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大家都是过客《六十四》遗产
二零一二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感恩节过后的第一个星期一。像往常一样,不想离开我美丽的家园,那是一个流着奶和蜜的地方。每天我一拖再拖,快十二点了,不得已,发动了我那辆九七年的老爷丰田车驶向小酒庄。这天我没有走高速路,而是沿着容闳走过的历史驿道,一条象征美国不沧桑仍旧郁郁葱葱的百年驿道,为的是给老金送两棵刚收获的大白菜。我的手机铃声响了,还好不在纽约,康州随便接电话。
是格林威治大佬斯托先生打来的,我按一般节后问候电话接的。我曾多次写过斯托先生,是我的老客户了,他每年都要从我这里不问价地买几箱葡萄酒,不过也常说,从我这里买的酒不那么好喝,味道有些怪,我也常说,喝喝就习惯了。斯托先生先问我飓风期间是否安全,感恩节是否愉快,我回答,一切都好。斯托先生说他那里的情况很不好,大飓风的星期一本不该出门他到朋友家喝了杯咖啡,回来的路上被倒下的大树挡住去路,慌忙倒车的时候又被石头卡住车轮,只有前进把那棵倒下的树移开,正在这时另一棵树倒了,树叉正好砸在驾驶位的玻璃上,蹦出的碎片把他划得满脸是伤,眼睛也伤了,后来在路人的帮助下到医院急诊室呆了一晚,我忙说,要多多保重。斯托先生很客气,问我是否有时间再多聊一会儿,还有些事要说,我又不加思索地说,我正在开车还没有到店里,能不能过十几分钟再打过来。斯托先生说,他马上就要出门,再打电话是用哪个号码合适? 一付恳求的神态语气。
不加思索地说话是因为我积累了多年的商业经验对付客人,特别是老年客人。我常说,多多保重,自己照顾好自己,是不是等于什么都没有说。最近到我的小酒庄来的老人越来越多,最老的八十九岁,小一点的七十四岁,都是自己开车来的,我除了向他们洒向羡慕的眼光,再说些套话已经觉得没有太多的意思。老人有着丰富的生活经验,一般不会向生人或半生不熟的人说一句心里话,更不会把生人往家里带。我贫穷的时候,斯托先生多次邀请我访问他的豪宅,说明对我还是相当信任,后来又认识了我的儿子,是不是又多了一层情感。那么,斯托先生的“还有些事要说”是要说些什么?啊,对了,斯托先生今年七十五岁,无婚无儿无女,一屋珠宝古董,又刚刚出了车祸,“还有些事要说”是不是那个天大的好事在等着我。不敢再往下想了,越想越激情,我真后悔,当时应该把车停靠路边,耐心地听斯托先生还要说些什么。
既然斯托先生说了晚些时候再打电话过来,还是先给老金送白菜。前几天说话说漏嘴,让老金知道我今年种了大白菜,非让我送他两棵。北京人把大白菜叫作“平安菜”,没想到青岛人老金也喜欢。真实的“平安”之意在哪里呢?据我的人生观察,大白菜易发酵变酸,东北人用来腌酸菜,朝鲜人用来做泡菜,大白菜发酵生长的健康菌能在人体内除四害。朝鲜人吃泡菜一年四季一天也不间断,北京人吃白菜东北人吃酸菜大多是熟吃,估计熟白菜也能在体内迅速发酵。我见过吃鱼吃肉吃豆腐拉肚子的,还真没有见过吃白菜消化不良的,白菜平安的说法是公认的。
新问题发生在递白菜的时候。我提溜着两棵沉甸甸的白菜给老金,老金随手把一袋准备好的小油菜递给我,大家交换吃,我忙说不要不要,给需要的朋友吃吧。老金估计我的菜不少,说了句吃不了多送些来,他的朋友多需要菜。我一听这话就语调高了起来,我的白菜只能你家人吃,不可送人,这种白菜一点肥料都不上,个头长得这么大,嚼起来舒服极了,其实我心里在说,我送白菜相当于大人物送鱼送饼送芒果。稍微冷静下来觉得这样说有点过,老金给我准备好的小油菜我不要,我的白菜又只准老金一家人吃,万一老金怀疑我做手脚怎么办?这种幻觉源于我的思路正好与今年春天发生的震今中外大事件时间上的吻合。
如果没有记错,今年四月八号是星期天,我带方大姐去纽约,路上我们争执了一路。我说我的好几个朋友本来好好的,与朋友到饭馆吃几顿饭到医院看几次病,没过半年就死掉了,是不是有人做手脚啊。我现在是不到认识人家里去吃饭喝酒,生人安排好的饭菜更不吃,要吃随意走进一家餐馆。方大姐从来没有过这么深层的思维,一个劲儿地反唇相讥:老潘,你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谁害你干什么。我们越争越激烈,好像事件第二天就会发生。一定是个巧合,两天以后四月十号,国内各大报纸公布了薄谷开来毒死英国朋友的消息。后来我多次闲聊中说,这是在中央级人物中发生的事,中国那么大,民间吃饭下毒的事不知有多少,当年井冈山的时候,也是下毒把当地两个土头目做掉的。老金手里拿着菜,乐呵呵的,不会想那么多,不经过空军大院文革高层参与中国最高权力争夺的血雨腥风,可能想这么多吗。老金看着我的老爷丰田车发愣,说了句,老潘真行啊,连车都买得好。实际上我早已明白那个丰田品牌,用的是凌志发动机,卖丰田价,不客气地回了一句,连治病都治得好。
告别老金,来到小酒庄。这几年我把小酒庄治理得不错,几乎是中午卖彩票下午开始卖酒,客人也按着时间顺序来到小酒庄。卖医疗保险的史蒂夫先生来了,除了节假日外他是每星期一必来买八美元彩票,然后以美国政客级的口吻胡抡乱侃一段,我总希望儿子的口语水平能达到斯蒂夫的级别。二零零四年我曾买过他的医疗保险,后来感觉到现代医药对我的肠胃病没有太大的效果,索性自己治了。这么多年来,斯蒂夫先生不离开小酒庄,我觉得还有一层意思,是要彻底观察我能不能不依靠现代医学也能健康地活着。早些年,他每次来都要先摘下墨镜,仔细端详一下我的面色,常常是眉头一皱,欲说而羞欲说。我有信心的时候,常常先问他,我的脸色最近怎么样?今年以来,我们都不提旧事,他爱谈园艺,我原来只能听,无法回应,现在有了大园子,又变成了我问一句,他说一句。
此时此刻让我最心神不定的还是斯托先生的“还有些话要说”。我迫不及待地说,斯蒂夫,格林威治的大佬刚才给我打电话了,话还没有说完,让我再等他的电话,是不是大佬要立遗嘱了。斯蒂夫眉毛稍微动了一下,似乎也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因为卖医疗保险有时也会碰到老人谈财产的事。斯蒂夫先问,大佬有没有儿女亲戚,我说都没有,斯蒂夫点点头,也许大佬真要立遗嘱了。斯蒂夫话匣子打开了,好像我听得很清楚,如果没有遗嘱,又没有儿女亲属,任何个人都不能接触大佬的财产,好像变成了一张大饼,联邦政府,州政府,市政府,律师,警察保安都会过来抢一口;有遗嘱,上面写什么就是什么,不过经办律师往往会独吞一大口。斯蒂夫强调,大佬是美国人,又读过著名的商学院,应该懂得这些。
波士顿的牛博士连续两年参加我的火鸡大宴,今年更牛了,用的是台湾车夫,三个哈佛博士小童女相陪,自己着正装而来。牛博士再次旧话重提,老潘,住进大房两年了,怎么连个床都不买,还睡在垫子上。这话我听得太多了,我只是随便回一句,我只喜欢古董家具,实际上我心里的真实所想能随便同人吐泡泡吗。我又问斯蒂夫,如果大佬给我一些家具和瓶瓶罐罐,不会有税务上的麻烦吧,那可是个招眼的富人区,斯蒂夫说,只要他还活着,看着你拉走就没事儿。也许斯托先生“还有些话要说”是这件事,我立马想起了干专业搬家的老金,他有三辆大车。不过这次要做好保密工作,必要时我带些纸箱子被单先把家具瓷器包好,不让老金看出是值钱的古董,实在不行就给老金一笔封口费。那些家具摆在房里,一般人看不出来,以为是一堆破烂。我再在后院大橡树下挖个地窖,把那些好瓷器都藏起来,不能让贼惦记。
客人一个个进来,都是来买劲球大奖的,从两美元到二百美元不等,原来上星期六没有人中,这星期立马升值到五亿美元了。好不容易冷清下来,怎么斯托先生还没有来电话,我按耐不住打了过去,家中没有人接,说明斯托先生还在外面,也许正在同律师交涉。是不是先同老金打个招呼,让他做好思想准备,又一想这次不可操之过急,接受上次的经验。大致上次的情况是这样:今年五六月份的一个下午,我迷迷糊糊地在店里打盹,进来一男一女,男扛专业摄像机,女子手握话筒,我立刻明白又要上电视了。女子说,我们是康州53频道的,刚刚得知,一个五千万美元的劲球大奖第一次在纽黑文地区售出,如果是你店卖出将会得到十万美元奖金,请问如何安排退休生活。我把“如果”听成了是我卖的,立刻做出了双手捂脸的感恩姿态,心里一想,快六十岁了,还要钱干什么,咱们也来个高姿态。
对着女子伸过来的话筒我说话了。第一,我已把孩子培养成人;第二,我已在纽黑文最好最安全的地区有了一座大园子;第三,我不再需要钱了,只需要一辆新车,剩下的钱百分之五十捐给康州的儿童。这话说得挺感人的,扛摄像机的男子把我的小店里外拍了个遍,又给我来了个站在酒庄外的特写,好像一切都是真的,新闻当晚播出,背景全部是我的小店和我的形象。我当真了,一个一个给亲朋好友打电话,也别忘了告诉老妈,儿子在美国发晚财;纽黑文的人民也当真了,我的小店生意连续火爆了好几天。十天以后,电视台播出了真实的消息,劲球奖是在纽黑文地区一个偏僻的小镇卖出的,获奖人已领走全部奖金。美国电视台真敢做,不是我也来个真是我。后来我多次向人解释,那十天我做了生命中最好的梦,真实,朴实,从空想到现实,我数尽所有名车,最后还是锁定我开的不招眼的高档丰田。
一整天我的心像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早早关了店门回到家里顾不上做晚饭就拨通了斯托先生的电话,斯托先生到家了。他说一个我认识的三年没有联系的古董商邀请他到纽黑文吃皮萨,还没有决定去还是不去;又说,儿子快回来过圣诞了,安排时间先到到他那里吃一顿便饭,然后一起到唐人街看看老曹。老曹是民国总统曹锟的三孙子,如今已十分破落,是三十无婚,四十无子,五十无钱,六十等死的那类人,谁想到斯托先生与老曹一见如故,虽语言不通,可感觉心灵在通。斯托先生去年认识了老曹,一直念念不忘,我也一直在提醒老曹以后见到斯托先生千万别提自己懂瓷器,会把老人吓晕过去,老曹说他小时候家里真有一屋子瓷器,文革时全给砸了。
每当圣诞节来临的时候,我都要带儿子见一面斯托先生和老曹,先在斯托家里进英式午餐,然后一起到唐人街地下室油迹满地的小排挡与老曹共进晚餐。我在暗示儿子,这俩人一穷一富,都活出了自我不惧岁月。今后一旦孑身一人,不要胆怯,富有,回头看看斯托先生,没落,回头看看曹叔。
12/05/2012
后记:两天后老金吃了几口他老爸炒的白菜,大叫起来:爸,这白菜里放什么东西了,这么好吃!老爸说,什么都没放,是老潘送来的。方大姐得知我种了大白菜,带了条毯子特意帮我收获大白菜,过了几天又跑来看看,把盖菜的毯子掀开,怕白菜太热了。老曹已经联系不上了,他对我说过,只给我和儿子三年的接触时间,我原来以为是开玩笑,谁想到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