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学芸《和谐》

和谐


作者:尹学芸


 


十多年前男人女人结婚的时候几乎没有哪天不生气。他们生气的理由五花八门。比如,男人没有洗脚就上了床,女人买了一双颜色很跳的鞋,男人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烟灰弹到了烟灰缸以外的地方,女人约来了闺阁密友在卧房深谈,闺阁密友恰是刚离婚的……哪一件都是大事,都值得大动肝火。因为没有哪一件事是孤立的,它们都能派生出很多枝节,让男人和女人的口水仗绵绵无休。那时候他们住两间小平房,吵到伤心处,通常是男人抱着被子去睡沙发,或女人夜阑人静时离家出走。娘家并不远,可女人并不回去。冲出家门的一刹那泪飞如雨,心中自有天大的委屈,却不肯对父母说。


 
男人在男人的圈子里打牌喝酒聊足球,日子就那样过去了。女人在女人圈子里数落男人的种种不是。日子也就那样过去了。


女儿出生了,家务活儿多了,争争吵吵的事更多了。无论女人心中的委屈是什么,男人总是出气筒。任何不相干的事,拐上几个弯总能归结到男人是罪魁祸首。不那样紧着争吵了,少了泪飞如雨的场景,很多时候他们选择了沉默。一两天不说话,或三五天谁都不看谁一眼。男人不再去睡沙发,女人也不再离家出走,他们躺在一张床上,中间却像隔着天堑。又好比两条平行的铁轨,距离不远,可纵使到地老天荒,也没有彼此交叉的愿望和打算。


他们平静地谈到了离婚。男人要孩子,女人也要。男人说,把孩子给我,我什么都不要。女人奇怪,这是我想说的话,怎么他倒抢先出了口?谁都不妥协,离婚就只停留在口头上。即便没有进一步实施,女人对待男人,或男人对待女人,都变了许多。女人不再做河东狮吼状,看男人的眼光有了柔情。男人一改懒散的毛病,总想偷偷为女人多做一点事。离婚的事以后谁都没有再提,虽然一段时间以后,女人继续河东狮吼,男人继续不拘小节,他们有了一个重要发现,彼此不伤心了。


转眼女儿就上学了。日子就像长了腿,稍不留神,日子就被时光打了包裹卷走了。男人三十几岁,居然钻出了几根白头发。女人让男人把头枕在自己的腿上,把那几根白头发连根拔了下来。看着那几根带着血肉的白头发,女人想,男人这些年受委屈了。大大小小生了那么多次气,都因为什么?却一个也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女人就觉得那些气生得没意义。女人对着镜子照自己,原先光洁的额头也添了皱纹,头发原本就不多,那些年又一把一把地脱。女人心疼得不得了,想那些年究竟在跟谁过不去——原来是跟自己的头发。


突然有一天,女人学会高兴了。女人高兴男人就高兴。女人问男人,知道我今天为什么高兴吗?男人猜,升职了?女人摇头。长工资了?女人又摇头。女人终于忍不住了,告诉男人,我突然发现今天的太阳特别好,空气特别新鲜,窗外的鸟叫得特别动听……当时女人正站在窗前,面目清新得像初恋时的模样。女人看着窗外高兴,男人看着女人高兴,后来他们就拥抱了一下。结婚十年了,他们第一次拥抱了。


女人在单位夸女儿的时候也夸老公:家里剩菜剩饭老公抢着吃;冬天骑摩托车老公一手扶把,一手捂着女人的膝盖;女人遛弯没带雨具,老公披荆斩棘去送雨衣,结果女人赶在下雨之前回来了,老公却被浇成了落汤鸡……他们偶尔会用手机发个短信,短信的内容秘而不宣。同事都觉得不可思议,十年婚姻都成破抹布了,早该千疮百孔,哪有像他们那样你你我我的?同事眼热得不得了,让女人密授机宜,如何才能夫妻和谐。把女人问愣了,女人说,我们和谐吗?同事说,你们和谐得都成模范了。女人说,可我不觉得啊!如果你们觉得这就是和谐……那就是一不留神,我们就和谐起来了。女人说的是实话。只是女人的实话,没有一个人相信。(人民日报海外版2007-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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