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红卫的父与子
2012-12-12 16:42河北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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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农民工们露宿立交桥下。刘红卫离世后,郑州市民前来捐赠被服,让农民工们能在寒冷天气里多挨几天。
白天,农民工们在路边等活儿。天气越来越冷,活儿也越来越难找。
刘红卫死了,死在一座立交桥下。
那是11月的最后一天,郑州街头还没有迎来今年的第一场雪。
这位叫刘红卫的农民工,今年38岁,来自河南杞县,平时在郑州务工,白天揽活儿,晚上住在立交桥下。
死亡前,刘红卫在那座四面透风的立交桥下,已经躺了20多天。
有人说他是病死的,有人说他是冻死的,也有人说他是饿死的,但在其他农民工看来,他本不该死——“120急救车来过两次,救助站的人也来过,但看看都走了……”
尽管郑州市卫生局称,120急救车去时刘红卫拒绝接受进一步治疗,而郑州市民政局则回应称,接到求助电话赶到现场时刘红卫已死亡,但官方的回应并没有阻挡无数网民的追问。
这个生前默默无闻的进城务工人员,在死后掀起了一场舆论风暴,将当地急救中心、救助站卷入了一场漩涡之中……
死时身无分文也没有身份证
11月30日,郑州的气温一直在零度上下徘徊。这天早上,中州大道、郑汴路立交桥下,夜宿的农民工们像往常一样早起。
来自河南中牟县的李增富、李增新兄弟起来后,看到睡在东数第二根柱子的刘红卫被子裹得严严实实,以为他还在熟睡,临走时把自己的破烂被子也搭在他身上。
“可能是感冒了,被子多一层能保暖,当时临走他好像还对我‘嗯’了一声。”李增富说。
当天12时31分,一辆急救车来到立交桥下。
急救员李艳丽打开一层层棉被,看到刘红卫的第一眼“就感觉他不行了”。李艳丽向本报记者回忆,“经过急救后心电图还是一条直线”,当时看到刘红卫梗着脖子、双眼圆睁,双嘴微张,推了几次才将他的下巴合上,眼睛却无法抚合。
死时,刘红卫身穿土色棉袄,下面铺着被子,盖着三条被子,都为附近工友接济。
随后,110与殡仪馆人员赶至现场,往车上抬时,有人招呼旁边工友搭把手,在场的农民工赵高峰立马上前帮忙。他见到了刘红卫的最后一面,说他死时“像一只鹅”。
根据当日出诊记录,刘红卫的法定死亡时间是11月30日12时47分。
当地警方到现场查看发现,刘红卫已身无分文,所留遗物中也没有身份证件。
他留给这个世界的讯息只有第一次120出诊记录和工友的闲谈:“刘红伟”,男,38岁,郑州开封杞县人,家中有个傻媳妇,还有个13岁的爱上网的儿子(记者调查证实很多信息不准确)。
一开始,警方根据“刘红伟,杞县人”查找,一度查不到他的家庭住址。直到他死后第五天,警方才确认,这个死去的农民工正确的名字为刘红卫,家住河南开封杞县圉镇梁庄行政村裴集自然村。
死前20天曾受过些救助但未阻止悲剧发生
据同样住宿在大桥下的农民工赵高峰回忆,11月10日前后,他看到刘红卫接连两天未上街揽活儿,便问他怎么了,刘红卫当时说,“几天前干活儿左腿磕着了,一动就疼。”
这或许是这起悲剧的最早征兆。
每当入夜时,大桥下近百平方米的空间里往往睡着三四十人,白天他们便将铺盖卷成一团堆放于一角。
郑州市公交四公司的调度室也在桥下。每天早上5点半公交车开始轰鸣着暖车,成了在此栖息的农民工的“天然闹钟”。
进入11月中旬后,这里的工作人员便常在白天见到刘红卫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桥下柱子旁。
这期间,有人打电话给郑州市救助管理站,得到的答复是“知道了,明天就过去”,在场农民工赵高峰复述。
郑州市公交四公司调度室员工看到躺着一动不动的刘红卫,觉得可怜,每日将自己的工作餐分给他吃,但彼时的刘红卫话语不多,问急了便头蒙被子呜呜地哭。
公交公司工作人员的爱心一直持续到11月22日,公交员工李师傅担心不进食的刘红卫出事,便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当日出诊的确切时间为11月22日18时59分,出诊医生为郑州急救医疗中心2站医生王利伟。
“当时天黑,我也实在记不起周围环境,他告诉我他38岁,叫刘红伟(应为刘红卫)。”王利伟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出示了当日的诊断报告:“刘红伟,男,无既往病史,血压96/68,脉搏74,呼吸16,血糖5.7。告知因两天未正常进食,1小时前出现乏力情况。”
临走时,王利伟也觉着这个露宿街头的男子可怜,便掏出身上仅有的5元钱递给周围的农民工,帮他买些水。这个细节在工友赵高峰、李绍峰等人处得到了印证。
说起这些,做了5年急诊医生的王利伟对于网络上的评论不太满意,“说我们‘见死不救’我不同意,他显示一切正常,他当时也摆摆手表示不愿去医院,我们怎么接走?”
记者走访调查时了解到,刘红卫在9月份曾动过回家的念头,郑州市民政部门一位田姓工作人员曾在刘红卫腿伤后自己掏了180元钱让他坐车回家,他当时答应回去,但没走成。“他说田领导给了他180块钱,他和我说来眼馋我,开始说走但几天都没走,最后他拿着钱去打牌了。”赵高峰说。
常年在此夜宿的李绍峰说,当时很多人都曾劝刘红卫回家,他总是摆摆手便不再说话。“公交公司曾想把他送去医院,他只是说‘没钱’,之后便又不说话了。他可能是真没钱了”。
此后,记者多次试图通过郑州市救助管理站的梁姓书记帮忙寻找那位田姓员工,但一直未得到回复。
而这次没回成家,让刘红卫永远留在了郑州。
与父亲交恶已六七年未回家
在刘红卫躺下的20天内,不少工友都曾劝刘红卫回家,但刘红卫说“不回去,在这儿挺好”。临近11月30日时,工友再劝他,他不再说话,只是摆摆手。
据周围农民工回忆,38岁的刘红卫是在今年5月份来到大桥下的。身高1.65米的他背着一床被子,挂着抹子、瓦刀,在桥下东侧第二根柱子下打开铺盖,然后从建材市场找来一小块废木板,写上“专业砸墙、开门口”便算是正式开工。
在他死亡前,即使是居住在大桥下的农民工兄弟,都不知这个“单干户”的姓名,平时只是习惯喊他“杞县的”。
直到刘红卫死亡5天后,警方才正式确认他的真实身份。12月5日,警方去村中认尸,照片为刘红卫死后全身照。有村民一眼认出了刘红卫,但起初父亲刘玉龙一直不肯认尸,“不去,他是死是活我不管”。
在村民劝说下,刘玉龙看了照片,愣了半晌,眼角湿润。
12月6日中午,本报记者走进刘红卫家中,坐在门口的老父亲刘玉龙老泪纵横,10岁的儿子刘春节则在屋中哇哇大哭,他显然也明白父亲永远地走了。
两间老旧的土坯房,一间年久失修的偏屋,这便是刘红卫的家。
但让记者略感意外的是,38岁的刘红卫因与父亲不和,已有六七年未曾回家,也未往家中寄过一分钱。他在家中,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儿子和父亲。
刘红卫还有个弟弟,生下便痴呆,至今单身。他的母亲20多年前走失了。刘红卫的妻子在孩子三岁时也走掉了。刘玉龙解释说,刘红卫总欺负媳妇(两人未领结婚证),为此在家中闹得鸡犬不宁,“他直接走了就不回来,媳妇儿等了几年觉着没着落,也走了。”
此后,刘红卫带着新媳妇回来想带走儿子,老父刘玉龙坚决不肯,从此刘红卫一去不归。在春节出生的刘春节已记不起父亲和母亲的样子,尽管他对“春节”的印象就是放炮、吃糖,但说起父亲一个春节都未和他过过,他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
刘家分得6亩地,这在以种植玉米、小麦为主的裴集村,如果打理得好,一年纯收入能到七八千元。但喜欢闯荡的刘红卫很少出现在自家的地头儿,在和父亲交恶后,更是常年不归家。
“不指着他往家寄钱,自己照顾自己还把自己照顾死了,你说还咋办?”在刘玉龙家中,一位村民说。
在刘红卫死去的中州大道、郑汴路立交桥下,横穿20米马路,花25元便可坐上回开封杞县的大巴,再转坐5元的小巴就到了圉镇梁庄。但当刘红卫躺在桥下的20多天中,却始终没有踏上回家的客车。
据了解,因为家人一直未到郑州认领刘红卫的遗体,也一直未作尸检,他的确切死因仍然是个谜。
刘红卫之死谁该负责?
在刘红卫躺在立交桥下的20天里,郑州市相继出台了关于救助的通知和文件,但这些文件,并没能把刘红卫从死亡之路上拉回来。
记者查询郑州市民政局网站得知,在贵州省毕节市5儿童因取暖死于街头垃圾箱事件发生后,河南省民政厅曾在11月22日下发《进一步加强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管理工作》的紧急通知,要求全省各级民政部门“吸取教训、引以为戒”,那天是急救车出诊对刘红卫进行检查的日子。
11月30日,郑州市救助管理站宣布启动《冬季救助工作应急预案》。那天,刘红卫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众多曾和刘红卫同睡大桥下的工友异口同声地表示,在120的两次出诊前,他们也打过电话,但是120没有来;11月22日急诊后,他们给郑州市救助站打去电话,对方称“明天去接”,但直到刘红卫死亡的11月30日,救助站车辆才出现。
对于在11月22日是否接到市民的电话救助?此前共有几次接到救助电话?郑州市救助管理站一直未给记者正面答复。他们称需要记者联系他们的上级部门郑州市民政局。
郑州市卫生局与民政局于12月2日作出回应,两部门均称目前都已“组成调查小组表示将彻查此事”。
郑州市民政局在给记者的邮件中讲述了11月30日中午的情况,称“郑州市救助管理站接到热心群众电话,反映在中州大道与郑汴路交叉口附近立交桥下有一民工躺在地上,希望救助站去看看。救助站立即安排工作人员赶往现场进行救助,但在抵达现场后,前期到达的120已经宣布该民工死亡。”
郑州市民政局承认“从该事件中也暴露出我们在救助工作中存在的一些纰漏和不足,今后,救助站将进一步加大街头排查和救助力度,在流浪人员相对集中的繁华地带开展街头集中行动,力劝街头流浪乞讨人员、露宿民工和其他需要救助的群众接受救助。同时,救助站还将联合有关专家、学者,对现有救助管理制度进行深入探讨和研究,进一步完善救助机制”。
同时,郑州市民政局表示已于2日成立了由主管领导牵头的“街头民工死亡事件调查小组”,“如发现有失职、渎职情况,将对相关责任人予以严肃处理,绝不姑息。”
但纰漏不足体现在何处?是否如民工所说,此前曾在11月22日接到求助电话,但未出勤?至昨日,郑州市民政局仍无说法。“此事仍在调查中,目前仍以2日公布的说法为准,调查结果出来后会尽快向媒体、社会通告。”民政局组宣处一负责人告诉记者。
但相关部门的答复没能平复网友的追问,有网友称:“看了郑州市民政局和郑州市卫生局的回应,都在做工作、都没有责任。问题是人死了,躺了20多天。我很愤怒,却找不到对象!?”
获爱心市民捐赠他的农民工兄弟仍在“坚持”
尽管目前还没有调查出谁该为刘红卫的死负责,但他在闹市中的死亡还是触动了很多人的心,引发郑州市民的爱心潮。
12月1日之后的连续几晚,都有热心市民来到此处为农民工送来新的棉被和棉袄、手套。当地的媒体报道开始反思现行的社会救助体系,有专家指出其暂时性、应急性、应景性的缺点,提议建立“农民工进城救助服务中心”,为农民工们提供基本的制度保障。
刘红卫死后,有人在他离去的地方放了几挂鞭炮。此后的夜晚,又有人来到这里打开铺盖。
抱着热心市民和公益组织送来的被子、棉袄时,中州大道、郑汴路立交桥下的农民工才会提起“杞县的”刘红卫。
刘红卫留给大多数工友的感觉是“不合群,但有时候也挺开朗,他高兴的时候会给大家发烟抽”。进城务工人员往往以各自所属村镇“抱团儿”,接到活儿一起干。但刘红卫不同,他只身来到中州大道、郑汴路立交桥下做“单干户”。
郑州市的中州大道贯穿整个市区,几乎将郑州一分为二,在当地人看来,中州大道西侧是“老城区”,东侧的郑东新区则在建设之初便被赋予了“中原未来发展新引擎”的概念。
中州大道沿途有郑汴路立交桥、农业路立交桥、东风路立交桥和航海立交桥,在每年“秋忙”后,这些地方便成为农民工们的栖息之地。而中州大道、郑汴路立交桥因紧靠家装、建材市场,也是郑州东部、南部区县客车的落客点,更是“繁华之地”。因“四面通透,照明充足”,这里也被在此露宿的农民工戏称为“大桥宾馆”。
在“大桥宾馆”下露宿的“多是接些搬家、砸墙、扛门的力气工”,与工地众多技术工种相比,他们的收入无法让他们支付每日房租。民权县农民工赵高峰说,夏天旺季时他一月能赚到2000多元,而到了秋冬淡季,他每月收入不足1000元。
要不是热心市民捐赠的被服,很多忍受寒冷的农民工在元旦左右就准备撤了。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爱心潮也渐渐退了。
李增富、李增新兄弟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偶尔,他们会想起刘红卫。11月30日傍晚,他们回到大桥下时,得知刘红卫死去,被人抬走。李增富说,那一刻他特别想哭,“都是可怜之人,如果他当时说声不行了,我咋还会出去揽活儿呢?”■文并图/本报记者黄亮 发自郑州
作者:黄亮
责任编辑:李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