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我渐行渐远的青春和那些曾经允许我在他们生命中走过的人们
一火车沉沉地叹了口气,似乎也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而如释重负。人们急不可耐地拥向车门,挤下车厢,奔走在站台长廊上。夏小寒是仅有的一个,体体面面整理好行李,拖着手提箱,跨着随身包,朝出站口走去,她知道没人会在站口等她,所以不必慌慌张张。这个火车站已经认不出来了,铺天盖地的夺目的广告牌,除了姚明的大脸,就是孙红雷的小眼睛,好像他们是唯一能代表中国的男人了。夏小寒还记得,十几年前,一列路过的火车把她和好友喻单双以及后来加入她们旅程的单双的男朋友送回到这个小城市时,她总是疲惫而兴奋,一身散发着汗和烟混杂的气味,好像和鸡兔同笼关了一夜。从站里一出来,总能看见爸爸焦急而激动的脸。现在这个火车站有了楼上楼下,东大厅、西大厅,而且有了贵宾通道,电动显示屏用中文和英文通告着车来车往。十年前,这个车站只有一个小卖部,垄断了熙熙攘攘的小站的饮食业,可以买到从麻辣锅巴到本地特产芝麻糖的各种小吃。除此之外,只有几个流动的卖卤鸡蛋的小摊。如今放眼望去,麦当劳、肯德基、日本面条、台湾鱼丸汤、星巴克咖啡、法式糕饼一家接一家。夏小寒偶尔听到几句本地话,已经被各种口音的普通话淹没,她想,这个城市被外地人占领了。当年,她花了十个小时离开,去了美国,如今,花了十年才又回来,结果发现这儿已经变成了陌生地。出租车站的队很长,她一步一挪,看着周遭气势压人的高楼和色彩嘈杂的广告牌,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新转学来的孩子,局促不安,不知所措。她终于上了出租车,给了自己家那条街的名字,车子弯弯转转在堵塞的交通里停停走走,最后到了老城中心,她几乎认不出来了。等她付了钱,下了车,站在街边,忽地茫然起来。她一直想的都是宏观战略,要回到海城,把老房子处理掉,拿到钱,回美国。但怎么卖掉,甚至在卖的期间自己是站在街头,还是坐在路边却从未想过,比如这一刻怎么拿到老房子的门钥匙,也属没在考虑当中的。她想了想,洪阿姨说过,她会把钥匙留给她的小女儿巧芳。她从背包里找出个小本子,翻了两页,找到巧芳的号码,然后朝街上左右看了看,她知道电话亭都早已经搬到外星上去了,一时没了主意。第二套方案!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第二套方案。看了看天色,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了,最好还是找个落脚的地方。一辆三轮车停在她面前,问她要去哪里,她摇摇头。她想,也许应该回爸妈的老房子,说不定还有认识她的邻居,可以帮她把锁凿开,至少今天不至于露宿街头。她还是否决了这个方案。一个声音把她从思索中惊醒。“姑娘,是要住店吗?”她定睛一看,是个五十出头的中年妇女,眉慈目善的,她支吾了一下,点点头。大婶说,“我们是住宅式酒店,在高级小区里,单间,有空调、电视、电话、电脑上网,独立的卫生间。”夏小寒一听有电话,至少解决了她的燃眉之急,就问,“远吗?”大婶一指街对面商店后的一座高楼,“那就是。”夏小寒一看离自己家不到三分钟的路,顿时觉得安全了许多,就说,“好吧。”进了大楼,是个迎宾大厅,有几个前台小姐,大婶很客气地打了招呼,说她们是去十四楼的。夏小寒这才发现,这并不是个酒店,而是一个住宅楼,有的楼层是公司,有的楼层是住家。大婶带她到了十四层,找到另一个小姑娘,拿了钥匙,打开一个单元房,原来这是一套住房改成的旅馆。进了防盗门,里面是个走廊,有四、五间分别锁着的屋子。小姑娘打开一间,里面是一张床,基本上是一进门就爬上床,床脚处是台悬空挂着的电视,床头是个活动式小桌面,可以展开拉到面前,接上电脑,沿着床边的刚好可以走一个人的狭小过道,接到隔离开的卫生间,里面也是刚好够一个中等身材的人转身。夏小寒站在床边,回头见大婶和小姑娘站在门口,她们没法进来,她想起给小美装午餐盒时的情景,饭菜要一样样摆好,装满后,把盖子紧紧地盖上。她吐了口气,问,“多少钱一夜?”“两百七。”她办好了手续,又回到房间,锁上门,去冲了个淋浴,然后一头栽倒在床上,现在是她的凌晨四点,她已经有30几个小时没睡了,她感到太阳穴好像有个锤子在敲。她忽然坐起来,爬到手提包旁边,打开,拿出电话号码本,找到巧芳的号码,拨通了好久才有人接。夏小寒问清了是巧芳,就客气地说了自己的情况,希望去拿钥匙。巧芳那边很吵杂,她大声说,“我现在正忙着,等晚上十点店子打烊了,我过来找你,把钥匙送来。”夏小寒谢过,把自己的地址给了她。然后,她松了口气,又把门锁检查了一下,回到床上睡着了,她实在太累了。 二她再醒来时,神思非常恍惚。小屋里没有自然光,她猜不出是什么时间了。打开电视,换了几个台之后,终于在右下角找到了时间,八点多了,巧芳还得有一阵子才来,她靠在床上,仍旧昏昏欲睡。她不敢相信,她终于回到家了,当然还算不上回家了,在家的街对面。她是突然决定回来的。一个月前,她收到原来老邻居陈阿姨家的小薇的电话,说辗转找到她,是为了给她一个号码,叫她打电话回国给洪阿姨。她惴惴不安,有种不祥的感觉,洪阿姨是妈妈的老朋友。电话接通了,洪阿姨沉重地告诉她,妈妈过世了,半个月前,她爸爸是半年前过世的。夏小寒无语了半晌。洪阿姨等了半天,终于说,“你妈把你们家的房门钥匙给我了,你如果回来,就来拿。”然后很快挂了电话,想必也为她没什么感情色彩的反应心寒了。她想过马上赶回来,但知道已经太晚了,没什么意义了,而且越想越不应该回来,自己有半年多没跟爸妈联系了,以至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自己都一无所知,现在回去,只会让他们的亡灵不安。她从来没告诉爸妈她的婚姻问题。一年前,她终于结束了和可雷的婚姻,他们的婚姻事实上两年前就已经结束了,她早已搬出来了,并且净身出户。虽然她的律师多次跟她强调,他们可以证明可雷不忠在先,而且转移了共同资产,这样,她可以得到她应得的。夏小寒苦笑着摇摇头,她想,她原本也只是带着一颗心和少许的尊严走进这个婚姻的,如今她也只有带着她那颗破碎的心和所剩无几的尊严走出来。随后是把自己从那段维持了一年的生活中连根拔起,开始重新找住处,换车牌,转银行户头,直到有一天,她去改驾照,把自己的姓找回来时,她才意识到她为可雷改变了多少。她的工资一下子变得只够维持这些忽然生出来的各种费用,但养活自己对她来讲,从来不是个问题。她对物质要求不高,凭着她的工作,她不会缺钱,她也不觉得自己真的会发疯地需要什么人,只是她站在一块大石头旁边,时间长了,放松了警惕,不留神靠上了石头,而这石头一松动,自己闪了个跟头,她知道自己只是需要点时间爬起来,重新站好。她在财政上挣扎了一年,开始走上正轨。有一天,她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小美打来的。小美是可雷的女儿,他跟前妻离婚时,小美只有三岁,他前妻不肯带走女儿。夏小寒看孩子可怜,心里或多或少有些歉疚,虽然可雷一再安慰她,他们的婚姻在他遇到夏小寒之前已经走到尽头了。她后来想,大概可雷跟自己的婚姻也是在他外遇之前已经寿终正寝了,只是她实在想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夏小寒告诉可雷她愿意小美留下来。这一年当中,她们果真成了母女,小美从来没有排斥过她。到夏小寒离开时,觉得最舍不得的是小美。她知道这太莫名其妙了,小美跟她唯一的关系就是提醒她那段失败的婚姻。可是当她听到小美的声音时,眼泪已经哗哗地流下来,她掩饰着哭腔说,“你好吗,宝贝?”小美喊了声“妈妈,我要你!”就大哭起来。夏小寒隐约听说可雷和小美的妈妈无法达成协议,小美的妈妈又结婚了,刚刚怀孕,而可雷的女朋友也在怀孕中,双方都不愿接手小美,于是,可怜的孩子背着她的一包衣服和几个布娃娃,一个月在爸爸家,一个月在妈妈家。夏小寒很替她难过,但一想到自己的狼狈处境,只好狠狠心不去过问。现在听到孩子的哭声,心都碎了。小美哭了一阵,平息下来,问她,“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夏小寒赶快说,“妈妈当然要你,妈妈这就来接你。”她随后在电话上问可雷能不能接小美过来住个周末,可雷答应了。两天过得很快,很开心,夏小寒在婚变后第一次大声笑了。送小美回去的时候,她抱住夏小寒大哭,不肯放手。回到家,夏小寒就打电话给她的离婚律师,说自己想领养小美,他介绍了一个律师给她。夏小寒约好时间去面谈了,才明白,当时她跟可雷结婚时如果办理了领养手续,情形就简单多了,现在他们离了婚,复杂了很多,但好在小美的亲生父母都并不想要她,会容易一些。初次咨询就打破了夏小寒刚刚恢复的财政平衡。当她跟可雷在电话上沟通了她的决定之后,他虽然有些不悦,有点难堪,但也明白这是对所有人最好的选择,只要他和小美的妈妈还能见到她,他们都不会作梗。随着法律程序的进展,夏小寒越来越明确自己的经济需要,除了律师费用,还有资产要求,更不用说日后和小美的生活费用。正一筹莫展地翻来复去地思考,忽然想到洪阿姨说的父母留下的房子,听说现在国内房价疯涨,应该能卖些钱。那房子空在那儿,自己也没有兄弟姐妹,虽然她实在不愿回国去面对自己一直逃避的记忆,她也深知自己没脸接受父母的任何遗产,现在看来,这是她唯一的出路了。她记得她小时候,妈妈常常让拖儿带女敲门来逃荒要饭的人进来,吃个抱,洗个澡,再把家里的衣服、用品给他们打包带走,想必她不会生气自己要卖了她的房子,为了领养小美,给她一个家。想到这儿,夏小寒叹了口气。电话响了,她接起来,是巧芳。巧芳说生意好,她店门关晚了,加上路上塞车,恐怕要十一点半才能到。夏小寒说,“别急,我反正有时差,也睡不着。”夏小寒放下电话,到提箱里取出一个礼物袋,她这次回来,基本上没有什么人情来往,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回来。她只为洪阿姨和巧芳带了两盒西洋参、两瓶维生素和一套雅诗兰黛的化妆品。巧芳到时已经十一点四十五了,夏小寒很过意不去让她这么辛苦,大老远跑来,把她让进门坐在了床上。巧芳比夏小寒低两届,没考上大学,一直做服装生意,挣了些钱。两个人在一起,明显巧芳时尚、活泛很多。她看了看夏小寒,这个街坊邻里一致公认的才貌双全的女孩儿,已经蜕变成一个平淡无奇,仅存一息文弱和清秀的女子。不禁暗自生出一些优越感,继而生出一些同情心。她把钥匙递给她,问,“你会呆多久,有什么计划?”“把房子一处理掉我就走。”巧芳看得出夏小寒并不了解房地产的买卖。“你得找个人估了价,登广告,人来看房子,有人给出价才行。你们家房子太老了,卖不出大价钱,但地点好,会有人想买了租给做生意的人住,所以不应该太难卖,但如果想卖个好价钱,怎么着也得一两个月,或者更长。”夏小寒一听,心一沉,那就意味着她至少需要万把块钱维持在这个城市里呼吸。她必须找个住的地方,还要找份工作,万一要打持久战。“你还记得徐志强吗?跟你同级的。”巧芳说,夏小寒不记得了,但还是点点头。“他在做房地产,我问问他,他能帮上忙。”“我得找份工作。”夏小寒忽然冒了一句,巧芳愣了一下。她想不到从美国回来的夏小寒会需要份工作,又会需要什么样的工作,她在美国不是天天在外企上班吗?夏小寒虽然脸上有点挂不住,但现实扇在脸上,疼起来让你顾不得面子。“我没想到要这么长时间,带的钱不够,不能天天住在这儿等着,我需要一份工作。”巧芳从十几岁就在街头巷尾打混,有些世故,也有些仗义,知道世事的艰辛,理解地说,“你想找啥样的工作?”“有工资的。”夏小寒笑笑。巧芳也陪着笑笑,想了想说,“公司里招人没那么快不说,人家一旦要你,也希望你长干,商店、餐馆倒无所谓你干多长,但也太辛苦了,不适合你干。我看你可以当家教,教英文什么的,你从美国回来,肯定好使。”夏小寒也觉得可行。“那我到哪儿找这种工作去?”她问。“猎头公司呀。”巧芳很在行,“我明天找我表妹要几个号码。”夏小寒感激地看着她,又问,“我还想找个住的地方,这儿总不是长久之计。”巧芳忽然一拍脑门儿,“有的家教住在人家,有钱的人雇人看孩子,又能教孩子,你能教英文,说不定是个优势,吃、住、交通都解决了。”巧芳为自己的思路很得意,“就是你可别说你呆个把月就走。”夏小寒也觉得是个好选择,看着巧芳,相信她又有什么熟人管这个领域的招聘和人事。“万胜新近开了家职业介绍所,他原先就住在你们家那条街上。我跟他打个招呼,叫他给你打个电话。” 巧芳说。夏小寒本想说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人可找,但怕巧芳觉得她叫花子还挑食,太矫情,就忍住了。一看时间已经过了半夜了,巧芳一定早想回家了,夏小寒就真诚地谢谢她,把礼物递给她说,“回来仓促,没准备什么像样的礼物。”巧芳倒爽快,收下了。她客客气气地送她出了门。第二天,夏小寒在家看了大半天电视,等来了万胜的电话,不是他本人,夏小寒倒也庆幸,叫她去公司面谈。等她打了出租赶到时,已经下午四点多了,一个衣装整齐的年轻男子隔着桌子递给她一张名片,上面头衔是职业咨询师,他问了些泛泛的问题,然后说,家教的职位他们暂时没有空缺,一旦有需要,他们会马上跟她联系。她有些失望,也有点焦急,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准备起身。那男子低头翻了翻手头的案卷说,“我这儿有个家庭招一个管家,打理轻松家务,工资还不错。”夏小寒抬起眼。“雇主是个律师,很忙,经常出差在外,想雇一个管家打理家务,不希望找个太年轻的,要求有一定的教育背景,我觉得您的情况还比较合适,您愿不愿意考虑?”“什么时候开始上班?”夏小寒问。“合同一签,马上上班。”夏小寒回到旅馆时,她已经签了合同,只等对方看过她的情况决定是否要见面。她在电话上告诉了巧芳,巧芳也很替她高兴,“万胜关系网大,生意很火。”她还告诉夏小寒,徐志强答应派人过去看看房子,然后给她个价位,教她怎么走下一步。从她把脚踏上这个城市的土地到现在有一天一夜了,她像坐在火车上心急地等着出发的乘客忽然感觉到车子一耸,巴望着是火车终于要启动出站了,她真不知该怎么谢谢巧芳。第二天一早,管家公司来电话,给了她一个地址,叫她马上去,找卢阿姨。她打了出租去了,一进小区,她就知道,这是个大户人家。卢阿姨很和气地把她让进去,带她看了整个房子,又讲了很多工作细节。最后夏小寒问,“请问你们什么时候会决定要不要雇我?”卢阿姨吃惊地说,“他们没告诉你?萧先生打电话回来要我告诉你明天来上班。”夏小寒心情轻松地回到住处,心想,如果卖房子有找工作的一半顺利,她或许就不需要在这儿呆几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