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杰沙寻找乔治·奥威尔的幽灵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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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我的缅甸岁月 07

(七)杰沙 Katha

从曼德勒开往密支那的火车据说在缅甸是最难熬的一段,行程长达30多个小时。好在我要去的杰沙只在将近一半的地方转车,想来还可以忍受。在曼德勒火车站买票时,售票员说,VIP车厢的票卖光了,只剩普通车厢的座位,没办法,将就将就。

上车时,我看到VIP车厢里坐满身穿袈裟的僧人,原来和尚们是缅甸的有钱人,养尊处优。普通车厢果然大不一样,过道上堆满大包小包的行李。一位大妈坐在我的座位上,一边吃着葡萄,一边把葡萄皮按在木椅的靠背上。看到我的车票号码后,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递给我一把葡萄,好象是对弄脏我的座位表示歉意。

火车启动的时候,太阳还没有下山,铁道两边风景迷人。火车先是向南,跨过英国人建的因瓦大桥到达实皆,然后才一路北上。由于缅北克钦邦还在打仗,车上有压车的军人,荷枪实弹,看着多少令人有些紧张。

 

 


军人们把枪挂在椅子背上,头盔吊在行李架下。


车厢里除了我以外,都是缅甸人,他们穿着毛衣棉袄,带着厚厚的毛毯。大热的天,穿得像秋末初冬,这……我心里着实有些不理解。

 

 


 

夜里车窗一直开着。想不到,到了后半夜,寒冷刺骨,我一身短衣短袖,又没有被子御寒,冻得咬牙切齿。前面座位上打盹安睡的军人有两张毯子,盖着一条,另一条压在脚下。我实在忍不住寒冷,走过去拍醒他,问他借多出那条毯子一挡风寒。睡眼惺忪的士兵把毯子抽出来,扔给我,翻身又睡去。哈哈,谢啦。

后座的一位克钦小伙子整夜都在读书,曾经在我冷得打颤的时候,把他的MP3递给我,那意思似乎是听听音乐,就可以暖和啦。MP3是很老式的那种,里面的音乐却很现代,Gospel Rock。我问他这是哪里的乐队,他说是克钦人自己的摇滚乐队。水平真不错哎!虽然Gospel Rock不是俺的菜,但了解一下克钦人的文化还是很有意思的。

据说,克钦人被convert成基督徒的人数已经高达90%,比缅甸最先信主的克伦人比例还高,不过,他们与政府斗争、争取独立的信念也更强些。我听了一阵,就和小伙子聊起天来。他手中一直在看的书原来是《圣经》,哇!好虔诚。

第二天早晨日出时,火车已经驶进伊洛瓦底河谷的尽头,马上就要进入克钦大山了。窗外山水间的日出景色秀美,可惜我无暇恋美景,就得匆匆准备下车了。克钦小伙子与我互留了联系电话,让我有时间一定去密支那找他,可以带我去听克钦摇滚音乐会,呵呵。他还坚持要把圣经送给我,我感谢并婉拒了他,告诉他我有圣经了,旅途还长,就不带着厚书四处奔波啦。

 


 

火车停在Naba站,这里离杰沙还有20多公里,车上的乘客告诉我,可以就地在纳巴车站换乘一列直达杰沙的支线火车,票价200缅币。不过,车站国营铁路局的售票员并不想赚我这笔钱,而是把我引给了在站口激烈抢客的私家“突突”车司机,他说:“这个快,马上发车,火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开呢。”

“突突”车的票价是本国人200缅币,外国人2000!票价虽相差十倍,却没有什么特殊的待遇,实际上,因为我和火车站员工交涉了一阵,“突突”车上只剩下车尾最差的座位。没办法,我把行李扔进车厢过道,在一车当地人好奇的目光中,跳上了车。

杰沙是乔治•奥威尔在缅甸做皇家印度警察时的最后一站,他从这里回英国几年后,才以这里为背景,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缅甸岁月》(Burmese Days)。奥威尔在《缅甸岁月》中提到,杰沙是“一座非常典型的北缅城镇,从马可波罗时代一直到1910年,之间就没多大变化,要不是由于此地作为铁路终点十分方便,恐怕还要在中世纪的迷梦中再睡上一百年。”

想来这条铁路当年就已存在,不知奥威尔履任之际、以及后来他在节假日逃到曼德勒去“食大城市的人间烟火”时,是不是也如我一样,要遭受一夜颠倒五脏六腑的折磨?

 


 

车子蹦跳着上了崎岖土路,尘沙飞扬,将路边树林的枝叶覆上厚厚一层灰土。其间经过几处跨越溪流的简易木桥,桥面就是横搭着的几条木板,没有栏杆,车子需要在桥前停下,司机下去整理一下桥板,顺便向水箱上泼一桶溪水。一头身躯庞大的大象沿着路边缓步走来,与骑在象背上的56岁男童的弱小身体形成强烈反差,我目送着那一大一小连接的剪影渐渐远去,在清晨的暮霭中,那情景,宛如一张默片时代的旧胶片。

奥威尔在缅甸的最后一段时光早已心生厌倦,在南方港口城市毛淡棉不得已射杀了一头作为私人财产的大象之后,他被贬到杰沙这个偏远小镇服役。(我曾试图在毛淡棉寻找大象,当地人告诉我,这个缅甸第三大城市早已没有大象了。不成想,我却和大象在杰沙邂逅。)对大英帝国的殖民政策颇为不满,对缅甸百姓既怀同情又怒其不争,带着这样一份复杂的心理,奥威尔不久之后借回英国养病之机,辞掉了警察职务,决心做一名专职作家,从此再也没有回到过缅甸。

 


 《缅甸岁月》中提到的网球场。

 


 

在杰沙很少见到外国游客,屈指可数的几位都是来拜谒奥威尔的。两个法国人在拍一部有关奥威尔的纪录片,还从曼德勒请来了两位缅甸女助手,其中一位是穿着粉红色袈裟的年轻尼姑,戴着近视眼镜。她们的英语都很棒,自我介绍说是佛经学院的学生。

 


 

两名缅甸清洁工在球场边焚烧着枯树叶,晨光穿过浓厚的白烟,将球场笼罩出一片神秘的色彩,象是专门为记录片布置的特殊背景效果。

 


两个当地人在打网球,穿着网球裙的姑娘职业装束在缅甸很少见。

由于《缅甸岁月》的反殖民主义题材,此书成为几十年来缅甸军政府唯一允许在缅甸正式印刷出版的奥威尔作品。(虽然地下印刷物和军政府统治前的出版物也会在缅甸人当中私下传阅,缅甸媒体开放后,《1984》和《动物农场》才于20131月正式出版。)爱玛•拉金在她的书中提到,她曾在曼德勒的秘密“奥威尔读书会”上,向缅甸人问起有关《缅甸岁月》的读后感,结果年轻一代大多对奥威尔颇有微词,觉得他不喜欢缅甸人,年长而经历过殖民时代的老文人则认为,奥威尔写得真实、深刻,并教育年轻人:“英国人的时代比现在要好得多。”

我后来曾询问过缅甸友人对奥威尔的看法,退休的水利工程师敏昂虽然没有经历过英国统治时期,却由于参加早期学生运动而进过军政府的监狱。昂敏不假思索地说:“奥威尔的每一个字都写的是真实的缅甸,他点亮了我的人生。”我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不知道他说的“每一个字”是指《缅甸岁月》里的,还是包括了《动物农场》和《1984》等著作。

 

 

奥威尔时代的英国俱乐部,现在是一家政府机构。

实际上,虽然后两部作品都是奥威尔离开缅甸多年之后完成的,而且故事的文化背景也根本与缅甸无关,然而,这个国家的命运却始终没有摆脱奥威尔的魔咒。近50年来的军人极权统治让缅甸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象是奥威尔在《动物农场》和《1984》中作出的预言。于是,一些缅甸文化界人士将奥威尔称作“先知”,而将这三部小说合称为“缅甸三部曲”。

 

 

 

《缅甸岁月》中提到的监狱,至今仍在使用。门口站岗的军人向我大喊,不许拍照!走开!呵呵。

 

 

监狱的高墙和铁丝网之间,是密密麻麻的竹箭阵,好似北越军队布下的陷阱。

 

 

奥威尔故居,院里晾着衣服,我喊了几声,没人答应,就径直走了进去。

 

 

故居门口破损的门窗。

 

 

一楼大厅空空如也。

 

 

通向二楼的木梯上有狗粪。

很难想象当年奥威尔住在这里的景象,作为殖民地警察,孤身一人,这个房子可够大的。奥威尔的研究者们相信,奥威尔在缅甸时期也包养过情人,甚至狎妓,因为这在当时的殖民地是非常普遍而“正常”的事情。在奥威尔鲜为人知的诗歌作品中,有一首题为《浪漫》的诗这样写道:

年轻而无知的岁月,
在遥远的曼德勒,
我的心迷失给了一个
像日子一样可爱的缅甸姑娘

她的皮肤金亮,黑发如墨
牙齿洁白如象牙
我问:‘二十个银币怎么样?
和我上床吧,姑娘。’

她凝视著我,纯洁而忧伤
这个世间最美丽的尤物啊
用她那含混的处女之音
迸出了回答:‘二十五个银币吧!’


 

 

壁炉里收拾得很干净,象是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柚木百叶窗机关精致,我把窗户都打开了,让充满腐味的房间透透气。

 

杰沙是个好地方。江边的客栈虽然简陋,但每天早晨从伊洛瓦底江对岸升起的太阳直接照进窗子,整个屋里一下就暖洋洋的。

 


 

街边的大伯看我拍他家的老房子,就让我给他全家来了一张合影,然后送给我两张已经停止流通的缅币,一张10基,一张15基。哈。军政府曾经几次在没有预告的情况下,突然宣布小币值钞票全部作废,给百姓造成损失。其中一次废除了其他币值的货币,却推出4590基的纸币,理由是它们都是独裁者奈温将军的幸运数字“9”的倍数。这也太奇葩了吧!

 

江边洗衣的女子。我看着眼馋,洗完澡后,也拿了盆衣服出去,来了个“伊洛瓦底江浣衣记”:)

 

 

茶馆里看报的老人。

 

 


杰沙附近掸族村子里的人们非常热情,不仅是孩子们。一位姑娘正在分装自家酿制的米酒,见我好奇地凑近探视,就舀了一杯让我品尝。窗台前聊天的小伙子们冲我微笑,摆出酷酷的姿势让我拍照。


 



最有意思的是一位男子看见我在给他的孩子拍照,竟然招呼草棚楼上的妻子,换了新衣服下来,让我给他们拍了一张全家福。邻居家的大婶看见了,叫我等等,没一会儿,她把半个村的乡亲都招呼了过来……


 


小姑娘Strike a pose.

 

 


柚木桥上的孩子们。

 


孩子们的笑脸拍不够。
酸豆汁 发表评论于
回复颐和园的评论:

虽然不是北京人,但跟北京渊源颇深:)特爱喝豆汁儿,在北京时,没少去护国寺啊、隆福寺啊、不出名的小胡同啊.....寻好喝的豆汁儿呢。

谢谢北京兄弟留言。
酸豆汁 发表评论于
回复7grizzly的评论:

Shooting An Elephant的开头也相当精彩:In Moulmein, in Lower Burma, I was hated by large numbers of people — the only time in my life that I have been important enough for this to happen to me.
酸豆汁 发表评论于
回复整全的教育的评论:

语言与思维的关系,绝对是个好题目。

读George Orwell的《缅甸岁月》,发现他自己的语言是相当精细的,比如杰沙的花草树木,他一样一样描写得那么地道,而且优美。
酸豆汁 发表评论于
回复数字证的评论:

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艾青有任何跟缅甸有关的文字啊。会不会你记错了?应该是写过《南行记》的艾芜吧?
数字证 发表评论于
好像艾微微的老爸也有篇缅甸纪行。
整全的教育 发表评论于
思维的浅陋让我们的语言变得粗俗而有失精准;而语言的随意凌乱,又使我们更易于产生浅薄的思想。—— George Orwell,
7grizzly 发表评论于
Nice post. Heart-breaking poem.

From Orwell's ``Shooting An Elephant''

And it was at this moment, as I stood there with the rifle in my hands, that I first grasped the hollowness, the futility of the white man's dominion in the East.''
颐和园 发表评论于
爱喝豆汁儿的北京人?老乡,谢谢您图文并茂地介绍奥威尔在缅甸住房,在缅甸的生活。看着那些美丽的女孩,想象她们长成有着金亮的肤色,如墨的黑发的美女,年轻的奥威尔凝视着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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