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是忆苦思甜和总结。轮流唤来几个老工人诉苦,令温老板站在一边认罪。都是上班时间,临时拉夫,敷衍几句了事,唯有一个叫陈人厚的老师傅,很起劲,唠叨没完。关公似的枣红脸,不太油滑,人天真,愚而自得。招风的大耳朵,胡须刮得干净。手臂长,坐那儿像大猴子。哑喉咙誇耀道:“要比吃苦,比牌子老,总归是我第一名!我十岁上炉台,十三岁就挑料了。温一品老早也穷的,是马路上卖梨膏糖的,一面走一面唱,人家叫他武大郎。后来进有日本工人的玻璃厂做,他门槛精,技术偷到了。他拉几个人自家开,弄个炉子,芦席搭棚。从前这里是寿衣店、棺材店、殡仪馆、大人家的坟墓,当中没小路的。我们炉台上下来,就在棺材板上吃饭,坟墩头旁睡觉。大热天打井水在木桶,人浸在里面,留下现在关节炎。温一品发财后,人凶,半夜别了手枪,竹篱笆外偷看。谁偷懒或做坏生活,他冲出来就用挑料棒打,连老师傅也打,还停生意。有一次我出眼小错,他不出面,叫头脑帮——就是工头——龙百根来打我!温一品,我讲得对伐?”
“对,对。”
“那时候上了炉台没有时间的,白天连夜里,要料做光熄火,才能睡觉。解放后好了,定为十二个钟头一班,十天一翻班,终年没礼拜天的,一直到公私合营。我手做得发麻发抖,吃饭筷子捏不牢,还养不活一家老小,还想办法卖棉纱线、做小生意。温一品呢,花天酒地,跑戏馆,泡妓女,娶大小老婆,养十个小人。那小老婆就是四马路买出来的,叫凤仙,搨了红的白的,旗袍一穿像妖怪,温一品看到伊就骨头松了——”
瞎子和蛤蟆放肆地笑,追问是不是啊。温老板弯腰低头说是。
最后是每人谈体会、谈自己学校经历,蛤蟆插话、点评,记录好送领导。天熊有意和蛤蟆多谈谈,可是人家兴趣只在女生。瞎子是开口闭开“老黄讲”,表明他是没一点权的。蛤蟆要每人报自己的绰号,他评论一番。轮到天熊,说没绰号,他不相信,有点失望。不过他道:“你华光附中?是好学堂。你蛮像的。”天熊说运动中没参加过组织,他也不大相信,有男学生当场摇头表示看不起。
和头头弄热络了,肯定有利于分工种,两个俊俏初中女生已抢在前头,发言总是第一第二,老气横秋,头头是道。而且互不妒忌,勾肩搭背,同来同去。一个长得黑里俏,叫孙松华,外号皮蛋。一个天生娃娃脸,白里透红,叫徐翠来,外号喜蛋。多数丫头是不懂事的,叽叽喳喳像麻雀,已分成几伙在传播是非了。
男生是女生三分之一不到,被胡能说中。有两名突出的,政治热情高。一个是相当高三的中专生董某,人瘦而高,长得苍老相,肩宽而身薄,自报诨名是门板。他斗争时冲在前头,同派的亲切叫他排门板,他是学校老造反,组织里核心。上午忆苦思甜,他领喊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嗓门嘹亮,把众人吓一跳。一个初中生鲍智方是小胖子,俊秀小白脸,招风耳,伶牙利齿,好说怪话,在校内外到处活动的。不过一二天,他已看不起门板的见解。他外号是顺风,上海人对卤猪耳的爱称。董和鲍都已经寻机会和蛤蟆长谈过,知道厂里许多秘密了。
有个土头土脑的厂校生,黑脸,人结实,不会说话,见头头就妩媚地傻笑。他名叫陈襄,大家已替他起好外号,叫他阿襄,也就是阿乡。学习班的擦桌椅、泡开水他主动包了,已受到表扬。其余男孩子顽皮得没个人样,毕业分配受了惊吓,现在兴奋到极点,像猴子般打闹,满嘴脏话。他们一有空就流散到车间,与老工人打成一片,已在讲和学讲刮辣松脆的苏北话。天熊注意到高中生极少,年龄相当的几位是技校的,中专也少。初中生里,听起来棚户区居多。如果不是文革,多半也是进技校厂校,不是读书的料。从前他看不见这些人、现在只看见这些人。
三天结束是正礼拜,长日班和干部的厂休日。天熊在家里饭桌大谈见闻。姆妈奇怪,老板怎么会是工人出身。梁廷道:“不稀奇,从前上海的小老板,大多是学徒出身。那时人的思想,都想做老板。”
儿子道:“解放前工人真这么苦?”老子道:“乌鸦洞不是这样。现在715厂也不是,我靠边劳动时,有个老工人一起的。他说那时他生活指数一天二元多,解放后号召减薪,从一百三降到八十,后来一直不满,就说他是工人里特殊人物,意思是工头,批斗他,其实不是的。他说现在一月五元奖金了不得,从前过年过春节,老板发双薪的。所以老工人是聪明的,肚皮里有数。”
“那解放后好在哪里?”
“物价是稳定了,贪污没有了。你问这做啥?”
“比较比较。” “不要比较,没有意思。”
儿子无语。心想明天上工,会分到什么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