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莫言获奖小议中文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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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十多年前在哪里读到过,木心在接受采访时,记者问中国作家什么时候能得诺贝尔奖,他说:译文比原文好,瑞典人比中国人着急的时候。

 

他的话在很大程度上是准确的。这里丝毫没有贬低莫言的意思,我只是说,莫言虽然是用中文写作,但他的语言风格实际上是一种西方语言的叙述风格,因此被翻译成外语后,在文字效果上不会损失太多,甚至会添彩。

 

他的作品中这样的例子非常多,几乎俯拾即是,仅用一个〈丰乳肥臀〉中的句子作为例子。

 

“她苦苦地思索着,脑袋里有个亮点倏忽一闪,迅速变成一片亮光,照耀着十几年前那场特大蝗灾的情景:暗红色的蝗虫遮天蔽日、洪水一般涌来,它们啃光了一切植物的枝叶,连柳树的皮都啃光了;蝗虫噬咬万物的可怕声音,渗透到人的骨髓里。蝗虫又来了,她绝望地想着,沉入绝望的深潭。”

 

这段文字,是莫言风格的一个典型代表,其最突出的特色不在于文字本身,而在于文字所描写的景象,和景象所带来的压迫感。这种景象和压迫感的形成,绝非中文的优势和特色,其它语种的文字也能够达到,甚至做得更好。西方文字(英语法语等),其文字/语言各元素之间往往具有逻辑关系,语法结构相对严谨。上面这段文字中,“脑袋里有个亮点倏忽一闪”,“渗透到人的骨髓里”,“她绝望地想着,沉入绝望的深潭”,这些都不是中文的传统叙述风格,而是在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白话文与西方语言嫁接的结果。实际上,这种叙述风格,是西化了的古典中文。

 

我这么说,绝不是想否定新文化运动,这场运动在思想和文化上的进步意义无可否认。但是另一方面,古典中文所具有的某些独特美感,也因为新文化运动的强势,加上后来另一场更为强势的运动的砍伐而令人遗憾地损失了许多,这些损失现在几乎已经无法挽回。

 

言归正转,再用高行建的〈灵山〉里的一段文字作为例子:

 

“你自己也说不清楚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你只是偶然在火车上,闲谈中听人说起这么个叫灵山的地方。这人就坐在你对面,你的茶杯挨着他的茶杯,随着行车的震荡,两只茶杯的盖子也时不时碰得铮铮直响。要是一直响下去或是响一下便不再出声倒也罢了,巧就巧在这两个茶杯盖铮铮作响的时候,你和他正想把茶杯挪升,便都不响了。可大家刚移开视线,两只盖子竟又碰响起来。他和你都一齐伸手,却又都不响了。你们于是不约而同笑了笑。把茶杯都索性往后挪了一下,便攀谈上了。你问他哪里去?”

 

不知道大家读完这一段是什么感觉,我总觉得它不那么流畅。或许是意识流写法的刻意为之,但我碰巧读过〈灵山〉的英译本对这段的翻译,我不是英语文学方面的专业人员,但我也能感觉到,英译的这一段文字不仅更连贯流畅,而且更有韵律感和诗意,当然,是那种英文的诗意。我甚至怀疑,作为法语专家的高行建在写作〈灵山〉的时候,很可能脑子里想好的是法语句子,然后把它翻译成中文写出来。

 

或许有朋友会问:那么你觉得什么才是中文独有的美感?本人不是专业人士,仅仅是个人见解,写出来供行家批评。

 

不妨也举个例子,来自阿城的〈威尼斯日记〉。

 

“住Fenice旅馆,顶楼,望出去,满目皆红瓦。红瓦之上,露出一远一近一东一西的两个钟楼。东边远的那个年初见过,是圣马克广场上的钟楼。西边近的一个,倾斜着。”

 

第一句话里,“顶楼,望出去,满目皆红瓦”,用的是白话文的文字,表达的却是宋词的韵律感和节奏。下一句,“露出一远一近一东一西的两个钟楼”,这里的“一远一近一东一西”,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一种特有手法,既交代了位置距离,也突出了一种孤寂感,与“一一风荷举”这句诗在意象上有异曲同工之妙。最后一句,“西边近的一个,倾斜着”,不用多说,就俩字:诗意。

 

汉语文字,最美之处在于简约凝练、意韵丰厚,汉字之间的组合,其效果不是简单的相加,而是相乘,它们能够传达出相当丰富的层次感和意象空间,其表达重点,往往是在文字之外,是那些没写出来的东西。在我看来,能做到这一点的作家,比来自西方的奖项的获得者更适合作为我们中国文学的代表。也因此,我认为中国文学的真正经典,是那些无法翻译成外语的作品。

 

顺便说几个在世的代表作家,他们的作品在写作风格上相对来说更具有中国味道。

 

贾平凹的散文,个人以为其某些篇目,融道禅于一炉,文字简朴,意象丰厚,水准在中文作者里堪称一流。但老贾在视野上过于狭窄,其长篇的创作水准不如散文。

 

阿城,本人很喜欢的作家,可惜他后来基本退出文坛,除了偶尔有随笔短篇问世,不再写大型作品。

 

董桥,古典中文的文字技巧一流,中英文兼通,文化视野开阔,但他有时候过于炫耀文字技巧,流于轻俗。阿城说好作家应该象电影里的厨师,做得一手好菜身上却没有厨房味道。董桥的厨房味道就重了一点,而且似乎从没见他写过长篇作品。

 

苏童,客观地讲,他的文字感觉非常好,在在世中文作者里恐怕是最好的。不过我本人不是太喜欢他的风格,而且他最近十年里,作品很少。

 

王朔,对现代中文的口语感把握最好的一位,但他的作品被翻译成英文后损失很大,原文的品质被极大改变。他早年的一部小说,Playboy杂志(我没写错)原打算请人选译一部分刊登,结果找了几个人,翻译出来的东西都被杂志认为太色情。王朔的痞,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作品,都是外在的,痞的外壳下所包裹的内核实际上非常善良。

 

其他有实力的作家,余华、王安忆、阎连科、刘震云等人,在不同程度上主要使用的是西方文学的写作风格,不是说不好(阎连科就很出色),而是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内。

 

我们中国有几千年的文化传统,中文之美是这些传统中最美丽的成份,我们应该有足够的自信,保存和发扬属于中文的独特魅力,而不必需要诺贝尔来承认。

北京暴雨天 发表评论于
49年之后的大陆中文语系渗透了政治语汇、文革语句,当然还有某些思维模式。而现今的网络语汇,某些吧,"惨不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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