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城里的寺庙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 虽也有个小小的山门,但是因为是在城里,地方小,进了山门就直接进大雄宝殿了。殿里照例供着如来佛,可是观世音便没有地方放了 -- 只好不放。 来进香的人,每每花上几块钱,多数只是来烧个香、磕个头的 ——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烧香要涨到几十块,—— 靠门外站着,匆匆地把香点了,插在香炉里, 再磕几个头就算完事;倘肯再多花一两百块钱的,便可以让庙里给一份素斋, 不外是清汤白煮面加几片菜叶,叫做紫竹叶银丝汤, 是观世音的家乡风味。如果再出到上千块,那就能再做一个额外的服务,比方说撒两滴自来水在香客带来的菩萨像上, 便算是开了光了。但多数香客,多是穿夹克的,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是来烧烧香。便往往在庙门外站着,烧完了香就走。只有穿西装的香客,才会踱进庙里,有时也捐点钱,便要这样那样的额外服务,慢慢地坐着等。
我从十二岁起,便经做猎头的一个远房亲戚的介绍,在城里的咸亨寺里当了个小沙门。并非真心出家,只是要口饭吃。住持悠悠法师说我样子长得太二,怕惹得穿西装的香客不高兴,就在旁边做点卖卖香烛的事罢。可那些个穿夹克的香客们,虽然比穿西装的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香从没开封的纸袋里拿出来,还要没有断了的香 ,是怕被佛主责怪不诚心, 然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想搭着卖二手香也很难。所以过了几天,悠悠法师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我那亲戚猎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倒倒香灰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地在庙里帮忙倒倒香灰,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悠悠法师表面上是一副笑面孔,可那是做给香客看的;来烧香的也永远不可能会有好心情:不是儿子考不上大学要来求菩萨, 便是怕包了小的被衙门知道了丢官而来抱佛脚,因此总是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庙里来,大家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穿西装但只是来烧烧香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皱,似乎好久没洗,更别说烫过的了。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半佛不佛的经文似的,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 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 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庙里来,所有的香客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 他不回答,对卖香的小沙门说,“一炷香,不可有断了的。” 便拿出六十块钱来。他们又故意地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周大师家的经卷,被吊着打。” 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拿经卷不能算偷…佛门中人 … 只能说是‘不请而请’”。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如是我不得闻”,“入世者不了意”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的爹妈原是极信佛的人,也想让他们的儿子出家,便让孔乙己读了几年经书,但终于没有能进佛学院。曾经托关系出家在一个半大不大的寺庙里, 却又把住持背地里吃肉的事讲给旁人听,便被住持以“诳语亵渎”为由逐出庙门。自己又没些个别的本事,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还记得几句经文,便给自己戴上一个“散散居士”的名头,教那些在S城里对佛教有兴趣的老外学佛法,蒙一碗饭吃。因为是蒙老外,所以还得弄一套旧西装穿。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教不到几天,便连人和老外用来学佛经的手提电脑,一齐失踪。如是几次,让他教佛经的老外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庙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每逢观音生日、释迦成道日来烧香,要买香烛一时没现钱,暂时记在电脑里,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电脑里删掉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站了一会儿,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念过佛经么?” 孔乙己看着问他的香客,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 “那你怎么连个佛院附高都考不上呢?” 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听起来像是要“超度什么”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庙里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悠悠法师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法师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 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点经书么?” 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我便考你一考。这如来佛的‘佛’字,怎样写的?” 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 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 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住持的时候,要用。” 我暗想我和做住持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悠悠法师也从不写字,就是点每天收的香火钱时,也只是在电脑上点点这里,点点那里而已;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一撇一竖,再弯两弯,加两竖罢了。” 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点头说,“好好!… 那这‘佛’字,还有别体, 你知道吗?” 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 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时候,在附近街上溜达的邻居们的狗狗,许是闻到了孔乙己的气味,也会来赶热闹,喜欢围住孔乙己, 朝他摇尾巴 -- 大概是喜欢孔乙己给它们零食吃 -- 多数是跟他学佛经的业余佛法爱好者们送的一些小吃。狗狗们吃完零食,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孔乙己。孔乙己着了慌,弯腰下去对狗狗们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 直起身来,自己摇头说,“多乎哉?not any more。” 于是狗狗们似乎也象听得懂似的散了开去。大家也就开心地跟着大笑。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悠悠法师正在慢慢地点香火钱,看着电脑里,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烧香了。还欠着庙里两百块钱呢!” 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 个也是常来的香客道,“他怎么会来?…他连死活都不知呢。” 悠悠法师惊讶道:“阿弥陀佛,却是为什么?” “他总仍旧是改不了。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去偷了嘉定金老板的家 。嘉定金家,那是偷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要他赔,又没钱。后来便被打,打了大半夜。” “后来呢?” “后来?… 谁晓得?听说是打断了腿。” 法师也不再问,道声“阿弥陀佛”,仍然慢慢地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庙里也已经开了暖气, 我才不觉着冷。一天的下半天,没有太多的香客来烧香,香炉里也没有香灰要到。我正趁住持没注意,躲在偏殿里玩电脑游戏,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 “我来进一炷香。” 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竟是跪在门外。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这回连破西装也没有,只穿一件破夹克,冻得瑟瑟抖。神情也象是不正常。见了我,又说道,“我想烧柱香。” 悠悠法师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今天怎么会来烧香?阿弥陀佛,你还欠两百块钱呢!”孔乙己也不回答,看着住持,神情像是在等法师问他什么。悠悠法师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的腿怎么了?” 孔乙己赶紧说道:“摔、摔坏了。” “摔坏了,怕是被打坏了的吧?” 孔乙己着急地说道,“没有没有,不是被打坏了的,我没到金家去。。。哦,不,和金家无关。是我自己跌、跌坏的。” 他的眼色,看他的样子,到庙里来,好像并不是要来烧香,而是来告诉大家那些个传言并不是事实, 要来澄清什么一样。可是又有谁会在意他的腿是打断的还是摔断了的呢?于是,孔乙己便在旁人的说笑声中,连香也没点,悄悄地跪着来,又悄悄地跪着离开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法师看着电脑说,“孔乙己还欠两百块钱呢!” 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两百块钱呢!” 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第二年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也再没有见过孔乙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