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陆文革中,当局将毛泽东的一些文章择选只言片句,编辑成册,谓之:「语录」。在那个疯狂的年代,这些语录不但指定人手一册,而且要求人人背诵。更有音乐人将其谱上曲,政府电台日日播放,地区高音喇叭定时播放。无论政府官员,还是普通工人,农民,学生,人人必学,个个会唱。
高音喇叭在文革中用到极致,无论工厂,学校还是农村,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必定有高音喇叭的声波回荡。召开群从大会,高唱语录歌,更是雷打不动的惯例。什么性质的大会,配什么歌曲,都有规律可循。语录歌成了男女老幼耳熟能详的音乐。我父母工作的矿山,每天三次广播。早上的广播代替了晨钟,那响彻云霄的大喇叭声,直掏被窝,任你再浓的睡意,也被赶到九霄云外。久而久之,我们也从大喇叭播出的语录歌中找到了规律。
如果播出:「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我们就知道,矿井出事故了,一定有死亡发生。所有的孩子都急急地往井口飞奔,趴在正对井口的安全桥上,心口蓬蓬乱跳,不错眼珠的盯着井口,焦急地等待消防队员的出现。一旦有人被抬上来,就蜂拥前去,急切地辨认,如果不是自己的父亲,手捂胸口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听见同学伤心的嚎啕,放回原处的心又揪紧了,陪着小伙伴掉眼泪。随后几天,低沉缓慢的哀乐就会持续不断的在矿山上空飘荡,所有人的心都被罩上了一层愁云惨雾,情绪也随着那音乐沉到了最低点。
如果大喇叭播出:「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人人都心知肚明,肯定又有人要被抓起来,开群众大会批斗了。我的父亲在文革中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被贴了许多大字报,但由于要利用他的技术,没有批斗,叫所谓监督使用。 随着文革越来越极端,被批斗的人越来越多。一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那首谈论敌友的语录歌,又被从高音喇叭里播出,我不知是哪根神经被触动,转而向大会场的方向走去。走至台前,看到一排人低着头,胸前挂着大纸牌,牌上此人的名字划着两个大叉,下面是所谓的罪行。这时,一个熟悉的名字突然跳进我眼,那是与我爸爸一个办公室的,平时少言寡语,老实勤恳,他的罪行是:「逃亡地主」。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慌慌张张地逃离会场。回到家也凄惶惶地坐立不安,心如乱麻。
晚饭时,我对爸爸说:「今天看见姚叔叔被批斗了。」我到现在还能清晰记得,爸爸停止了咀嚼,眼里闪现了一丝惊恐 ,虽是那瞬间而过,足让我心理漰溃,有一种天要塌下来的恐惧和无助,浑身发抖,泪如泉涌,赶忙低下头,不敢看他。少顷,爸爸用安静的口吻对我说:「以后不要到大会场去」。那天晚上,我看到爸爸坐在床前,一支烟接一支地抽烟,最后,我在惊恐和不安中睡去。
爸爸在饭桌上的那稍显即失的惊恐,让我一直胆颤心惊,恐惧如影行随,害怕哪一天他也被挂着牌子,弯腰低头站在台前受辱。本该天真无虑的少年, 却白天忧心忡忡,晚上噩梦连连。从此,非常害怕那广播,但又格外关心那广播,一听到广播,不由自主地聆神细听,如果传出那首论敌友的语录歌,无论在干什么,拔腿就没命地往大会场跑,然后一个一个地查看,如果没有爸爸,一颗心落地,这一天就算平安度过。直到爸爸被平反,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才结束。
5-5-2013发表于《世界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