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姨出院记

曼舞飞絮的羁旅,小小的足迹漂泊在文字里,随心而来,随缘而去,随意而游,随喜而嬉,天地一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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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外忽传收蓟北,
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
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
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
便下襄阳向洛阳。


杜子美当年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时曾写下传诵后世的七言律诗一首,巨细靡遗地描述欣喜若狂的心境,我没有杜甫的诗笔,却分享了他的喜极而泣。 泣的不只我一人,美台两地的亲友在得知医院通知玉姨今日可以出院的消息,个个笑颤得涕泪纵横。


五月一日骨髓移植当天,医生只有一分信心玉姨能捱过并发症与排斥的煎熬,甚至,医生还不讳言玉姨需要奇迹才能得救。医生说,骨髓移植的成功与否在于骨髓捐赠者的干细胞是否足够活跃,能在患者体内帮助患者消灭癌细胞进而繁殖正常健康的白血球,红血球和血小板。另外,患者家属要有个心理准备,骨髓移植并非用捐赠者的干细胞取代患者的干细胞,患者本身的基因缺陷并不会消失,在骨髓移植之后,捐赠者的干细胞能够帮多少帮多久,这是类似天机的问题, 医生唯一能做的就是从配对成功的捐赠者中,选出最健康最有成功机率的干细胞。


医生又说,玉姨的情况特殊,三个perfect match的捐赠者年纪都偏高,最年轻的六姨年纪已超过五十岁, 虽然身体健康检查似乎都合格,但有一项是有风险的,那就是六姨是B型肝炎带原者,六姨本身已有抗体但是干细胞植入病患的体内, 是否会有未知的变数医生无法预估,只能祈祷了。 另外的两个成功配对,妈妈和二姨年纪都超过六十五岁,干细胞的活力不足,二姨是乳腺癌化疗的悻存者,原则上不考虑用她的干细胞。 于是医生只在妈妈和六姨两者之间作选择,毕竟六姨比妈妈年轻许多,最终还是挺而走险选定六姨的骨髓。 听完医生的肺腑之言后,表妹拥着姨丈在玉姨病房外嚎啕大哭,并开始礼佛茹素。 希望以虔诚之心求来佛菩萨保佑。


移植之后两天,玉姨一直有呕吐晕眩的感觉,在无菌病房里成天昏睡,几乎没有任何活动,也不能打营养针,玉姨后来说那是痛苦的濒死状态。要说玉姨不怕死那是谎言,玉姨的求生意志极为坚强, 她舍不下姨丈和表妹还有两个乖巧可爱的小孙女儿。 她说她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当年狠心送表妹出国,让表妹在异乡度过寂寥的小留学生岁月, 表妹的青春期她没有母亲的怀抱与陪伴,如果上天允她重生的机会,她要补偿在孙女儿的身上。


这样的信念令人动容或许也感动了苍天, 移植的第五天起,玉姨渐渐清醒时候多了,能张眼说话,蹒跚着起身如厕, 只是,她的口腔起了水泡,喉咙烧灼,胸口闷痛,继而咳嗽连连, 咳出粘液都带着血, 发烧时起时退, 亲友团的心被揪得发疼。 医生又是温温吞吞显得六神无主,无计可施,只说,所能做的都做了,其它的,交给上帝吧! 这话听着有点寒掺,有点悚然,一下子就把亲友团笼罩在愁云惨雾不见天日的黑暗地带。 正当人人试着解析医生的弦外之音而人心惶惶时,第七天检验室的报告出来了,医生惊愕地拍了拍头, 僵硬的脸庞突然增加了几道柔和的线条,就像乌云镶上了金边,是阳光躲在乌云后的徵照。 他连连说了三声miracle, 又摇头又点头地,让人摸不清发生什么事情。 之后他慷慨激昂地伸手握住三姨丈的手,缓缓地说出一个字词:congratulation!


玉姨的血液里已经检测出白血球,而且全是健康的白血球,一句话,六姨的干细胞够给力!三姨丈的老脸上开出今年以来的第一朵春花, 他双手合十向医生鞠了九十度的大躬。 和医生进入玉姨病房传达有如中乐透jackpot的消息。 玉姨的眼泪流了下来, 她的生命又得以延续。 台湾的亲友团终于放下一颗悬垂两个多月的心, 开始联络旅行社,准备打道回府了。 然而,医生怕家属和病患乐极生悲,还是提醒大伙儿, 革命尚未成功, 明天的战斗与检验还要继续,必须再观察再确定。 于是,亲友团的心又从云端跌回平地, 回不回去又成了纠结的问题。 最后因为台湾正值报税季, 亲友团不得不上赶着回去处理, 玉姨这一病让数十年未曾全员到齐的兄弟姐妹有了将近两个半月的团聚, 当真是戏如人生, 人生如戏,酸中带苦,苦中带蜜。


就在亲友团作鸟兽散之后几天, 我整装搭机到LA探望玉姨, 玉姨病体依然虚弱,但早已迁出无菌室迁入隔离防感染的病房。 进入她的病房前除了戴口罩手套之外,还必须穿上医院的防护衣。 玉姨的咳嗽不见好,感觉脸有些浮肿,检验报告里白血球,血红素和血小板的增加速度已明显减缓。 陪伴玉姨的那几天,玉姨的左肺又有肺水肿的现象,一切似乎很合理,却又隐隐觉得哪儿不对劲。 后来我们才知道,作骨髓移植的病患医院都给打类固醇,移植刚开始的数值呈现倍数增长振奋人心, 类固醇的确功不可没, 然而,浮肿的月亮脸也应该是药物副作用。 纵使知道类固醇不是什么好药品, 但是,在生命攸关的时候, 也只能以毒攻毒了。


我暗自揣测移植之后的成功率到底以什么作标准, 最后我告诉自己任何的标准都是统计数字, 当医生以百分之十的信心作了玉姨的移植手术, 玉姨以六十五岁的年龄挺过了最重剂量的化疗,并且奇迹似的在移植七天之后长出正常血球细胞, 这些都在标准之外。 我于是竭尽所能逗玉姨开心, 似乎玉姨的未来还有无限美好的可能, 我允诺玉姨要为她多唱几首歌多写几首诗,所有嘴上能跑的火车我都让它起跑了。 看着玉姨带着一脸的笑疲惫得不行必须休息,我才退出房间和LA亲妹子正正经经探讨存活率的真实数据,妹妹递给我一份2010年10月来自bloodjournal.hematologylibrary.org由Vikas Gupta, Martin S. Tallman, and Daniel J. Weisdorf 共同发表的文章,我赶紧塞进包包里, 这份文件是妹子的老板,一位UCLA和USC教授兼医学院医生,后来离开学校自己开了洗肾中心的肾科权威打印给她的。


病人家属有知的权利, 但是,有些事情还是别让病患与病患的直系亲属知道, 知道了一个统计数字又如何? 我宁可玉姨看到的不是黑暗而是黎明。 并且让她相信她会看着两个孙女儿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毕业, 甚至披上婚纱走进公主王子的婚姻城堡。 如果我的一支笔必须写些什么, 我只想写生命的赞歌, 如果我的一颗心必须疼些什么, 我只愿疼我爱与爱我的人。 就让我以爱的名义把这份文件上的数据永远留在白纸黑字的印刷页里。


回程的飞机遇到晴空乱流, 飞机起伏上下震动甚大, 我突然陷入一种不是惊恐而是悲伤的心境。 玉姨的濒死经验应该比这样的震动更难熬吧! 从绝望的六个月生命周期, 延长为不管多久都该庆幸的,不是吗?  健康的时候我们挥霍着生命,为名利, 为周边所有自以为不得了的事情操碎了心, 却不曾好好关注自己的身心灵。 这样的生活不能再重复了。 我亲爱的姨, 如果上苍许你再度踏入滚滚红尘, 你可要每天悠哉游哉并且牢记多爱自己呀!


自LA北归,知道玉姨出院是迟早的事, 然而, 收到小妹的微信确定日期仍然雀跃不已, 玉姨住院三个半月,自己已经多次搭机南行,大多时候是玉姨情况生变,急急搭机而去, 完全不管不顾全额票价惊人的贵。 这回还是拨拨算盘,恢复自己守财奴的本性,开车南下赶赴二姨与六姨筹备的家庭小party了。 为这三个半月的折腾告终而喜,也跟在杜子美之后画虎不成反类犬似的打油一首提笔一记。 


小妹忽传微信息
初闻笑泪满花裳
却看机票愁何在
倍感钱包瘪欲狂
少壮败财须纵胆
锱铢不较怎回乡
即从纠结开心结
便教车扬向夕阳


这样的结局是天恩也是天意,三姨丈和表妹说,都是礼佛求来大悲水起的效力, 哈~~~ 有信仰的人生何尝不是美丽~~~ 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 重点中的重点是结局,只要是喜剧,就开心就满意。



 

ling1984 发表评论于
回复海上云的评论:
托云的福, 云开雾散见日了。 不过前路方遥, 玉姨要恢复正常生活还要一年半载, 每天小心翼翼不能感冒不能跌倒。能出院就令人雀跃不已了,活着, 真好!
海上云 发表评论于
云开雾散。

一路跟读,血肉情深,惊喜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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