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的路上车辆不多，却是狗的交通要道。尤其是清晨和黄昏时分，遛狗大军出动，狗来狗往，热闹非凡，狗与后面牵着它的人一样兴高采烈。主人身上通常都带着几个塑料袋，一见宝贝在路边后腿蹲下做努力状，就赶紧掏出塑料袋来做善后工作。清理完毕，继续兴高采烈的旅程。
看着狗与主人们一对对喜气洋洋，我猜养狗一定很有意思。不过我自认为还有一件比养狗更有意思的事，那就是养孩子。家有一只聪明听话的狗，就把主人美得不行了，那孩子不比狗要聪明万倍了。
养孩子跟养狗有相似之处。有时候跟儿子玩棒球，太太看见儿子在草地那头鱼跃扑出接高空球的样子，就说我像在驯狗。
儿子已经给自己规划好了远大前程：长大了要当职业棒球手，退役后再当棒球比赛解说员。每次我忠实地听着儿子发表畅想，太太就在一边冷笑：你还真以为你儿子将来能靠棒球吃饭哪？
养狗是乐趣，带孩子是负担，差别就在“将来”两个字上。狗长大了还是狗，还住在我这个家，还跟我一样温情脉脉。所以人跟狗在一起时，时间停止，万事皆空，相看两不厌，人拥有了彻底享受当下的幸福。跟孩子在一起就不一样了：作业做完了没有？怎么又玩上电子游戏了？不喝牛奶怎么能长个呢！见了阿姨怎么连句话都没有啊！这些都有一句潜台词：照这样下去，将来你又懒、又贪玩、又矮、又不通人情世故，你给我丢死人了。所以，狗叼飞盘是聪明，孩子接高空球就是蹉跎岁月了。
儿子是铁杆棒球迷。棒球是团队体育，但是单打独斗的成分很大。这一点与足球篮球都不一样。在足球场上，你脑袋走神漏了球，还有后面的队友顶着，打棒球的孩子可没有这个滥竽充数的机会。对棒球初级爱好者来说，击球是最大的挑战。做投手的孩子都臂力惊人，投出来的球简直是疾如闪电，再加上球就那么大一点，用棒子如何能打得到？我第一次听到棒球这个东西时就对拿棒子打球这个景象感到不可理解。每个击球者上场有三次击打机会，三次没有打到即被判出局 (Strike Out)。举棒站在本垒，教练在一旁絮絮叨叨纠正着自己的站姿，队友们在场边呼喊着自己的名字，家长在远处冷不丁大叫： “You can do it!” 好像世界上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自己的球棒上。那份心理压力是很可观的。然后投手的球就呼啸而至。平常击球练习不够勤快的孩子经常都是三次挥棒连球的边都没蹭到。多次见过有的孩子被strike out 下场之后哭得不像样子。
有一阵子我发现儿子在训练时击球很准，但在比赛时要差很多，经常被 strike out。问起来，儿子说是脑子里总在想象着击到了球如何跑垒得分，有点分神了。原来当投手的球呼啸而至时，儿子已经提前在将来的美景中徜徉了，难怪一个球都打不到呢。这才是几秒钟之后的将来，还没有盘算自己长大后能不能靠手里这根棒槌吃饭的生存大计呢。球呼啸飞到眼皮底下时，击球手的反应时间也就是0.1秒，还有这么多这么大的事要思考，这就叫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我本是铁杆东亚病夫，后来受儿子耳濡目染，也成了半个棒球迷加业余棒球陪练，结果头一次发现体育是个大大的好东西。要想击出漂亮的球，所有的教练都会讲这么一个秘诀： “Keep your eyes on the ball（眼睛盯着球）!” 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就因为人的脑子里念头太多，所以经常是自己好像觉得还在盯着球，实际上心思已经上爪哇国了。
我发现，要是能排除所有杂念，能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球上时，击球和接球的准确率与心事重重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这就叫放下包袱、活在当下。精彩地活出棒球呼啸而至的0.1秒，后边的上垒和得分都水到渠成了。体育迷大都在赛场上练就了活出当下的能力，所以在赛场下也能活得一样随意潇洒。有一次出差在高原城丹佛，在旅馆大厅里跟同事聊天时，碰到正巧也住在同一个旅馆的同事一位旧时朋友上来打招呼。当时我只觉得这位朋友举手投足间四射着一种从来没有在任何人身上见过的活力。后来问起同事，才知道他这位朋友是奥林匹克长跑健将，专程来丹佛作高原训练的。
电影Forrest Gump （阿甘正传）中，弱智者阿甘半路出家打乒乓球居然练成了出尽风头的世界级乒乓球明星，就因为教练交待了：什么都别想，眼睛盯着球就好了！这秘诀跟头脑简单的阿甘是一拍即合，结果成就了巨星，但在杂念一大堆的普通人那里就难了。我也打乒乓球，也知道这秘诀，但得经常强行把万千思绪从爪哇国里拉回来。眼睛盯在了球上，拍下立马就有了魔力。可是打不了两拍思绪就又远行去也。我发现不管是在体育界还是在别的行业，有成就的人往往不是最聪明的人，而是心意单纯、很少杂念的人。聪明人经常在盘算将来，却经常得不到将来。把握好当下的一刻，把将来交托给上天，将来的日子没准还不算太差呢。带孩子恐怕也是这个道理。机关算尽太聪明对孩子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不仅失去了当下，把未来有可能也毁了。
活在当下的一大敌人是挫折感。还是拿棒球来说，被strike out越多，就越对自己没信心，越要思前想后、心潮澎湃，击球时也就更被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压得喘不过气来。如此恶性循环下去，有些孩子连半个赛季还不到就再也不想来了。我倒觉得当今的孩子们生活在这么幸福的暖房里，让他们有机会面对失败是大大的好事，因为把焦距拉远一点来看，人的一生中成功是偶然的，失败才是永恒的。棒球是一门绝好的“失败101”课程：就算是美国大联盟的职业棒球明星，击球成功率 (batting average) 达到0.3就是了不得的成就了。这0.3的概念就是十次出场只有三次能靠击球成功上垒，也就是说，多数时候都是失败。习惯了失败，心潮平静了下来，成功的机会反而大了。
儿子打棒球已经四五个年头，strike out 不计其数，却一直勤勤恳恳、痴心不改，这很让我钦佩。但儿子将来能靠这玩意吃饭吗？我严重怀疑。美国的棒球人才比天上的星星还多。我们这镇子上的头号超级明星在选秀中也就是排在全美的一千多名而已。这样的孩子有朝一日能看到自己的头像印在体育杂志封面的机会恐怕比中国男足捧回世界杯的机会还小。看我自己这东亚病夫的身体素质，儿子那里恐怕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基因。不过，儿子既玩得兴高采烈，又从中学会了面对失败、活在当下，更不用说还锻炼了团队精神。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送给将来的礼物呢。
有人嘲笑运动员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其实，有发达的四肢是人的大幸，头脑简单更是不得了的境界。读书要从厚读到薄，聪明人也要从聪明活到简单。要不大家怎么都能在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狗那里找到莫大的慰籍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