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清晨,格外亮丽、清澈、和煦的阳光包裹了阿尔卑斯山麓的一座城市。一上车,李导的精神头就很足,问大家早餐吃得好不好,见个个笑颜逐开,又问大家看没看昨晚奥地利人跳舞?连德国著名歌曲《这么美好的一天》都听到了,真好呵。妻虽然被李导和大家的情绪感染,还是悄悄地跟我说,早上跟齐司机打招呼“Hi! Good Morning!”他竟然理也不理,没想到在欧洲呆了这么久,还这样没礼貌。我说也许是大陆游客出来太多,旅行社老板手头这个档次的司机紧缺,一招鲜吃遍天,他就牛逼了呗。
这会儿李导说,和德国有得比的只有奥地利、瑞士,意大利也是脏兮兮的。北京来的王老师接着对我说,法国也乱,真的还就是德国好一些。张老师则说,来欧洲旅游,到处都是Castle,Castle,也挺腻人的,呵呵。走遍世界,眼界大开的华人,坦诚地评价着只有中国一半大的欧洲及其它各国的孰优孰劣。
掠过窗外的是奥地利的一片片葱秀林木、山坡绿地,逶迤的群山直抵天际。眼看就到了阿尔卑斯山的唯一通道,一个巨型大斜坡。我想起那张大名鼎鼎的拿破仑过山图,冰天雪地里,这个法国大英雄手举刀剑,冷风割喉,马蹄踩着嘎嘎直响的冻土,壮志凌云。
没过一会儿,李导竟开腔说,要把高速公路和罗马等古城的进城费,以及整个游程的小费都先收了。我和妻很是诧异,全车一片沉默,气氛凝重了起来。妻先开的口,说:“先付高速公路和进城费是没问题的,但小费我们一定是最后一天交,如果服务得好,我们还可以多给。”我知道她对司机的服务质量很不满。我当然要表态支持了,直了喉咙说:“按照全球惯例,小费一定是最后交的。”
前头的齐司机就愤愤不平了:“昨天高速公路的钱不够,我把自己的钱都垫进去了,说是小费,听起来就让人憋屈……”他越说越激动,把方向盘右边的一本小册子甩得哗哗响:“你们自己看,上面明明白白都写着!”车子正要穿过一个隧道,接连晃了两下。
“哎哎哎,你好好开车啊!”南京来的屠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谁也没有叫你把自己的钱填进去啊,昨天收的团费不都在吗?难道都交给公司了?小李你说说钱还在不在?”李导赶紧把钱包打开来给大家看:“钱倒是都在的,不过公司的手册上是写着,为了旅途顺利,旅客上车就要交小费的。”我和妻面面相觑:难道真有这么回事吗?这是欧洲华人旅行社的规定么? 妻以美国这些年养成的钉是钉铆是铆的脾气,决不退让,对座位边上的几位旅友说:“我花钱是来买服务的,走的地方也不算少了,怎么说也是个VIP团呢,哪里还受司机的气?就是最后上来收小费也要客客气气的……”
女儿在西门子公司上班的程女士这时候出来打圆场:“这车上都是有身份的人,谁还少你们几块小费啊,小李,来,大家交了不就得了吗?”她和北京来的王、张老师等等也就开始掏钱给李导了。齐司机还是不依不饶:“人要说个在理,这才几块小钱啊……你不交……要说办法,有的是办法……”屠总接茬说:“这是什么意思啊?你还想怎么样?有本事就把车停在路边好了!”上海来的严总在车后头大声唤道:“司机大哥,你就别说了,好好开车吧,我们出门最要紧的是平安啊!” 李导见大家闹得有点僵,顺势说:“大家都别说了,我是这部车的导游,以后有什么事你们都对我讲好了。”大家隐约觉得司机、导游两人关系暧昧,导游是兼职打工的,嫩了点,始终被老谋深算的司机拿着,这会儿算是厘清关系了。司机这才把话题转到风景上去。全车人好像除了我俩,所有的人都把小费给交了,中国人总是这样息事宁人的。
司机很快就有事了,说欧洲的法律是四小时开车休息45分钟,他要停车歇息,你们上洗手间吧。软软的阳光下,严总、屠总和我聚在一起,说,在上海,在南京,这种司机我们早换了,他想开我也不让他开了,不过现在开始就要防他一手了,他不说“有的是办法“吗?赫赫。妻说要是在美国,我们都可以报警了,他开车乱晃,还威胁人,我们感到人身不安全。我则在心里稍有不安地想,他赌气开车,真的出个车祸,或甩下我们,或处处刁难怎么办?北京来的王老师则慈眉慈眼地跟我说,我们收到的游客须知说上车就要交小费的。我心中纳闷,难道办事如此细心的妻,没看到这一条声明么?回美之后好些天,妻又在电脑上看了一遍旅行社发来的旅客须知,确实没看到上车就交小费这一条,这说明旅行社给美、中两地旅客用了不同版本的内容,偏偏车上只有两个美国来的华人。李导后来又给妻解释说,旅行社是怕大陆旅客没有交小费的习惯,不同地点下车的旅客又多,所以要事先收好,你们美国客人事后当然是会交小费的。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从德国、奥地利一地里穿越阿尔卑斯山,南下南下,前头就要到意大利的威尼斯了,路牌都用意大利语、徳语双语显示了,大家把不愉快抛在身后,看那海拔四千多米的阿尔卑斯山,山尖铁青和白垩色交汇的岩石裸露着,山腰墨黛色的林木波涛汹涌,山麓绿地毯似的草地延展着延展着,像缓缓流溢的旋律,美得让人心驰神迷。
李导说,阿尔卑斯山每年都在升高,因为南边的非州板块一直挤压过来,这一带的人特别富有,这些都是草地、牧场、水果场……我现在说点欧洲史给大家听啊,蒙古人入侵欧洲那会儿……那条丝绸之路……听着听着,我就朦朦胧胧地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发现李导己经讲到公元七百年了。
齐司机看小费收得差不多了,心情也好了点,遂用低沉而浑浊的声音说,这个意大利呀,就是欧洲的中国,驾照都是买的,大家在路上要注意安全,小偷多,因为欧盟越来越大了,现在有27个申根国,比较穷的东欧匈牙利人都来淘金了。
一马平川,视线渐渐辽阔起来。李导道,说起意大利你就会想起法拉利、菲亚特、意大利面、比萨饼。威尼斯其实是118个小岛、177条水道、401座桥梁组成的水上都市,七平方公里,就我们以前的颐和园一样大小,人口有三十多万。意大利人的祖先是为了逃避战争到外岛的,他们用阿尔卑斯採伐来的木桩来筑岛,这木桩泡了海水就防腐。你到威尼斯一定要看叹息桥,它是封闭的,桥上有两扇窗,看得到亚得利亚海,从桥的这一头到那一头,犯人就被打入地牢了,你千万不要和桥合影啊,很不吉利的。在威尼斯,那些小船叫贡多拉,用黑漆涂上七遍才可以,造价要十三万八千元,是水上法拉利。圣马克教堂尖顶上有个长翅膀的东东,那是威尼斯人的保护神。威尼斯人过节喜欢穿华丽衣服,还戴面具,这样一来,坐船夜游,尽情狂欢时就谁也认不出谁了,狂欢节的发源地可能就在威尼斯吧。意大利人生性好玩,好谈恋爱,生活没爱情是灰色的。“再说一个意大利人骂人的手势啊,是这样这样……”李导站起来,把一只手的五个手指撮拢,往自己的脑袋上戳,车里的人都笑了。
我在努力回顾自己和妻十年前的那一趟意大利之旅,依稀记得拿破仑征服过威尼斯,茜茜公主在这儿深受拥戴。我又想起威尼斯河中和亲友乘坐小船贡多拉的画面,高大帅气的意大利小伙子伊呀呀地摇着撸,阳光把每个人的轮廓描上金丝线。
“那些意大利人和英国人打仗,可有意思了,说敌人饿了要吃饭,我们也煮饭吧;敌人困了要睡觉,我们也睡觉吧,结果就被英国人突袭了。”李导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这些陈年往事:“真的,意大利人不适合打仗,谈恋爱行。因为俘虏太多,英國人发了很多木头,叫意大利人自己建牢房自己蹲,哈哈哈!”大家都乐了。我想起上趟威尼斯一个老华侨说的对意大利人的看法,他们天真浪漫、热情奔放,同时缺少耐性,言语不和就会吵起架来,语速奇快,但吵归吵,事后好得也快,性格就象孩子。一项在欧洲英、德、法、意、丹麦等七国展开的调查也发现,英国人患抑郁症的比例高达26%,意大利人比例最低,只有12%,意大利民族是乐天派的!但乐天派的意大利人往往被居住在欧洲北方寒冷地带、勤奋劳作的人们所不屑,说他们是沐浴着明媚阳光、贪图享乐的南方懒散农民。
二十几年前,我去西班牙住过几个月,发现那里的人也是享乐至上、娱乐至死的。我住在一座临街的公寓里,刚到周四,对面的酒吧和舞厅就开始蓬嚓嚓了,周五和周六,更是彻夜狂啸不止了,害得我根本无法入眠。我现在开始随便猜测,这次欧债危机,首发希腊,其后葡萄牙、西班牙,接着很可能是意大利,是否也和欧洲南方人的好逸恶劳有关呢?!但尽管有如此这般的想法,我个人并不对欧洲的南方人抱有偏见,虽然有人一再地把欧洲的北方人描绘成高大魁梧、皮肤白皙、文质彬彬,而越到南方,人种的肤色越黝黑,个头越矮小,性情越怠惰,嗓门也越大——差点说越没礼貌、不文明了——有点像当初以汉中原文化为中心的人,把南方江、浙、闽等地的人说成“蛮夷”一样。毕竟,希腊、意大利、西班牙是出了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但丁、米开朗基罗、波提切利、伽利略、塞万提斯、毕加索这些世界级伟人的地方呵!
……车程暂告一段落,在跨海大桥一端的大码头,大家先要坐四十分钟的船,去一个莫拉诺岛看什么做水晶的手工作坊,后来才知道这一趟有点多余,除却妻看到几个会几句中国话的意大利年轻人向她“眉目传情”外,纯粹是李导和新增当地女导游设好的要驴友购物,好让他们拿回扣的“局”。
女导游来自中国侨乡青田,不知姓何名啥。她说“威尼斯”三字的意思是“海巿蜃楼”,随后就将手往前方某个方向比划一下,说以前有个南斯拉夫,就和我们隔海相望。我一时有点迷糊了,歌舞升平的威尼斯与欧洲的火药桶巴尔干半岛,以及南斯拉夫有什么相干呢?请教李导才明白,欧洲大陆有三条腿,依次从西往东排列,它们是伊比利亚半岛(西班牙、葡萄牙) 、亚平宁半岛(意大利)、 巴尔干半岛(希腊、阿尔巴尼亚、前南斯拉夫联盟、罗马尼亚),我们此刻正位于两个半岛中央的亚得里亚海上。呵呵,我还以为希腊在罗马的西面呢,地理课上所学的那点东西全还给老师了。
碧波万里,水浪滚滚,一路看见亚得利亚海中载沉载浮的众多岛屿,包括那个举办威尼斯电影节的Lido岛,以及西北岸圣马克教堂沿海大道的滔滔人流。北京来的王老师问我刚刚参观过的小岛叫什么?我正好记得导游所说,答道:“叫莫拉诺岛,王老师您写游记吗?”王老师谦虚地说:“只是兴趣,整理整理所见所闻罢了。”我就将王老师视同驴友兼笔友。
待把船靠到本岛、全球独一无二的圣马克教堂的海岸——当年初游,在她的壮丽景象和宏伟气势面前,确实有点心旌摇曳,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已是下午三、四点光景了,驴友们甚显疲态。
从满眼尽是面具、手工艺品的滨海路穿行,把叹息桥纳入镜头,来到偌大的公爵府、圣马克大教堂、行政官邸大楼、拿破仑下榻大楼、圣马可钟楼等等组成的长方形大广场,与遍地飞翔的鸽子们合上影,好像有点孙大圣到此一游、匆匆完成任务的感觉。女导游说涨潮落潮,今天早上,大水淹没了教堂广场,现在威尼斯距海平面只有四十二公分。我想地球变暖,冰川融化,再过些时日,人们就可以在圣马克教堂的窗户里伸根杆子垂钓了吧。
大概只是绕着广场边沿走了走,逛了些商场和小店铺,团友们就飞鸟归笼似的归队了。想当年,我和妻是从陆地进入威尼斯的,在水雾弥漫、九曲迷宫、桥地衔接的大街小巷里整整转了一天呢,这才知道,世界水城威尼斯,也是可以一、两个小时说“游过了”滴!
“我有个朋友,是罗马人,她说现在整个威尼斯owned by中国人了!”女儿遥遥在洛杉矶机场接我们回家时这样说。整个威尼斯真的都“属于”中国了么?此话虽有点夸张,但你看满街大店铺、小摊贩的陈列,以及站街的北非人千篇一律地往一块木板上“塌塌”地摔卖一堆五颜六色的变形粘塑制品,这些货也许统统来自中国义乌,你就会相信意大利及其威尼斯刮起的中国风有多强劲。
此情此景,十三、四世纪据说老大远从威尼斯跑到中国写《马哥•波罗游记》的作者要是地下有知,不知会有怎样的喟叹呵! 2012年10月5日(周五)初稿,10月23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