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回到福室,看着窗台上的兰花,盯着越发茁壮的新芽,想起了《五福经 外记》里讲的一个故事。故事很长,中心思想只一句话:“当开始掘祖宗的墓以招摇的时候,我们已当掉了自己的所有,一场彻底的清算马上就要开始了。”
过去读《五福经 外记》时,我都是当作杜撰或戏说来看的,现在想来,福祖是有意把对后世的预言隐藏在了《外记》中。福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是怕引起后人的恐慌吗?
如此思虑,我又想起了《外记》里讲过的一个故事,故事说当人类已经沦落到用死去的人来主宰世界的地步,那么活着的人与死亡的距离只不过是咫尺之间了。当初读到这个故事时,我很不屑。记得我还向老五福全炫耀自己的高见,我对他说:“难怪《五福经》随处可见,《五福经 外记》却只有师傅您珍藏的这一本。原来,福祖也是耐不住寂寞,写《五福经》写乏味了,就假借他人之笔实则自己操刀来写这本《五福经 外记》。他说‘当人类已经沦落到了用死去的人来主宰世界’,这纯属编织神话,死人怎么来主宰世界呢?”
老五福全轻轻地叹息,说了一句让我抱头逃跑的话。他说:“如果猴子知道,猎人给他桃子吃,是为了交换它的猴脑,他哪里还会去接桃子?早就抱着脑袋逃跑了。”
直到现在,每当想起师傅的这句话我就耿耿于怀,因为虽然当时我抱着脑袋跑掉了,但是时到今日我也没有明白,猴子是谁,猎人是谁,桃子又是什么?我只能时刻提醒自己,我的脑子是用来思考的,不是别人的美餐。
难道,类似赐福院院长那样的人是猎人?赐福院院长所说的赐福于信众的谎言是桃子?赐福院的信众是猴子?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禁再度悲伤起来。赐福院的院长哪里拥有过半个桃子?他只不过画了一个桃子而已。其实,谁都知道那个桃子是画的、是假的,却自欺欺人地说假的和真的一样,有就比没有强。直到有一天,终于有人发现了桃树,知道了树上的桃子才是新鲜好吃的,闻一闻都解馋,也有人亲眼看到了赐福院的院长一边用画的桃子引诱猴子,一边敲开了猴子的脑袋,品味着它的大脑。
想着这些貌似毫无关联的故事和我的这些无端猜测,我感到有些郁闷,也有些惭愧,不由地从福室踱到了院子里,想要透一口新鲜的空气。
这时,我发现一个年轻人哆哆嗦嗦蹲在花园的栅栏处,一脸绝望地看着我。
“你,怎么了?病了?”我走过去问。
年轻人向后挪动了一下身体,更紧地贴在栅栏上,似乎在求得一份依靠和安慰。
“你来五福院,一定有事。起来吧,我们到福室去说,”我转身向里走去。
“不要。”年轻人猛地大喊一声,又跟泄了气一样,虚弱地说,“就在这里说吧,我怕福祖惩罚我。”
听完年轻人的叙述,我简直不敢相信,赐福院的香火,竟然是让一只猴子去敲几只猴子的脑袋,或者让几只猴子去敲一只猴子的脑袋,再用一个谎言点燃另一个谎言,从而乌烟瘴气地火起来的。
见我沉默不语,年轻人补充道:“五福全,请您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话。昨天我死活不肯和他们一起去盗墓,他们就把我赶出了赐福院,还诅咒我说,福祖会惩罚我和我们全家。结果,我的父亲母亲都中毒了,那几个参与了盗墓的人反而都没事。”
我扶起年轻人,把他请到诊室里,给他倒了一杯水,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事情绝不是他想象的那样,福祖绝不会惩罚任何人。如果有人受到了惩罚,一定是自然在惩罚他,那么他肯定是罪恶深重之人。
年轻人根本听不进我的话,自言自语地说:“他们不让我进去看父母,我连他们死活都不知道,我可怎么办啊?”
“你不要急,龙隐去赐福院给他们看病了,很快就回来。待他回来,我们就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我再度安慰年轻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龙隐回来的时候,年轻人正处于崩溃的边缘。见到龙隐,他忘记了害怕,一下子冲上去,抱着龙隐的胳膊问:“龙隐五福,我的父亲母亲怎么样?他们还好吧?”
我连忙告诉龙隐,年轻人的父母是谁。龙隐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笑着说:“好样的。由于你不肯与他们同流合污,你的父母也受了牵连,在他们开庆祝宴的时候,只让你的父母里里外外忙活着侍候他们,结果两位老人家饿着肚子去睡觉的。”
“那怎么样呢?”年轻人的眼睛都快冒出来了。
“躲过了一劫啊。”龙隐说,“所有参与庆祝的,都或轻或重地中了蛇毒。我查了一下,蛇毒是被投在食物中的。”
听了龙隐的话,年轻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龙隐磕头,给我磕头,给福祖磕头,嘴里反复地说着,做人还是要走正道,苍天有眼啊。
送走年轻人,龙隐悄悄地告诉我,他仔细查过了现场,几乎所有的食物和水、酒中都有蛇毒,但并不是同一种蛇的毒。而且,他反复地问过赐福院里的人,昨天有没有外人来过,有没有结了仇怨的人来过,他们都肯定地说没有。
“你的意思是?”我不解地问。
“小蛇们,巨蟒的朋友们集体报复。如果不是这样,没可能到处是新鲜的蛇毒。”龙隐看了看我,迟疑地说,“但是,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他们。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们实情。”
“他们的情况怎么样?伤亡重吗?”我追问道。
“参加庆功宴的人全部中毒,赐福院院长以及他的几个亲信,都已死亡。其他前去参加庆贺的人也有死的,但大多中毒较轻,可以治愈。我已经按照实际情况给他们配了不同的草药,让那两位老人家帮他们煎药并负责分配给幸存者。”龙隐沉重地说,“我去之后,幸存者封锁了赐福院和外面的联系,他们怕市民们冲进去和他们算账。刚才我回来前,他们还让我发誓坚决不对外人说起里面的情况。”
“事到临头了,为什么还要这样?”我不解地问。
龙隐忧心忡忡地说:“据说,现在主事的这个人,曾经是赐福院院长最信任的人。可是,从那个自称能够通晓古今的人来了以后,院长重用了那个人,只让他负责看家护院。现在,赐福院出了这么大的事,赐福院院长和主要管事的都死了,他正雄心勃勃地准备继任院长呢。”
“唉,一纸虚名害了多少人,又让多少人丧失智慧。”我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转而问道,“你说小蛇们集体报复,难道他们集体潜入赐福院,悄悄地‘投毒’后又悄悄地离开?那怎么可能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又怎么可能有如此一致的行为呢?再怎么说,他们不过是低能的蛇而已。”
“我也想不明白。”龙隐说,“所以,我要上山去看个究竟。”
我点头道:“去吧。如果事情果真如此,这些蛇可是不得了。你要提醒它们,以后不许如此草菅人命。”
龙隐出去没有多久,越来越多的人涌向了五福院,向我探听赐福院里的情况。有人说,赐福院集体中毒是上苍给他们的报应,谁让他们平日里骗人钱财,却并不能为人消灾。也有人说,说话要讲良心,赐福院院长确实是神医,帮多少人治病消灾,这是大家伙儿都看到的。还有人说,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功过要分明。赐福院确实做了不少好事,但也做了不少恶事。一时间,众说不一又各自坚持自己的说法,说着说着彼此推搡起来。
几位看上去年龄稍长一点比较沉稳比较智慧的人,开始时一直没有说话,这个时候开口喝停了众人,说他们在五福院里争吵打架太没规矩了,让他们出去反省。
人们倏地静了下来,虽然仍然有人彼此做着小动作,但不再有人出声言语。
智慧的人中,看上去年龄最长的一位,看了看安静下来的大家,转向我问道:“五福全,有一句话,我们几位早想问您,五福法是不是保佑世人的?如果是保佑世人的,它保佑了什么?做了什么有益于世人的事?如果不是保佑世人的,要它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