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洁扔下钱后即转身走回卧室,并大力关上门。她话语中的钱字激活了他,他本能地伸手紧紧抓住那叠钱,随即爬起身来,打开沙发旁的落地灯,急切地查点钱的数目。1285刀,这是她一共丢给他的钱。这在完全绝望之后得到的意外之钱,使他不禁又惊又喜,并不由自主地在心中说了声谢谢。
现在总共加起来的现金只有四千,还差六千,再加上回国的飞机票和各种小花费,至少再要两千。过几天到月底会发下半月的工资,但也就600多点。还差很多,何洁是不能再指望的了,得找人借钱。
他一时想不到能跟谁借钱。这里的中国人虽然很多,但是跟他都没有什么关系。在这个地方也不兴跟人借钱,亲生兄弟父子关系都要把彼此的金钱计算得清清楚楚的,何况是对外人。要借钱就得去银行,而向银行借钱得有抵押:要么是有工作,要么是有房子,最好两样都有。可他什么都没有。快到期的博士后合同根本不能算数。
各种各样的思绪飘忽而至: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的可利用价值越高,走近你的人才越多。你若一无所有,所有的人都会鄙视你远离你,把你踩到脚下糟蹋得一文不值。就像何洁一样。这1285刀的“恩情”,对她来说大概已经非常伟大了。
也许,明天可以问问周云,以前他曾向自己借过钱。但是好像周云也是自身难保的。佑根想起不久以前听周云说的,他用房子作抵押,跟银行多借了30万的line of credit,结果几乎全部在股市输光的事,不禁打了个寒噤。30万!多么可怕的字眼,简直不可想像。但是能借到那么多的钱,难道不是很有本事吗?哪里像他这样,想筹几千块钱都难如登天。怪不得何洁老说他窝囊,活得不像个人。比起潇洒的周云,他确实是太窝囊了。。。
不管怎么样,明天就问问周云借借看。听说现在的房价涨得很快,说不定他那房子现在值钱多了,30万根本不算什么,还有,说不定他股票也赚钱了呢。反正问跟自己借过钱的人借钱,应该很容易开口。
如果周云也没有钱的话,就去多申请两张信用卡。先把一万刀搞到手再说,信用卡那高达每年百分之三十的利息,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打定了主意,感觉心安了些,这才昏沉沉地睡去。一夜噩梦不断,一时看见骨瘦如柴的父亲慈祥地对着他笑,一转眼却消失在弯曲的山边;一时又看见身如弯弓的母亲背负沉重的芒竹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他还记得,小时候,就是全靠那些芒竹换来家里的油盐,还有他和妹妹的学费衣服鞋子。一转眼,母亲正捂着肚子痛苦呻吟。不管他怎么努力想看清楚,他们的面容却总是模糊不清。
次日一大早他便醒了过来,身体发软,腹鸣如鼓。他想起来,自己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事实上,自从得知父亲病逝的噩耗至今,基本上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但是现在顾不上这个。他焦急地看看表,还只是早上6点半钟。按常理来说,周末时间在10点之前打电话打扰别人是很不妥当的。不过,今天9点钟就应该可以打给周云,太晚了他有可能忙别的去了。无论如何,都还需要再等好几个小时。
他强打精神,开始打电话给妹妹。小燕很快就接了电话,告诉他说医生今天给妈妈照了胃镜,发现胃部已经严重溃烂,必须尽快做切除手术。表哥们已经答应帮忙筹钱,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凑得够。
“你转告表哥他们,哥肯定会很快把钱带回去,请他们先想办法借钱垫上。要是哥的护照一时出不来不能马上回家,哥也会先寄钱回去。所以,你去医院说,请他们先帮妈做手术,钱的方面不用担心,肯定会有的!”他急切地说,仿佛说得越急迫就越能把力量传递过去似的。
“我今天下午已经那么说了,但是医院说:至少要先交五万,才考虑尽快安排手术。我明天再找找我的那些朋友看能不能借些。”
小燕在电话中的声音沙哑消沉,让佑根更加愧疚,便难过地说:
“小燕,哥真没用。出来这么多年一点也没能照顾你们。要是没出国,至少能把爸妈接去天津治病,爸也不至于这么早就去世,也不会让你和妈这么辛苦。我真不孝,我太对不起你们了!”
这些话说了出来之后,他的内心却益发羞愧。听起来真虚伪啊!他想。当语言变得轻飘飘地一点也没有分量时,越真诚的话语就越显得虚伪,也就越让人无法忍受。如果能默默地跪在他们的面前,一直跪着,把眼泪都流干,可能会好点儿吧。
那么想着,他竟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并把头伏到地板上。这种像婴儿伏卧母腹中的姿势带给他一种奇异的安宁感,好像有一道凉风缓缓地吹拂着他灼热的心。他便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俯伏了很久,直到内心完全平静下来。然后,有些梦呓般的不连贯字句自动地从心中流出来,好像是面对着自己的父母和小妹,又像是面对一个无所不能的天神,他一遍又一遍默默地说:我对不起你们,请原谅我!求求你救救我的母亲!我会受多大的罪都没关系,但求你一定要救救她!救救她!
他每说一遍便磕一次头,直到额头磕得又肿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