,害怕吗?我问她。

有一点儿,她说。一开始的时候特别害怕,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你怕吗?

也有一点儿。我不好意思地承认说。

你要是睡不着想看书的话,到这里来吧,咱们一起看吧,我看我的杂志,你看你的书,也好做个伴,省得害怕。

行。我说。我这就回屋里去拿书去。

她把一根蜡烛就着她面前的烛火点上,放到一个平底的小碟子里,递给我。我端着小碟子,在一闪一闪的昏暗的烛光的下,走回到房间里去拿书。

我坐在前台的柜台里面,借着她的蜡烛的光看书。她在旁边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妇女杂志,一翻页的时候烛光就被翻页的风吹得摇曳起来。她有时撩一下头发,有时把一绺头发用手拨弄着,有时看着看着杂志自己傻笑起来。我问她笑什么,她说看见里面的一个故事,觉得男主人公很傻很可笑。狂风还是在外面不断的刮,暴雨打在窗户上的声音传进里面来,但是跟她在一起,这个狂风暴雨之夜不再是那么狰狞可怕了。快到凌晨的时候,外面的风雨渐渐停息了。我觉得困了,跟她说要回房间睡觉去了。她点点头,面含着微笑说,快回去睡觉吧。

你什么时候下班啊?我问她说。

八点。她笑笑说。我们两个班,白班是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夜班是晚上八点到早上八点。

你住得远吗?我问她说。

不远,就住在院子后面的一个小宿舍里,就在那里。她拿手向着窗户外面的一排小平房一指说。我们几个外地来的在这里上班的人合住。你可以以后来找我玩。我们下班了就没事儿了,不过我可能下午要睡到两三点才能起床哦。

好的,我说。如果你也没事儿的话。

我们天天都没事儿。她依旧微笑着说。在这里上班也是很枯燥的,闷得很。你看北戴河很好吧,可是我们老住在这里,都看不出好了。要不你下午三点来找我吧,我带你去到周围玩玩去。

周围有什么玩的啊?我问她说。

有啊,有好多呢。她说。这里的好玩的地方我都知道。

那太好了,我点了点头说。我对这里一点儿不熟,有人带着玩最好了。那下午三点我上你住的地方去找你?

好的。她调皮地眨了一下眼说。三点钟见哦,不见不散。

下午三点的时候,我来到了她的宿舍门外。敲了门之后,她的宿舍的室友打开了门,见到是我,问我找谁。她在里面听见了,跑到门口,说来了来了,然后飞快地换上了一双凉鞋,走出来。她的头上湿湿的,好像是刚洗了澡,身上有一股香皂味。

你想去哪里啊?她问我。

哪里都行,我说。我对这里不熟。

那我带你去看一些老别墅吧。她说。晚上我跟室友换班了,今天晚上八点不用去上夜班了,这样我可以多带你去转转,可以晚回来一些,明天我值一天一夜的班。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闪闪发光,带着欢快的笑容。她带我去看北戴河的老房子 --- 一些老别墅,看张学良的张家大楼,还有何香凝别墅和傅作义别墅。快到吃晚饭的时候,她问我喜欢吃什么,我说喜欢吃海鲜,最好是螃蟹,她对这边很熟,就带我去一个小餐馆吃螃蟹。我们要了一大碗醋,吃着皮皮虾和新鲜的海蟹。吃完饭我们顺着海滩走,空气里弥漫着海水的咸腥味。灰色的沉闷的天空,浅黄的沙子,灰黑的奇形怪状的岩石,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的白色的水鸟和农民的破旧的带着网子的打渔船。渔船和水鸟的倒影。浪潮的冲击和退潮。脚上伴住的水草。心里的躁动与不安,渴望与期盼。

我们走着走着,天上下起了雨。她拉着我的手跑到一颗大树下避雨。雨水淋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我们并肩站在树荫下,看着雨点无声地打在脚下的细腻的沙滩上,打出了一个一个湿湿的小坑。海面上的渔船都不见了,天上笼罩着一层灰白的云层,潮气袭上来,她抬着头,雨水从脸颊尚留下来,两只明亮的眼睛看着我,好像在等待我做些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因为我的心里在想着叶子。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从一个荒弃的铁轨上走过。一定是火车好久没有从这里开过了,铁轨上锈迹斑斑,路基的斜坡上长满了一片一片的无名的野草,草丛中透出一些黄的红的野花来。一根一根枕木被压在铁轨下面,在青灰色的碎石子中躺着,像是沉睡千年的木乃伊。铁轨边上有几从灌木,枝枝杈杈的横七竖八的伸着。

我踩着一根铁轨向前走,手里拿着的是叶子寄给我的一个明信片,上面只有简短的几行字:

前些天看到了我的高考分,就像我的预感一样,考砸了。我给父母打了个电话,他们没有说我,但是我能明显觉出他们的失望。这些年来,他们对我的期望一贯甚高于我对自己的期望。我自己也觉得很沮丧,特别是无法跟你在这里一起上大学了,也不想再浪费一年的时间来重新参加高考。他们早就想让我去香港跟他们在一起,之所以同意我留在北京,是因为认定我一定会考上一所好学校,现在彻底失望了。他们已经给我买好了火车票,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去香港了。在你拿到心仪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会自己一个人哭泣。夜色里升起的每一颗明亮的星星背后,都有一颗坠下的流星在默默的流泪。我想把一切都给忘掉,重现开始一个旅程。好好去上学吧,为你祝福。如果我们有缘,今后还会再见的。

明信片封面上印着一辆从隧道里钻出来的喷着白色烟雾的黑色蒸汽机车,背面的字迹潦草,没有落款,也没有留下电话地址。

正午的阳光把铁轨晒得滚烫,我把明信片揣着兜里,低头闷声在铁轨上走,觉得鞋底都快要被融化掉。铁路中间要穿过一座矮小的铁桥,桥上是很粗的三角形铁架子,一颗一颗铆钉裸露在桥梁的外侧,铁条上缠着一根一根的常青藤,绿色的叶子被微风摇晃着,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桥下是光秃秃的水泥桥墩,支在快要枯干的河床上。长满青苔的礁石东一块西一块地乱躺在河床两岸,中间一条细小如溪水的水流缓缓流过弯弯曲曲的河底,水面上泛着细微的一道道涟漪。我像是要沿着铁轨走向天边一样,只是沿着轨道一路不停息的走下去,好像在铁轨的尽头叶子会等待我,好像铁轨的尽头是我的宿命。想来生命也是茫然的顺着一条道走,谁也不知道前面会出现什么。所谓的梦想也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象和期待,虽然结局不知道到底会怎样,却成了支撑人走向终点的动力。

铁路的尽头是一个废弃的货场。几节破旧的火车厢横七竖八的停在货场里,车厢上的油漆字都被风吹雨打的字迹模糊了。货场里空无一人,四周是乱长的树,树丛之间显露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丝网。我靠着车厢坐了下来,让车厢挡住灼热的日光。我觉得很口渴,举目四望,看不见水龙头,只见不远处的一个水坑里有一些浑浊的水。坐在杂草丛生的水泥方砖地上,我想抽根烟,可是我没有烟,也没有打火机。一只蜻蜓从灌木丛里飞过来,停在了我身边的一株野草上。蜻蜓的翅膀碧绿通明,大大的脑袋低垂着,细小的爪子抓着野草的茎杆,绿色的长长的身体靠在一片草叶上。一阵夏风带着潮湿闷热的空气吹过来,只是觉得燥热难耐,一点儿也不觉得清凉。我看着眼前的铁轨,两条平行的轨道延伸开去,越来越窄,在很远的地方交集在一起。铁轨中间被太阳晒蔫的野草如秋天的落叶一样呈现出黄色,低垂在腐烂的枕木边的碎石上。我从贴身口袋里掏出叶子寄给我的那个被身上的汗水浸湿的明信片,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几句早已耳熟能详的句子,端详着上面开始褪掉颜色的潦草而熟悉的钢笔字。

叶子,我已习惯了有她的生活,如今她却如断线的风筝被刮得无影无踪。

其实在北戴河度假的日日夜夜,我何曾不每日想起她,不度日如年的盼着早日回京见到她。

这些日子我总是在回忆过去跟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懊悔跟她在一起的时候疏于言表,不能直白的向她袒露心机。在她面前,我觉得如此的卑微,竟不敢显露对她的依赖。其实,许久以来,她早已成为我努力学习的动力,因为我知道只有上一所好的大学,才能不会辜负她。早知是这样的一个结局,我宁肯放弃学习,每日陪她在一起。我需要怎样的勇气,才能接受她已远去的残酷的现实,承载心中的隐痛。倘若我能够跟她一起离京去港,我定会抛下一切与她同行。

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那一年夏天,我十七岁,她十八岁,正从少年迈向成年。那时,我们注定还看不懂梵高,注定还不能看明白他的画里的大片大片的金黄色和蓝色的组合所表现出的悲哀,不能参透画里的粗糙有力的线条所体现出来的沉重和荒凉。可是,我们会装出来很懂的样子,目空一切地评论着自己喜欢和不喜欢的作品,好像自己是权威的专家一样随意斥责一部作品是媚俗。那时我们一边爱着,一边困惑着,对很多事情都不知道珍惜。只有走过青春之后才知道它的美丽和苦涩。就像所有喜欢忧郁的少年一样,那天我独自坐在这个荒芜的旧货场,心里充满了悲伤的度过了整整一个下午。我把头埋在手臂里,在无人的货场里抽泣,因为那张被汗水浸湿的明信片,因为叶子,因为一份不舍的情感。

Yesterday, love was such an easy game to play.

Now I need a place to hide away.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Suddenly,

I'm not half the man I used to be,

There's a shadow hanging over me,

Oh, yesterday came suddenly.

第五章 迷惘和结局

 

秋天的时候,我去学校报到,开始了大学生活。

在每个上过大学的人的生命里,大学都是人生中永远怀恋的一段时期。宿舍里的卧谈会,图书馆的抢座战,食堂的叮叮当当的碗盆声,考试前通宵教室的彻夜灯光,课堂上的昏昏欲睡,班级的新年晚会的歌声,学校里的舞厅的婆娑,礼堂里的电影,大教室里的各种讲座,都成了美丽的记忆。

我在的大学,是一个以民主空气浓厚著称的学校。学校里各种社团活动频繁,各类讲座纷至沓来,各种流派的互相交错,让像我这样的感到迷惘和迷惑。身在这样一个学校,让我自然的身不由己的喜欢上了民主,但是同时,却不断受到各种书刊和演讲的诱惑,倾慕那些历史上的人物 --- 不论正义的还是邪恶的 --- 的克服困难达到目的的过程中做作出的牺牲。

感谢学校里的精英们的不厌其烦的灌输,特别是感谢柏杨先生的《丑陋的中国人》的那本书,我高中时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伟大革命理想全部都倒塌了,对社会失去了信心,对人生充满怀疑,对所有的说教不管是正面的还是反面的 --- 全都不屑一顾。

“腐烂的是世界,而腐烂的我将与它同入地狱。”大学的时候,我迷上了切·格瓦拉,这个长着一脸大胡子的古巴人。这句话是格瓦拉的《在玻利维亚的日记》里的一句话,后来我还查到了这句话的英文原文:“The world is rotten. The rotten,I will go to hell with it.”多年后我到了国外,见到了不少印着格瓦拉的头像的T恤衫,有的上面还印着他的一些名言。他的一些名言直到今天读起来都让人感慨,比如这句话:“让我们面对现实,让我们忠于理想。”鲍勃迪伦曾经在他的《答案在风中飘》的歌词里面说,“how many times can a man turn his headand pretend that he just doesn't see (一个人能扭过头多少次,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谴责世人在人类的苦难面前扭过头去,假装没有看见的态度。格瓦拉却说,“我怎能在别人的苦难面前转过脸去”,为此他放弃了优越的生活,放弃了家庭,提着枪进入了玻利维亚的丛林,忍着哮喘带来的痛苦,带着一只小小的游击队在丛林里跟美国支持的势力庞大的政府军奋战,直至牺牲。格瓦拉的这种放弃掉优越的生活,为了别人的苦难而牺牲自己,甚至家庭,直到今天在我看来还是一种最大的勇气。

 

那个时候我的思想很幼稚,同时受到各种流行的思潮的诱惑。那时我喜欢的另一套书是《第三帝国的兴亡》,那是一部上中下三卷的大部头历史著作。我对这部书爱不释手,前后读了足有五遍之多,经常为书里描写的年轻的希特勒身无分文在维也纳这个灯红酒绿的大都市混日子的那些落魄的一些段落感动,那时的希特勒还只是一个想去学艺术的年轻人。希特勒成了德国元首后曾经回忆他在维也纳的悲惨生活的时说:

“对许多人说来,维也纳是个尽情享乐的天堂,寻欢作乐的场所,但是对我说来,它却是我一生中最悲哀的时期。即使到今天,这个城市在我心中也只能引起不愉快的想法。对我说来,这个逍遥自在的城市的名字,所代表的就是5年艰苦贫困的生活。在这5年中我被迫求职糊口,开始当小工,后来当小画家。收入之微薄,不足以填充我每日辘辘的饥肠。。。当时饥饿是我忠实的伴侣,它同我形影不离,我的生活就是同这个无情的友人进行的一场 长期搏斗。”

那时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充满了理想,梦想和激情,渴望着有一场革命,准备着为了人类的正义和爱,毫不犹豫的站到强大的邪恶势力的对立面。我想很多人在年轻的时候可能都在心里洋溢过这种理想主义,即使是那些今日变得老奸巨猾五毒俱全的人,他们年轻的时候,是否也曾经有过那种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的激情呢?

 

那时我花了很多时间去读书,是我人生里面读书最多的时期。我经常为书里的人物所感动,为书中人物的快乐而高兴,为他们的伤心而一掬同情之泪。

我总是背着一个鼓鼓的书包,里面装着至少几本课外书,在校园里骑着自行车穿行,风吹过我的消瘦的脸颊和身体,我的心中充满了理想和对未来的憧憬。饭厅里,宿舍里,教室里,湖边的石头上,街角的路灯下,几乎每个地方都可以成为我读书的地方。午休的时间,课间休息,上厕所,讲座和电影开演的前夕,几乎无时无刻不可以成为读书的时间。

像大多数同龄的年轻人一样,我憧憬着书中所描写的美好的热烈的爱情,但是命运却总是使爱情与我擦身而过。

 

一年以后的一个周末的时候,我从大学的学生宿舍回到家里,母亲递给我一封来自法国巴黎的信,封面上是叶子的熟悉的字体。

她说她终于去了她梦想的城市巴黎留学。

巴黎是个多遥远的地方啊。其实从知道她去巴黎之前我就喜欢巴黎这座浪漫都市。

那是从小说里读到的巴黎。那个左拉的笔下的一切都能出卖的巴黎:愚笨的姑娘和伶俐的女郎,谎言和真理,泪水和微笑;那个都德笔下的有着被炮弹打得千疮百孔的墙壁和被机枪扫射地坑洼不平的人行道的巴黎;那个司汤达笔下的有着驿站和马车,为了女人决斗,“假如于连是一棵柔弱的芦苇,就让彵毁灭吧;假如这是个勇敢的人,就让彵自己走出困境吧”的巴黎;那个巴尔扎克笔下有着一贫如洗的画家和他的对贫穷和爱情十分坚贞的情人的巴黎;那个雨果笔下的有着饥寒交迫的小偷,灵魂高贵的苦囚犯,清贫如洗的大学生,卢森堡公园里坐着美丽的少女的巴黎;那个莫泊桑笔下的有着为了舞会上的一夜风光借了一串项链,为此却换来十年艰辛的可怜的姑娘的巴黎。

记得还是在初中的时候读的莫泊桑的《项链》,一直为里面那个可怜的爱慕虚荣的女人惋惜。一晚的奢靡的代价是十年的艰幸,为了赔偿丢掉的一个项链,她不得不改变生活,从一个中产阶级变成一个穷人。

其实,哪个女人不爱慕虚荣呢,只是十年的贫困生话,让一个充满幻想的美丽女子,变成了一个在猪肉店里能为了一个铜子儿讨价还价,能像泼妇一样高着嗓门吵架的不修边幅的女人了。最后的结局自然让人啼笑皆非,一个女人失去了最美丽的十年,失去了最美丽的青春时光,都是因为一挂假项链。

生活的残酷让人唏嘘。

只是那个已变得不再美丽的女人,一天幸苦劳累之后坐在窗前的时候,望着手上磨出的粗糨,心里不免仍然会想起当年的那个舞会,她曾经是多么美丽,多么受人欢迎。如果没有丢失那串项链,今天的她还应该是个优雅美丽的女人。

只是这世界上的事情没有如果,发生了的就永远的不可改变了。

我喜欢的巴黎是那个把面孔隐藏在红磨坊后面,在橱窗上留着女人的红唇的印记的巴黎;那个有着街头上流莺的暧昧的眼神,咖啡馆里绯红的面颊的莞尔一笑,长裙和短裙底下散发出按耐不住的潮气的巴黎;那个有着画着半裸的女人乳房的古旧的墙壁,带着一圈一圈的旋转楼梯的老式楼房,空气中流过香奈尔的暗香和尖利的叫床声的巴黎;那个郁闷和放纵结伴而行的巴黎。那时我想去巴黎,住在一个能够看见埃菲尔铁塔的一个小木头阁楼上,每天顺着木质的楼梯咯吱咯吱响着走下楼来,在秋日的阳光下坐在雷诺阿和萨特坐过的左岸咖啡馆里,一根一根的吸劣质的烟,读让人昏昏欲睡的书,写一些离奇古怪的文字,看街上的风情万种的法国女人和她们裙子底下泄露出的春光,看她们的长腿和诱人的乳房,在厕所里脱下裤子对着挡板自慰,用黄色的擦手纸把乳白色的大头虫从挡板上抹干净。我想买一只画笔,在阁楼的昏暗的灯光下在画布上随心所欲的涂抹自己喜欢的颜色,在骚动和忧郁的情绪下画女人的性感的大腿和鲜艳的嘴唇,把油画放到远处审视,用刮刀把油画上不喜欢的颜色刮掉,再重新涂上颜料,直到满意为止。我想在寂寞的夜里在靡丽的街头和空荡的塞纳河边闲逛,和遇见的任何女人睡觉,不管她们是妓女还是同样寂寞难耐的妇人,在她们咯吱作响的床上尽情吮吸她们的耳朵,嘴唇,脖颈,乳房和私部,听她们的放荡的淫笑,把她们的腿分开。但是我不会爱上她们,正如我不喜欢一切喧嚣和扰人的哄闹。在清晨的时候,我会离开她们的床,重新走回破碎的城市,在巴黎地铁的摇晃中从凯旋门地下穿过,在座椅上靠着车窗沉沉入睡。

现在我喜欢巴黎,还有一个原因,因为叶子在那里。我只知道巴黎的一个地址,就是她来信的封面上的地址。从收到叶子的那一封巴黎来信之后,我再也没有收到她的任何信件。所有给她寄去的信都石沉大海一样的无声无息。

我可以感觉到,叶子在走入一个全新生活,离我越来越远了。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悲哀,这种情绪就像陈楚生的那首《有没有人告诉你》里唱的:“我打开离别时你送我的信件, 忽然感到无比的思念。看不见雪的冬天不夜的城市, 我听见有人欢呼有人在哭泣。早习惯穿梭充满诱惑的黑夜,但却无法忘记你的脸。有没有人曾告诉你我很爱你,有没有人曾在你日记里哭泣。有没有人曾告诉你我很在意,在意这座城市的距离。”

我相信命运是残酷的,它会让你爱上一个人,然后让你跟她分开。我怎样才能再找到叶子?我想去巴黎去找她,但我去不成巴黎。我只是大一的一个学生,对法文一窍不通,根本没法儿申请法国的学校。有的时候很想叶子的时候,我会给她写一封信,用她的那个巴黎的老地址。我没有期望会收到她的回信,就像是过去无数次的去信都没有回音一样,也许她早已从那个地址搬走了。我只是想告诉她我在想念她,告诉她我的心情。我告诉她说,我一切都好,每天在教室,宿舍和食堂之间奔波。我说校园有一个很漂亮的湖,我经常在湖边的岩石上坐着看书。我说晚上我有时睡不着觉,在想她。我说你还好吗?我想你了。我说我买了许多托福和GRE的书,准备大三的时候去考托福和GRE,出国留学,到了国外就可以去巴黎找你了。我说你要多保重。我说听说巴黎的女孩为了爱美穿的都很少。我说天气凉了,你要多穿些衣服。

我对叶子说我在学校里过得很快乐。其实我一直笼罩在孤寂和失落当中。这个世界上,没有她,我觉得很孤独,就像是失去了身体的另一半一样,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在拥挤的人群里茫然的行走,充满了迷惘和失落。

 

 

上大二时我曾经遇到了一个喜欢的女孩。那时每个周六我回家去看望母亲,周日再回学校。回学校的时候,我从家里先坐8路到崇文门,在那里换乘114路电车到白石桥,然后坐332路汽车到学校,每次花在车上的时间要有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我无事可做,通常我坐在座位上,或者看书,或者看着窗外的人流车流昏昏欲睡的打瞌睡。

那天我从崇文门上电车的时候,人不多,车很空。我坐在车上,百无聊赖的看着窗外。我的座位前面坐者一个女高中生样子的女孩,她斜背着一个挎包,从挎包里拿出一本书在读。车开了没多久,我就两只手放在前面的椅子背上,脑袋趴在胳膊上打瞌睡。我睡了一路,车快到动物园的时候,车身一摇晃,把我从瞌睡中晃醒。我睁开眼,看见眼前两只手指在伸向前座的女孩的挎包,那两只手指正在熟练的从挎包里掏出一个钱包来。

小偷!我当时什么也没想,伸出手去抓住了那只手,同时大喊了一声。那个小偷惊讶的看着我,他的嘴张开着,因为惊恐而说不出话来。前面的女孩回过身来,很惊讶的看着我的手攥着小偷的手,小偷的手指还在夹着她的钱包。车上的人不多,几个人往我们这边看了一下,迅速的把眼睛转开,好像没看见一样。小偷楞了一下神,开始镇静下来。他把手指松开,让钱包掉回挎包,狠狠的瞪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就坐到我后面的座位上去了。

看看你的挎包里少了什么没有?我问前座的女孩。

她把挎包打开,伸手进去翻了一阵,摇头跟我说:没有少什么。谢谢你。

电车到了白石桥总站,我从电车上下来,那个小偷跟在我后面下来。我知道他想找我算账,就索性转过身来,看着他说:你想干什么?他二话没说,就跟我厮打了起来。他的力气很大,我打不过他,被他摔倒在地,踢了几脚,他一边踢我,一边说:让你多管闲事,让你多管闲事。我的鼻子被他的皮鞋踢破了,里面流出血来。他看见我脸上的血,就狠狠的踢了我的肚子一下,扭头走了。我坐在地上,拿手去摸脸上的黏糊糊的血,就看见了她,怯生生的举着块手绢站在我面前。

我带你去医院吧。她说。我知道都是因为我给你惹了祸。

我用她给我的手绢把脸上的血擦干净,活动了一下胳膊和腿,确信胳膊和腿没有问题。但是我的肋骨的部位很疼,像是被踢断了一样。我直不起身来。她扶着我上车,去了附近的一家医院,大夫检查后说我肋骨断了两根。我在医院住了几天院,她每天都来看我,还带着她的闺蜜一起来看过我。她的闺蜜悄悄告诉我说,她喜欢上了你,你可要对她好一些哦。伤好回学校了之后,她到我们宿舍来找过我。我们在湖边散步,双方都有很多好感。我有时去约她出来玩,有时一起去看电影,有时请她来学校参加舞会。

她一直瞒着家里,因为家里人让她专心考大学,不许她谈恋爱。但是,家里人还是从她的一些反常的举动中最后知道了,狠狠的说了她一顿后,严令她跟我断绝来往。她给我写了一封信来,把情况讲了,说以后不能跟我往来了。她说我不必去找她,她要听家里的,要等到家里人允许的时候,再来找我。

自此之后,她再也没来找过我。

后来1989年的时候,我跟她邂逅了一次。那时她因为头一年没考上大学,正在复习准备高考。她在广场里静坐的绝食的队伍里看到了我,冲我大声喊叫着,跟我隔着纠察队员组成的警戒线招手。我认出了她,走到警戒线边上跟她聊了一会儿天。她撕下一张纸给我留了一个电话号码,是她的闺蜜的电话,她说我有事可以通过她的闺蜜找到她,但是后来我并没有给她的闺蜜打电话,因为我觉得绝食也许会死,也许会得什么后遗症,我不想连累她。她后来也许又来看过我,但是我那时已经神智不清,每天昏昏欲睡,分不清人的面貌,我模模糊糊地记得有个女孩像是她,在远处看着我流泪。后来我失去了知觉,被抬到了一家医院,医院把我的衣服换下来给洗了,那张有着她的闺蜜的电话的纸变成了一团白色的纸浆,再也分辨不出来电话号码是什么。再后来我离开了学校,从此她也无法在学校找到我。

 

出国以后,我曾经有一次在澳大利亚的机场上见过一次颐和园女孩。

那次我在墨尔本转机,在机场的快餐店里吃pizza,看见玻璃窗外有个女孩站在快餐店外在跟一个大男孩一样的老外拥抱着亲吻。她的身影和面貌都很熟悉,我只看了一秒钟,就想起她是颐和园女孩。那时离开高中已经有十年了,她比过去胖了一点点,但是还是高中时的那个清纯的样子。我按耐住想去跟她打声招呼的冲动,坐在店里的高脚凳上,只是透过窗户看着她。她一点都没有察觉到我,甚至也没有往快餐店的窗户里看一眼,就拉着那个大男孩老外的手走了。

再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听到过她的任何消息。因为她从高一就转走了的缘故,高中同学的聚会上从来没有见过她,没有人邀请过她,也没有人有她的任何消息。所有的高中同学都把她给忘记了。

 

绿子死的消息是在收音机里最先听到的。

那天正是上下班的高峰时间,我被堵在高速最里面的一条道上,正像蜗牛一样顺着公路爬行。从我的前玻璃窗看去,一群白鸟超低空飞过高速公路,它们悠然自得的在车顶上方不远的空间翱翔,尖尖的黑色的嘴巴向上翘着,像是在嘲笑底下的爬行的车辆被限制在两维的公路上,只能沿着一个方向缓慢的行进。

我听见收音机里说早上一个女孩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皮卡撞死了,但是我全没在意,我在聚精会神的看着那群白鸟。我的车离它们不远,它们从我的车顶上飞过的时候,我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它们白色的肚皮底下的一根根羽毛,甚至他们羽毛上的一点脏痕。它们面容严肃地目视前方,全然不理会高速上的一辆辆缓慢爬行的车辆,细小的黑爪子紧紧的蜷缩在身上,白色的翅膀慢动作似起伏着,屁股撅起,以至于我以为它们随时会像扔炸弹似的甩下一滩稀松的绿色鸟屎到我的车顶上或者车窗玻璃上。血红的夕阳从对面照斜照过来,晃得我有些头晕目眩。我不得不把车窗的前挡光板放下,那群白鸟就此从我的目光中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这条高速是我们W城的唯一的一条横贯东西的高速公路。我每天几乎都驾车从这座高速公路上走过: 有时去上下学,有时去downtown的酒吧,有时去唐人街,有时去shopping mall。我喜欢开车在高速公路上的感觉,路面有时高有时低,太阳有时晃得睁不开眼,有时大得美丽得像圣诞节挂在门口的圆圆的松枝圈。有人开车很慢,有人开车很快,有的人敞开车窗,从里面飘出摇滚乐来。我喜欢一边开车一边听一些收音机,多数的时候是新闻台和音乐台。

      我总觉得,人生就像是在高速公路上开车,你总要冲一个方向走,你可以选择车道,但是可选的道路就那么几条。你可以开80,你可以开100,你可以开120,但是你既不能开200也不能开50。有的时候你以为选了一条最快的道路,比如最靠里面的快车道,但是有可能遇上堵车,快车道跟慢车道速度一样,甚至不如慢车道,有的时候快车道修路,你想转到慢车道都转不过来,只好看着在慢车道上的车一辆辆超过你,却毫无办法。在上下班高峰堵车的时候,你根本不知道哪条车道会快一些。往往很熟的地方却容易心不在焉错过出口,而很陌生的地方,却容易精神集中找到正确的出口下来,

在高速公路上的车里面都是陌生人。在W城这些年,每次在高速上开车往窗外看去,从来没有一次见到熟人的面孔。有的时候旁边的车里是个老人慢悠悠的开车,有的时候是个戴墨镜的漂亮女孩独自哼着小曲驾车,有的时候是几个年轻人在车里大声喧哗着开着玩笑。你永远不知道前面会发生什么事,就像那天我前面的车上的排气管突然掉了下来,在地上擦出一道火星子,向我的车撞来。我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的看着排气管离我越来越近,却无法躲避。好在排气管从我的车底下钻了过去,让我避免了车毁人亡的惨烈结局。

遇到一群白鸟的那一天,我听到收音机里说,一个女大学生早上在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皮卡撞死。一开始并没有在意,我在看着天上的那一群白鸟。  在我们这个小小的W城,虽然比较安全,但是偶尔死个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毫不足怪。世界上每天有很多人死于车祸,没有人会在意。我真正注意到这个消息是我把汽车的挡风板放下,遮住夕晒的晃眼的阳光和那群白鸟的时候,我听到收音机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听出讲话的人是绿子的同寝室的学生,她正带着哭韵诉说着当时的情况。

她说当时她和绿子刚下了一辆公共汽车,着急过马路去到另外一个汽车站去赶着换乘另外一路公共汽车。她们看到路口的交通灯变黄了,就急匆匆想在红灯之前跑过马路去。马路边上有一堆木板挡住了视线,绿子和她一前一后刚跑过木板,绿子就被木板后面突然出现的一辆拐弯的皮卡撞倒。皮卡紧急刹车,马路上响起了刹车的刺耳的声音,地上留下了一道黑色的轮胎印子。她吃惊地刹住脚步,看见绿子倒在血泊之中,身上的挎包甩出去了一米多远。

她说出绿子的名字的时候,我呆住了,有好几分钟脑子里一片空白,脚只是机械地踩着油门。如果前面的车要是慢下来,我想我一定会追尾撞上去的。等神智恢复了一些的时候,我把车开上高速路边的紧急停车区域,停了下来,把紧急灯打亮。我的身子伏在方向盘上,肚子里一阵抽慉,有一股想吐的感觉。

一辆警车闪着警灯从后面开过来,停在我的车后。警车的车身上涂着白色和蓝色的漆,上面有个大大的警徽和显眼的Police字,一排警灯在车顶上旋转着,闪烁着红色和蓝色的光。一个警察从车上下来,他身材魁梧,穿着笔挺的警服,胸肌在制服里面凸出着,腰上系着皮带,皮带上挂着黑色的手枪皮套,弹夹和警棍。他长着一张四方形的刚毅的脸庞,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他走到我的车边,伸出一只大手来,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摇下窗户。

你怎么了?大个子警察弯下腰神情严肃的问。

难受,我说。不得不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再开。

要不要我给你叫个救护车?警察接着问。

不用,谢谢。我说。我一会儿就会好。我只需要静静的呆一会儿。

那好吧。警察做了个再见的手势,回他的车里去了。

我摇上车窗,把头埋在臂弯里,心里像刀割了一样的疼痛了起来。我的脑海里想象出绿子倒在地上的情景。她弯着一条腿躺倒在地上,头发凌乱,眼神呆滞,身下不断涌出殷红的鲜血。她的裙子被撞开了,身体半裸,露出里面的肉色的乳罩和苍白的皮肤。她的皮肤因为失血而迅速变白,白得像赶赴粉刷之后的墙壁。她的另一条长长的腿伸展开来,脚上的鞋散落在一边。鲜血浸透了她的裙子和内衣,她的瘦长的手臂半弯在身边,上面溅满了点点血迹。我无法再想下去,血液好像一下聚集起来冲上头部,然后落潮似的向着腿部退去。我觉得嘴唇冰冷,手发抖。我看了一眼后视镜,镜子中的我脸色惨白,嘴唇发紫,面色阴郁,身体僵硬。我的嘴唇在哆嗦着:

绿子,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

 

绿子的葬礼在一家很小的殡仪馆举行,她的父母从东部的滨海城市哈利法西飞过来,邀请了绿子生前所有的朋友来参加葬礼。每个人在葬礼上都讲了一段绿子生前的感人的故事来纪念她。我穿了一身黑西服,默默地站在殡仪馆的木板地上听着,心里充满悲伤。她的无数的生前片段飞闪过我的眼前,让我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不能自拔。

我觉得这世界真是不可预料,就像绿子,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就死去了,变成了灰色的一堆骨灰。而我们这些聚集在一起追掉绿子的人,谁又知道出门后等待我们的又是什么呢?报纸上和广播上每天都有各种死去的人的报道,今天这里海啸,明天那里地震,后天某个地方出现核辐射,大后天某个独裁政权在杀人。即使没有这些大规模的天灾人祸,每天都有人在车祸里丧生。生命是如此宝贵却有如此脆弱。人类作为食物链的最高端尚且如此,更不用说那些处在食物链低端的动物了。每天有无数的牛,鸡,鸭和鱼被屠宰,变成了人们盘子上的佳肴。

我在努力的想轮到我的时候该讲什么。我想像别人一样讲一段她生前的逸闻趣事,但是我一想起她,总是想到她的嘴唇,她的乳房和她的身体。我想起她带着墨镜的样子,显得很性感。我想起她的裙子底下露出的光滑小腿和脚上的凉鞋,两条小腿又长又细,走起路来很吸引眼球。

我站在殡仪馆里,脑子里在胡思乱想着我的手在她的皮肤上滑过的感觉,她的皮肤很白很细腻很光滑,富有弹性,摸上去带着一股温暖。最后我觉得什么也不讲了,给她唱首歌吧,于是我对着她的棺木,唱了一首她生前最喜欢的 诺拉琼斯的《我不懂》:

I waited 'til I saw the sun 我静静地等待第一缕晨曦

I don't know why I didn't come 我不懂自己为何失约

I left you by the house of fun 我在游乐屋前把你放了鸽子

I don't know why I didn't come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没出现

I don't know why I didn't come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没出现

 

Out across the endless sea  在无尽的海洋之外

I would die in ecstasy 我宁愿在狂喜中猝然而逝

But I'll be a bag of bones 可我只会是一包骨头

Driving down the road alone  独自走完寂寞的旅程

 

My heart is drenched in wine 我只能借酒浇愁

You'll be on my mind  但你会萦绕在我心头

Forever 直到永远

 

没有吉他伴奏,我觉得我的声音很苦涩,唱着唱着我的眼泪流了下来,声音嘶哑,开始走调,但我还是坚持着给她唱完。我唱完后没有人鼓掌,也没有人说话。我走出殡仪馆的大门,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抽了一根烟,想起了跟绿子在酒吧的最初相识,想起跟她在星巴克里的日子,想起跟她一起在Subway打工,想起跟她荒岛上的野营,我的喉咙哽咽,心情难受得像是被一把利刃穿过一样。抽完了烟,我让心情平静了一阵之后,才又重新走入殡仪馆。

绿子的父母是对和善可亲的夫妇,在整个葬礼中,他们的眼里充满了悲哀。在葬礼快结束的时候,他们站在边上跟来宾一个一个握手道别。我走到他们身边去,跟他们说我是绿子的好朋友。他们用和蔼的目光看着我,就像是四月的阳光照在身上的一样的感觉。绿子的父亲伸出一双有力的大手来,跟我握了一下手。

绿子是一个很好的女孩,我说。很遗憾她这么年轻就失去了生命。愿她在天堂里快乐。

谢谢你。绿子的母亲悲哀的说。

 

 

参加完绿子的葬礼后的那个夏末,我终于攒够了机票钱和旅费,可以到巴黎去找叶子。我只有叶子的一个寄信地址,地址上写着巴黎的Montmartre区。我对巴黎一点儿都不熟,不知道哪里是哪里,对于Montmartre也没有什么认识,只是听说Montmartre对艺术家们一直有很大的吸引力。因为它处在巴黎的城市界限之外,所以不仅没有巴黎那么多的税,而且因为有红磨坊和众多的夜总会在这里,成了一个纵酒作乐的好地方。虽然我寄给那个地址上的信从来都是石沉大海,没有收到过回信,但是信也没有被退回来。这让我至少还有一些希望,觉得也许叶子还住在哪里,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无法或不想回信而已。到巴黎的来回机票要一千,加上旅店和吃的,以及其他交通费用,我觉得最低需要两千元。一个夏天的早出晚归的打工和攒钱,让我终于攒够了两千元。我到了旅行社,订了一张去巴黎的机票。订好机票的那天,我心里很激动。终于能去找叶子了。这么些年来,我对叶子的思念,终于可以去对她当面倾诉了。虽然不知道是否能够找到叶子,但是我愿意去试一试。我们的城市没有直飞巴黎的飞机,只有经过别的城市转机的航班到巴黎。

八月底的一天,我收拾好行囊,坐上了途经蒙特利尔转机的飞机,向着巴黎飞去。

八个小时二十分钟后,我到了巴黎,这个我梦寐以求的城市。背着旅行用的行囊,手里捏着叶子的地址,我来到了巴黎的Montmartre区。古老的建筑,古老的的房屋。一条条窄小但是很有巴黎风味的街道。路边的一颗颗梧桐树。一块一块小青石砖铺成的路面。发黄发黑的石块搭成的路边的围墙。围墙上的绿色的常青藤和石苔。墙边的绿色的草地。矮小的木头栅栏。紧挨着路边停放的小汽车。

这就是Montmartre么?难道这就是莫奈,梵高,毕加索和达利曾经住过的那个在巴黎右岸的Montmartre区吗?

 

在一个古老的大教堂下面的一个居民区里,我找到了叶子信封上的那个地址。

我到了那里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远处的白色圆顶的Basilica of the Sacré Cœur大教堂的顶部耸立在一幢一幢的矮小的两层小楼建筑之上。空气中呈现出一片灰白和黄色的混合颜色,白色的大教堂显得很朦胧,在夕阳的辉映下散发出柔和的淡黄色的光。街道是顺着山坡盖的,不时有小汽车从山坡上开下来。夕阳躲在高大的梧桐树后,把街道远处的几幢建筑染成金黄色。一个法国少妇推着一辆浅蓝色婴儿车走过,她穿着米黄色的裙子,平底鞋,两只手紧紧握着婴儿车的把手,对着车里的婴儿面呈舒心的微笑。她的后面走着一个年轻的孕妇,穿着一个很随意的绿色衣服和黑色的长裙子,不时地用手抚摸一下鼓起来腹部。街角有一个三角形的四层楼高的建筑,上面是带着阳台的公寓楼,下面是几个挂着发文招牌的小店,把角的地方是一个有玻璃门的小咖啡馆。

我走到一幢小洋房前面,掏出兜里的纸条又仔细对了一边门牌号码,确信就是这个地址之后,开始按门前的绿色的门铃。门铃响了又响,但是没有人来开门。我抬头看房子的窗户,几个面向街道的窗户都是门帘紧闭,一点儿也看不见里面。隔壁的房子里出来一个老人,他看了我一眼,缓慢地走下台阶。我走过去,跟他点头打了个招呼,问他懂不懂英文。老人摇了摇头。我只好比划着问老人,隔壁的房子里的人什么时候回来。老人跟我说了一串法文,我一句也没听懂。我看到路边走过一个年轻的学生,就赶紧拦住他问懂不懂英文。他说懂一些。我请求他帮着做个翻译。他点头同意了。我把想问的问题告诉他,他跟老人交谈了一会儿,告诉我说,这幢房子好久没人住了,只是过一段就有一个人来看看,把信取走。我问老人知不知道来看房子的人住在哪里,老人说不知道。我从怀里掏出一张叶子的照片,问老人见过没见过照片上的这个女孩。照片上的叶子还是她十八岁的清纯样子。老人眯着眼看了一小会儿,点了点头,通过翻译告诉我说,原来有个女孩租住这里的一间房子,很像照片上的女孩。我继续追问知道不知道这个女孩的消息,老人说好久没看见这个女孩了,不知道她搬到哪里去了,也许她早已离开了巴黎了。

我把自己的地址电话写在一张纸上交给了老人,跟他说如果以后他有机会见到叶子,麻烦他把我的地址电话交给她。老人和蔼地点点头,把纸条很细心地折好,放入衣兜内。我跟老人说我要在这里坐一会儿等等看有没有运气会遇见来这个房子里的人。老人热心地让我进屋去拿把椅子。我谢了给我们做翻译的那个学生,跟着老人进了他家,搬了一把椅子出来。我把椅子放在叶子住过的房子前的一片树荫底下,把沉重的背囊放在椅子旁边,坐在椅子上等侯着屋子的主人。我不知道叶子是否还会回这里来,我只是双手合十的祈祷,期望冥冥之中的一只手会把叶子带回到这里来。

 

我在这所古旧的房子前面等了叶子一个星期。每天白天我坐在房子的门前,坐在老人借给我的椅子上等待,期盼着有人能来前来开门。每天吃饭的时候,我都是买一份快餐,端到房子的门前吃,以防跟房子的主人错过。每天晚上我走到大教堂去,跪在教堂的地上祈祷。夜里我在大教堂前的石阶下合衣而眠,跟上帝一起睡觉。我想这样的虔诚,也许会感动上帝,上帝也许会发慈悲,会用他的冥冥之手把叶子带来。我每天晚上在无人的大教堂里大声的呼唤着叶子的名字,期望也许叶子会听到我的声音。简爱不是就听到罗切斯特先生呼唤她的声音,回到了罗切斯特先生身边了吗?

但是上帝没有把叶子带来。叶子没有也听到我的呼声。七天的日子就这么过去了。我该坐飞机回去了。在巴黎,这个我做梦都想来的浪漫都市,我哪里也没去,连不远的久负盛名的红磨坊也没去,只是守在叶子住过的门前,等待着叶子,直到最后一刻不得不离开巴黎。走之前我在叶子住过的屋子的门前给她写了一封长信,交给了老人,托他把这封信和我的地址交给这个住宅的主人,麻烦他们如果可能的话转交给叶子。七日的旅行结束了。带着很大的遗憾,我背上行囊,离开了巴黎,坐飞机回到了W城。

没有能够找到叶子,我觉得很悲哀。但是,我相信叶子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过着她喜欢的生活。也许她有一个很好的爱人,也许她生了好几个孩子,每天在忙碌地过着幸福的日子。我想偶尔她也许会想起我,想起我们在一起的高中时的那些难忘的时光,想起十六岁那年的那个夏日,我跟她坐在校门口背阴的一块石头上一起吃煎饼,想起我们一起听披头士的《Yesterday》那首歌,想起我们在长城的烽火台上点起的篝火,想起那本《挪威的森林》,想起我们一遍一遍的唱“醒来的时候 我独自一人/鸟儿早已飞走/我就点了火/这可不是美好的挪威森林吗?” 

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 我还是独自一人,叶子早已经不见了。过去的歌声还在耳边,十七岁的纯真的爱恋早已消失了。往事还是一一在目,只是当年的纯真已经成了成熟的陪葬品。有时我忍不住问自己,如果再回到十七岁的时候,我是否还会愿意经历那些伤痛和错失?

 

第二年,在我生日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没有落款的信,里面是一只苍白的纸鸟,纸鸟的一面写着:

生日快乐,祝你永远开心,永远十七岁。

另一面是那首席慕容的诗《盼望》。在用密密麻麻的小字抄写的诗上面,有一行粗大的红笔字,上面写着引用的两句话:

“人生最遗憾的莫过于轻易地放弃了不该放弃的,固执地坚持了不该坚持的。有那么一个人,一直住在你的心里面,从来不曾离开过。”

我认出了这只纸鸟,这是叶子十七岁生日的时候,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全文完)

bilantian 发表评论于
太感人了!很简单的景物,在您的笔下却这样动人地在倾诉着悲伤。“用陌生的眼光去重新看待一个熟悉的地方..”似乎是很多心理埋葬的话,只是一句简单的语言,就这样精湛与清楚地陈列在面前。继续会读完,所有您的作品。感觉每一部,都需要别人写一辈子的故事,您轻易就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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