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们一起讲过的故事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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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日子,就像小时候第一次进游乐场,前一个项目的眩晕还未消退,下一个节目就登场了。日子裹挟着人们向前冲,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回味。

 

    我记得1996年的暑假,我们阅高考卷子,公教楼上大红的条幅高悬:为二十一世纪选拔人才!转眼到了1997年,教育产业化,大学开始扩招,人才一下子变成了产品。那两年就觉得学校里的学生一下子就多了起来,生源的质量一下子就降了下去,老师们的心一忽悠一忽悠地静不下来,名和利公然从背后走到前台,像父辈那样“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的老师变得比大熊猫还稀缺。“全民浮燥症”从那时候就开始了。

 

    小汤的眼睛那个时候是模模糊糊的状态,他努力地象正常人一样工作和生活,希望以自己的意志,拖慢眼睛变坏的步伐。他的本职工作是电教教师,这时候他忽然发现了商机,就是给学生录英语磁带。出版社随教科书出售的磁带质量并不好,还很贵。他用出版社给每个学校的母带翻录磁带,以比出版社还低的价格卖给学生,想不到生意出奇地好。

 

    在金钱的刺激下,小汤聪明的脑袋又开始快速的运转了。他先是从我们学校开始,扩大到其它学校,最后全省的学校,甚至周边省的一些学校都找他来录磁带。很快,他就成了“中国高校录磁带第一人”,以至于出版社都开始警告他抢了生意,要给他点颜色看看。每个学期也就有一个月,是录磁带的高峰期。他就雇十来个手脚伶俐的小姑娘昼夜不停地工作,空白磁带一卡车一卡车地进货。录磁带的机器坏了,根本不去修,直接扔掉,换一台新的。在他的眼里,转动的机器就是印钞机,是不允许停止工作的。他和我说时,神色飞扬,手舞足蹈。卓别林早期电影中那些机器飞旋的镜头,在他的激情叙说中,不断地在我眼前闪回。这就是赤裸裸的原始积累!

 

    他的第一桶金就是这样挖来的。据说,当他挣到第一个一百万时,激动地手脚颤抖。他拉着一群狐朋狗友,到各个饭店胡吃海喝,夜夜笙歌。那个癫狂的状态,在他后来回忆时,都感到不好意思。

 

    但是很快地,网络时代到来了,学生能自由地使用网络资源,不要说磁带,连录音机都要淘汰了。小汤的眼睛也越来越不好,2000年以后,就几近失明的状态了。

 

    他还做过各式各样的生意,一般还都挣钱,但是我见过的,只有他的网吧。高校周边的网吧比日租房还多,但是小汤的网吧是一枝独秀地挣钱,因为他把网吧开在了我们的教学楼里,租金比较便宜。学校和宿舍楼的大门11点就都关了,在外边上网的学生,要么11点前回宿舍,要么就只能彻夜不归。可是校园里面就不一样了,不但安全,还可以随时回宿舍,当然一般都是从一楼厕所窗户爬进去的。而且,小汤做生意舍得投入,网吧设计得挺有情调,电脑都是最高配制的,网速也是丧心病狂地快。那些用功的学生和无聊的学生,每夜都坐满了小汤的网吧。

 

    这个网吧不知道惹来了多少人的羡慕嫉妒恨,他们觉得小汤占了天大的便宜。殊不知,中国是一个制度健全的人治社会,学会跟各种人打交道是最基本的生存之道。随着时代的变迁,年纪的增长和眼睛的变化,小汤已经很快地掌握了在这个契约社会中,和各类人协商共赢的本领,他的聪明和成熟,再一次显示出了价值。

 

    古希腊时期,出征将士的妻子如果和别人私通,就要被处死。可现在,加州已经允许同性恋人结婚了。这个时代是更包容还是更退化,谁能说得清呢?但是,江湖独行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凭借个人天赋就会获得成功,也近乎神话了;资本时代,人类变得强大的同时,个人变得渺小,顺之逆之,生死存亡,就看你的智慧了。

 

    有的人看小汤,每一步都在赢。要我看,不如说,他每一步都在变。人生阅历和世事沉浮,把一个男人的精神世界打造的更加通达和睿智,眼睛看不见的时候,他的内心却更加游刃有余了。 

 

        2007年以后,大气候是开始清理各个学院的小金库,这个网吧就关闭了。从这个时候开始,小汤就把资金转入了股市。

 

    我第一次听说股票这个词,是我小学二年级时,我爷爷告诉我的。1949年以前,他做过很多年电报局长,那时候,股票信息是用电报传的,他就利用这个便利,做股票生意。他和我说过,“钱生钱”是最快的挣钱方式。

 

    我和小汤聊起这些时,他认为我挺有悟性,其实我对投资就是一个白痴。但是我能明白,股票市场里就那么多只股票,那么多钱,资金流向哪里,那些股票就会升值,资金流走时,股票就会降价。可是,资金流不是地表径流,是地下暗河,它是什么走势,谁也摸不准。有时候,你觉得已经是弄潮儿正在潮头立了,忽然峰回路转,把你抛在了岸边的岩石上。现在电脑的运算速度已经足够快,人们能实时地看到所有的数据,可是,那只“看不见的手”,还不是人人都能握得到的。

 

        2007年小汤初入股市,就小赚了几笔,他也很是小得意了几天。可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赔,前些年辛苦积累的钱,几乎赔光了。他苦思冥想不得其解,但是经过一番挣扎,他还是决定继续留在股市里,誓把被股市洗走的钱再挣回来。

    我至今不知道他的灵感从何而来。因为看不到,他从来不去在意那些数据分析和专家评论,他只是比较在意每只股票的价格和交易明细。他有超乎寻常的记忆力和分析能力,那些零散数据在他的脑子里排成了有规律的链条,支持他做出一个又一个令人难以理解的决定。他还有超常的执著和专注力,每天不停地琢磨那一笔笔交易背后的真实意图。有个小姑娘每天给他念股票信息,经常被他没完没了的提问折磨得要罢工。他在黑暗中思考,眼前的世界是暗的,心中的世界却豁然开朗,冥冥中,他握住了那只看不见的手,在地下的暗河中扬帆逐浪,仗剑博涛。

 

        2008年,经济领域的“国进民退”愈演愈烈,国家资本主义的垄断势力日益强大,很多中小企业无路可走,只能把资金投入股市,期望在资本市场获得更多的回报。国家也借着奥运概念,玩儿命地忽悠老百姓,制造着一波又一波的虚假繁荣。到下半年,股市里聚集了大量的资金,股市开始暴涨。据说,一头猪要是能拱到一只股票,也能立刻变成肥猪。经过一年的洗礼,小汤已经掌握了在股市博弈的各种技能,借大环境的东风,那一年,他的股票做得风生水起,几乎所有的牛股都被他抓到了,赚得盆满钵满。有一段时间,他每天挣一百万,钱多得真的只成了一个数字概念。2008年到2009年,他的资产增长了近百倍,股市真成了他的提款机。

 

    财富和真理一样,从来都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炒股是在一个看不见的战场上,和全世界的人博弈。足够聪明、足够独特的小汤在这个领域又重新找回了年轻时的感觉,快意人生,无往不胜。他带着很多人一起炒股,那些人按他的指挥买卖,几乎每个人都挣到了钱,小汤又找到了当老大的感觉。只不同的是,这一轮的搏击,依靠的是智力和胆识。

 

        2009年以后,股市趋于平稳,指数和资金量都维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区间。很多人觉得这种温吞吞的市场是最难做的,可小汤却和我说,这是最能考验一个人实力的状态:在大盘衡盘时,挑选最有成长性的个股,随着股市上下翻飞,把它玩于股掌之间,最后完美收官,这才是炒股的真功夫。

 

    我电脑装的是英文系统,看中国的股票都是乱码,所以不能给出准确的数据。我的记忆中,他操作神州太岳就是这样的,简直就是驾一叶扁舟闯惊涛骇浪。我之所以记着这只股票,是因为神州太岳的老板是和我一个大院长大的,而且我一直认为,如果小汤的眼睛还好,如果他愿意在商界发展,他不会比王宁做得差。当时神州太岳是股市里最贵的一只股票,而且在创业板,搞不好就赔个精光。那好像是股票除权前后,他一天吃个涨停板,一天吃个跌停板,那几天最大的买单都是小汤的,这价格的上上下下,好像是专门为了摆脱他而来的。可是他就是很自信、很笃定地陪着庄家玩儿,浪里白条一般地在股海中穿梭。我到现在还能记得小汤当年的表情,那就是一个老赌徒面对一盘错综复杂的赌局时特有的亢奋表情。最后的收益大概是25%,在股票除权之前,几乎在最高点他抛出了手里的筹码。现在看看这只股票,几乎成了股市里最大的一个骗子,不知道有多少人至今还在高位站岗放哨。那么温文尔雅的王宁,商战出招竟是如此凶悍。而凌厉诡异的小汤竟然以弱博强,以一己对全局,博得了最大的收益,更是棋高一着了。 

 

    小汤让我跟着他炒股,我一直不为所动,我的兴趣就是有点儿闲钱就买翡翠。小汤说我是小女人,说炒股挣钱,可以买到更好的翡翠。就这一句话打动了我,我决定和他炒股。我要挣钱买个绿镯子当传家宝给女儿。

 

    但是很快,我就发现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自从炒股,他再也不和我谈风花雪月和人生理想了。如果把那个小姑娘惹烦了,他就赖在我办公室让我给他念股票,一念就是一天。我的工作就受到影响,为了完成工作,我只好中午加班,等到晚上陪孩子弹钢琴时,我就开时打盹儿。有时候甚至得晚上加班办公,我有睡前阅读的习惯,就只能推迟睡觉的时间。这样恶性循环,搞得我每天都很疲劳。

 

    给他念股票,不但心烦,还是个备受打击的过程。他能准确地记住他操作过的每一只股票的各种数据。而我,昨天的都记不住,甚至刚念完的就忘了。每到这时,我就看到他的嘴唇翕动,笨蛋,蠢货之类的字眼仿佛在里面转来转去。有时候,他越急我越乱套,弄得我胸闷气短,自信全无。

 

    小汤说,跟着他炒股,自己不能有思想,要一切听他的指挥。我这么一个女权分子,为了绿镯子,我也忍了,听他的!我离小汤最近,每次他看好一只股票,第一个就通知我买。我最听话,接到通知马上就买。我坚定地执行着“无脑追随”的原则,比当年红卫兵追随伟大领袖还盲从。可是,我就是挣不到钱。我记忆中,如果我买了20只股票,大概有5只挣钱,其他的都是赔的。那些天,“割肉”这个词儿天天挂在我嘴边。要是真能割走点肉也好,割走的都是钱啊。

 

    看着我的绿镯子渐行渐远,日常的生活规律又被扰乱,我心里就说不出的烦躁。小汤也很着急,他就更仔细地给我选股。有一段时间,他甚至直接为我操作,可说是尽心尽力了,可是坏运气就是很难甩掉。我知道很多同事跟着他炒股都挣钱,资本翻了10倍的也有。还有辗转认识的大名人们,跟着他炒股挣钱,在帝都都买了豪宅。我大概就是那些为数不多的倒霉蛋儿里最铁杆儿的倒霉蛋儿。

 

    因为带着很多人一起炒股,小汤的压力很大。股票挣钱了,小汤就非常高兴,我能感觉到,大家挣钱比他自己挣钱,更能让他感到高兴。赔钱了,他就很难受,就在我办公室里慷慨激昂地愤世嫉俗。极端状态最能考验人,有时候,家庭的教养压不住混江湖时留下的粗鄙,他就开始爆粗口。我有语言洁癖,每次他一说脏字,我就赶他走。他就很受伤地唱着“多少次我想回头,多少次我想要哭”上楼去了。

 

        20114月底,为了准备出国,我告诉小汤我不再炒股了。小汤很难受,他试图说服我,把帐户留给他,继续帮我操作,但我还是拒绝了。我说,就翻过去吧!小汤问我恨不恨他,我说当然不恨,你尽力了,愿赌服输,我还扛得住。他说,那你什么情况下会恨我?这还真是个问题,我想了想告诉他:如果我的资本扩大一百倍,赔成这样,那我砍死你的心都有了。

 

    这虽然是一句玩笑话,但是这一段炒股的经历,考验的不是小汤的技能,倒好像是我的承受能力。我知道小汤和其他的朋友说过,他带着大家炒股是个很重的担子,但他尽心尽力了,于心无愧。唯独对我,有些歉意。

 

    我出国前,虽然还是天天见面,一切如常,但是我们没有再说过股票。这么多年了,互相知道对方最在意的是什么,也知道彼此的底线是什么,一切话语都是多余的了。

 

    我显然不是小汤的兄弟,也不是他的女人,红颜蓝颜那类字眼儿,我一向就反感。我一直高傲地认为,我对他的了解,远远多于他了解我,最起码的,他连我的模样都不知道。所以,我们就是很纯粹的朋友。如果今后有人问你,男人和女人之间有没有纯粹的友谊,你就可以告诉他:这个,还真可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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