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童年:六 前途茫茫

1

毕业了,就要走向社会,自食其力。当时的口号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具体到我身上,就是回乡务农。那个偏僻的小山村,强壮如虎的十分劳力,一天也不过两毛钱收入。以我的情况,撑死一天能赚六个工分,也就是一毛二分钱。当时夏天的冰棍在城里是三分钱一根,到我们那偏远的地方,就得四分钱一根。换句话说,我起早贪黑,一天的辛苦劳作,最多能换来三根冰棍。我还小,倒并不特别犯愁。可父母着急啊!

刚放假,我先回到王前庙。那时正是农忙季节,还有一个月赚六块钱的机会。本来,如果有王前庙的户口,就能转换成学徒工,虽然干同样的活,月工资就是十六块钱了,这算得上比较体面的收入了。但我是老家的农村户口哇,过了双抢季节,一月赚六块钱的机会也不可得。怎么办?

父母倒替我想过一些路子,比方说,能不能做一个民办教师,也就是赤脚老师。我成份不好,爷爷是地主,虽然爷爷在我出生前十几年就已去世。当时有个混蛋说:“就凭他那成份出身,也想当老师,真是不自量力,做白日梦!”

我那时才十五岁。要是再大一些,老不回老家,就得算盲流了,有可能被收容,遣送回原籍。这时我想起了那一卡车一卡车被收容的人们,想起了细祖祖两眼无神的漠然表情,心里不禁格噔一下。我不要被收容,我要有尊严地活着。经过全盘考虑,父母和我都觉得我的最好出路是学一门手艺。我的身体并非壮实如山,石匠铁匠之类的就免了,还是学裁缝吧。

在乡下学门手艺,是个不错的选择。我姑父就是篾匠,他家里的稀饭,总比我家的稠一些。小时候,奶奶会时不时的叫我去姑姑家借些咸鱼咸肉。虽说是借,奶奶老犯愁,猴年马月才能还啊?

手艺学成了,除了农忙季节,就不用下地干活了。比方说吧,我要学成了裁缝,就能为别人量体裁衣做衣服了。乡下人如何做衣服啊?通常都是买好布料,请师傅到家来做。除了好吃好喝,还得另外算工钱。工钱的高低由师傅而定,少的六七毛一天,多的就一块多了。那可比修理地球有出息。除了工钱较高,还可以省下自己的口粮。有些人家给不起工钱,愿意用猪肉折算。这就是为什么我姑父家的稀饭会稠一些,咸鱼咸肉会多一些。

既然决定做裁缝,就等找合适的师父了,名师出高徒嘛。

那时双抢季节已过,月赚六块的机会没了。白天还可到荒山野岭割点芦苇草,晚上就惨了,家里一本有趣的书都没有,百无聊赖。

2

我去老家看望奶奶。奶奶越来越瘦越来越老了。我们兄妹都陆续离开了老家,奶奶也越发孤独起来。幸好这时叔叔有了小孩,奶奶又得帮着照看幼小的堂弟,不然奶奶会更加寂寞。

梅花奶奶说:“你们可要常回来呀。你奶奶这两年是真老了,老是念叨你们,为你们担心,怕你们受委屈。你奶奶呀,是苦命人,受了一辈子的苦,打我嫁到卢家,就没见她享过一天清福。按说吧,解放前你家日子还可以,可她闲不住,什么都要自己干,就是丫环老妈子的命,……”

其实奶奶也说起过,我家雇过两个长工。但长工只管地里的活,家里的活全靠奶奶张罗。洗衣洗菜,烧水做饭,都是奶奶一人顶着。饭做好了,还要等爷爷和长工吃完了她才吃些剩菜剩饭。奶奶说,那是礼数,这样长工才会心甘情愿好好干活。

梅花奶奶继续说:“你奶奶吧,丫环命,偏偏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她那个分子呀,比贫农还不如呢,……,你们可要常回来看看,奶奶她是真老了。”

奶奶是一个典型的乡下老人。裹着小脚,一年四季穿着分不清是灰还是黑的半旧衣服。衣服都是乡下裁缝做的,连钮扣都是碎布头拼的。奶奶个不矮,但是瘦。迈着碎步,一阵风都能吹走。奶奶的牙齿都没剩几颗了。说起话来,嘴巴一瘪一瘪的,只能吃煮得很烂的食物。奶奶操惯了心,又担心起他的长孙来了。有没有说媳妇啊,咱家的这个条件,能不能说上好媳妇啊? 奶奶长吁短叹,愁容满面。

奶奶,您能不能不操心啊? 我才十五岁呀。

十五岁还小哇?古时候呀,家境好的都有小孩了。

奶奶告诉我,去年找算命先生算过命,算命先生告诉她:七十三上当去归。去归是乡里的土话,就是回家的意思。奶奶勤俭持家,从不舍得为自己花一分钱。算一次命要二毛钱哪,对奶奶来说那可是天文数字。奶奶能狠下心花这笔大钱,一定是有某种预感。奶奶再三叮嘱我,千万不要告诉我爸,她怕我爸知道了生气。爸爸不会反对奶奶给自己花钱,但是不迷信,不相信算命先生的胡说八道,要是知道了奶奶把钱白白送给算命的,没准真会生气。

我自然不会告诉爸爸,但我也不迷信,没有将奶奶的话放在心上。明眼人都不清楚的事,瞎子的话岂能当真?奶奶说:奶奶是该回家了,怕是抱不上重孙子了,奶奶希望你们将来都有出息。奶奶又说:家里眼下不很景气,全靠你们自己争气了。

“快解放的时候,我手头还有几样值钱的首饰,不敢留着,装在一个瓦罐里,偷偷地埋在屋背的山上,当时明明做好了记号,指望以后能挖回来。不料想啊,奶奶记性差,留下的记号找不着了。奶奶偷偷挖过好几个地方,都没找着。奶奶惭愧呀,奶奶无用,不能留给你们一点值钱的东西。”

说着说着,奶奶又流泪了。

我也给奶奶讲我的见闻,我的故事。末了,我说:“奶奶,我要学裁缝了。”
“学裁缝啊?好哇!都找好师父啦?”
“还没哪,正在找。爸爸说了,得找个好师父。找到了好师父,才能学好手艺。”
“说的是。找到了好师父,可要上心学!学好了手艺,就不怕没饭吃,也就不怕没媳妇了。”

奶奶越说越起劲,额头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对她的孙子充满希望……

3

回到王前庙后,日子一如既往的简单乏味。忽然有一天,爸爸从城里回来,兴冲冲地告诉我,师父找到了。

师父腿脚有点不便,住在余江县乡下。那天他们一同在鹰潭火车站等车,互不相识的他们不知怎么聊了起来。聊着聊着,弄明白他是一个乡下裁缝,生意不错。活多,一个人忙不过来,正在张罗找徒弟,合适的徒弟不好找呀。乡下裁缝不少,活多忙不过来的却难找。活多说明师父手艺过硬,活多才有机会练功夫呀。爸爸谈及我的情况,两人一拍即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后来达成了口头协议:学徒三年,管饭,不用交粮食指标;闲着的时候,得帮师父做家务。

不用交粮食指标,太诱人了。何谓粮食指标?那时的中国人分为两种:吃商品粮和非商品粮的。吃商品粮的每月有固定的配额,比如三十斤,可以领三十斤粮票。吃非商品粮的,要吃米,就得凭指标才能买了。打个比方,我如果要到北京呆一阵子,如何解决吃饭问题?我不能背一麻袋米上北京啊。其中一个办法就是这样:从生产队里称好谷子(生产队里,每人按当年收成和比例可以分到一定数量的谷子),挑到公社下属的粮站,折换成一定数量的米,再换成指标或粮票。能换粮票自然更好,没有粮票,就只能拿指标。我是农村户口,可在那个年代,农村人也吃不饱啊。能弄到指标,就可以少饿点肚子。能省下我的指标,弟弟妹妹们就可多吃一点,算是间接为家里做点贡献,大好事。

终于到了拜师的那一天。

头一天下午,我和爸爸来到鹰潭。鹰潭我以前来过几次,对它有些初步印象。那里有个公园,是我最喜欢的去处。公园里有不少动物,我最喜欢的是那里的猴子。进公园要花五分钱门票。看猴子要进门向左拐,向右拐走几百米可以碰到一个小花园,号称百花园。其实没有多少花,有些吹牛了。当然这次没有去公园,一是太晚,另外也没有心情。我已经是大人了,不能平白无故乱花钱。

天气闷热,街上乘凉的人不少。也有成双成对的小情侣并排走着。那时大家都很保守,大厅广众之下,连拉拉手都不敢。

灰暗的路灯底下,三人一堆,五人一群,有光着膀子站着的,有摇着蒲扇悠闲晃着的,有下棋的,有打牌的。打牌输了的,额头上粘着纸条。
“落子无悔,你不许悔棋。”
“谁悔棋了,还没落子呢。”
“不许偷牌。”
“胡说八道,你才偷牌呢。”
“你打牌不行,就是嘴臭。”
“你嘴臭,水平更臭。”
……

街道两边的树枝徐徐摇晃,发出沙沙的响声。

人民广场有个语录牌,正在维修,旁边立起了手脚架。我们在手脚架上占了个好位子,在那里乘凉。

夜深了,街上行人越来越少,当地居民回家睡觉了,我们没有介绍信,住不了旅馆,就和衣躺下,省下了住旅馆的钱和麻烦,一举两得。

夏虫慢慢寂静起来,忙碌了一天的广播要打烊了,传来了国际歌悲壮的声音: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
    全靠我们自己!
    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
    让思想冲破牢笼。
    快把那炉火烧的通红,
    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是谁创造了人类世界?
    是我们劳动群众。
    一切归劳动者所有,
    哪能容得寄生虫!
    最可恨那些毒蛇猛兽,
    吃尽了我们的血肉。
    一旦把他们消灭干净,
    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
    就一定要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
    就一定要实现!  

真难得这样从头到尾听完国际歌。国际歌通常只是催眠曲,让大家昏昏欲睡。它的歌词我本记不清楚,平时也大都只会哼哼。看着流星一闪而过,品味着国际歌歌词,第一次发现歌词真的很悲壮很美,心里有一种无名的冲动。啊,乡下裁缝,明天我就是一名乡下小裁缝,我要用自己的汗水辛勤劳动。但是,谁又是现在的寄生虫?

满天的星星眨着眼睛,是鼓励还是同情?夏日清爽的晚风,把我送进了甜美的梦乡。

4

一大早,广播喇叭传来东方红嘹亮的歌声。

    东方红,
    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
    呼儿咳呀,
    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

也许是露水的缘故,醒来后头有点沉。

我和爸爸胡乱吃了点东西,沿着河边的小街道朝下游方向走。

当时的鹰潭只是一个小镇,没多久我们就走到了浮桥。浮桥上人来人往,红彤彤的太阳落在信江河里,碧水蓝天,却无人驻足欣赏。大家要赶路,过日子的人都太忙。

过了浮桥,就是夏家埠了。早晨的风还有点微凉,小道两边绿油油的水稻随风起舞。各种小虫比着劲叫,我们走近了,它们都闭着嘴。我们一走过,它们又叫得更欢了。

没过多久,我们就到了师父家。

先见过师父和师娘。师父两条腿一高一矮,走起来一瘸一拐,人看起来挺面善。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学好手艺,为自己为父母也为师父争口气。

打开从家里带来的麻袋,拿出我的换洗衣服和洗刷用品。我自己有一个奶奶逢制的小书包,里面有一叠信纸,一小瓶蓝笔墨水和几本漂亮的日记本。日记本是毕业时同学赠送的纪念品。我当时还天天写日记。我的志向是:做一个好裁缝,有空就练练笔,学着写小说。那时挺自信,觉得文笔还算流畅,只要肯苦练,一定能有出头之日。

吃过午饭,爸爸将我留下,正要打道回府,师父说,生产队里今年收成不好,粮食指标看来还得要。我们没带指标,不是说好不要的吗?没办法,爸爸说回去再商量商量,弄好指标再来,就又带我回家了。爸爸一路上忿忿不平,三年学徒,就是免费做三年小工,连个指标都省不下来,真是太那个说不过去了。解放前的学徒,都能混个饭饱呢。

回到家里,依旧百无聊赖。日子静静地过着,象流水一样,悄然无声。

5

一天,爸爸妈妈去城里办事,回来的时候,面带喜色,带给我一个天大的消息:不学裁缝了,回去读书。
回去读书?我已高中毕业,那是我可以企望的顶峰了,还能去哪里读什么书?

原来这一天,爸妈在贵溪县城,意外碰到一个人,卢谋邦老师。卢老师和我爸十八岁相识,曾同住一个宿舍。两人年岁相仿,脾气相投,又是少有的同姓,很快便成为要好的朋友。神奇的一九五七年,卢老师没有识破毛主席的阳谋,误中圈套,被引蛇出洞,冤枉做了二十年的右派;爸爸那时谨小慎微,不多说话,幸运躲过了一场灾难。谁料想毛主席雄才大略,早就布置好了天罗地网,让牛鬼蛇神无可遁行。爸爸在九年后的文化大革命中终于落网,被打得遍体鳞伤。

老朋友意外相逢,免不了问长问短,嘘寒问暖。爸爸自然谈到了我,谈到了我的拜师学艺。

“xx学习如何?”
“成绩不错。”
“为何不让他重读一年高二?”
“重读一年?耽误一年学艺?”
“我跟你说呀,”,谋邦老师左顾右盼,压低了声音,弄得像地下党似的神神秘秘。

他告诉爸爸,邓小平复出,有可能恢复高考,通过考试进大学。我家这种情况,如果不是在校生,考试需要大队和公社两级的证明。有把握弄到证明吗?还有,边学艺还有精力边复习吗?真难为了卢谋邦老师,居然想得那么仔细,那么深谋远虑……

重读一年,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知根知底的学校是不成的。不知根不知底,就得托人求人,七拐八弯,弄各种证明和介绍信。卢老师出谋划策,运筹帷幄,总算帮我办成了入学事宜。

我要回锅去读书了。

是悲?是喜?

6

马上要开学了,我又回了趟老家。我告诉奶奶,不学裁缝了。奶奶很吃惊,她还以为我找到师父了呢。

奶奶开导我:“不学了?不是挺好的吗?开头三年学徒辛苦点,等出了师自己做了,不光有很好的工钱,还能在别人家吃鱼吃肉,省下自己的口粮,多好啊。怎么就不学了呢?”
“奶奶,我要回去读书。”
“你不是毕业了吗?还有书读哇?”
“奶奶,我这回读书,是为了考大学。”

我给奶奶解释,高中毕业了,还可以考大学。以前大学不让考,要推荐。推荐没有咱的份,高中就是最高的了。现在邓小平说要恢复高考了,大家都可以考。考上大学,就拿国家工资,就是铁饭碗,工资比爸爸的还高,比做裁缝好。奶奶明白了,又开心了:“是这样啊。好,好,好好读,为咱家争口气。你是咱家的第一个高中生,你一定能成为咱家第一个大学生。争口气,好好读,努力拿个摔不破打不烂的铁饭碗,舒舒服服过日子,为你奶奶争口气。”

奶奶不识字,但对读书人总有一份敬意,即便是在爸爸被人打骂的时候,她也不认为那是读书的错。不知哪里听来的,奶奶老会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可是腐朽没落的封建主义思想啊,被别人听到是要受批判的。王前庙有位老人,就不喜欢她的两个儿子多读书。老人说: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啊?那些挨批挨斗的,很多不都是读书的嘛;还是做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实在,甭费脑子瞎读书。

“奶奶,我会的,我赚了钱,要让您一天吃三顿干饭,餐餐有鱼有肉,天天享清福。”

奶奶瘪着缺牙的嘴巴笑了:“奶奶真巴望着能享到你的福哟。”

太阳落山了,山村里炊烟袅袅。我从屋外抱进一摞干柴,坐到灶前的矮凳上,点燃了炉灶里的火,低下头,用吹火筒轻轻吹着欢腾的火苗。奶奶眯起眼睛,点亮了厨房里挂着的一盏油灯。油灯闪烁,奶奶拿起锅铲锅刷又在灶上忙开了。

奶奶紧张忙碌着,清瘦的影子映在灰暗的墙壁上。

我默默的往炉灶里添柴禾。

火越烧越旺。

7

回到王前庙后,我遇到过两位同学。其中一位当上了赤脚老师,另一位做了大队会计。

当老师的那位各科成绩都比我差不少,但是他教书党和人民放心。做会计的那位也是我的好友。会计应该读成“快记”,他却别出心裁,说成“汇记”。“我做大队汇记了。” 他开心地告诉我。能当老师,做“汇记”都是好事,平常不用下田干重活,可以少受一些蚂蟥们的欺凌。每下一次水田,蚂蝗们都要在我双腿上留下几个疤痕,疼痒好几天。这帮吸血鬼实在叫人防不胜防。我由衷地替他们高兴。

他们问我要干什么,我说回去读书,他们都很惊讶。

“你小子书还没有读够啊?我们可是受够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

回去读书,是大人们的选择,虽然我本人也乐意。我像行驶着的火车,不能由着自己的意志来,只能在铺好的铁轨上按规矩行驶。本来,我的轨道已经选好,顺着轨道走下去,就是一个乡下裁缝:有好菜,有好饭,有不错的工钱,能省下自己的那一份口粮。这条道路平静如水,没有波涛,甚至不会起一点涟漪,完全可以预见到几十年后的我魂归何处。突然间前面多了条新路,大人们就象扳道工,及时将我的轨道扳到这条新路上。

这条新路,前面会有怎样的迂回曲折,我就不得而知了。

前途茫茫,我将飘落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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