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对李来说,像是从黑白默片一下跳到高分贝的彩色电影里去了。
望着呼啸而过的汽车和摩托,行人和非机动车混杂在一起的交通,李犹疑地站在街
边半天才过去。到处是避不开的车和人。 想去百货商店看看, 他刚从这边的旋转
门进,却被对过的人潮裹携着,又从旋转门的另一侧转了出去。
公共汽车刹车时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嘎嘎声,菜市场吆喝杀价的人声鼎沸,路人五
彩缤纷款式各异的衣着,弥漫在空气里夹杂着花椒和羊肉串的气味,各种各样的刺
激充斥了李的大脑和神经,使李一直处在精神亢奋状态,以至他回国以来吃不下饭,
也睡不好觉。
刚来美国的时候,李最怀念中国的吃。澄洋湖的大闸蟹,老大房的鲜肉小月饼,鲜
得能让眉毛掉下来的油焖笋,李在脑子里一遍遍回想着权当画饼充饥。自己不会做
饭,李只能学美国人,早上苹果香蕉,中午两片面包一块肉地吃了十几年,倒也习
惯了。反而是回国以后,每道菜上浮着厚厚的一层油让李压抑了很久的肠胃不舒服。
李猜自己可能是老了,对着面前一桌子的菜,却又没了胃口。
这次是李出国十多年之后的第二次回国。要不是收到医院的通知,他原来也没打算
要回国度假。
刚出国时,他受限于绿卡还没签发下来的身份,回国的确不太方便。但有了绿卡之
后,他还是隔了很久没回去,这其中有他对家人,甚至是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理由。
生在父母都是医生的家庭里,李长大了要从医,几乎是不需要考虑的必然。第一次
陪爸爸去医院值班的时候,李刚刚会走路,常被护士们在手里轮流抱着。从小到大,
他听过父亲对护士们发号施令时的威严,见过躺在病床上的病人,用信任甚至是崇
拜的眼光看着父亲。父亲告诉李,医生是地球上最崇高的一种职业,因为宝贵的生
命只有在医生的手里才能起死回生。李深信总有一天,别人也会用看他父亲的眼光
看着自己。
在国内的医学院里,李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分配方案下来那天,李却被当头
一盆冷水浇个透心凉。全年级毕业考试第三名的他,留校后被分到病理科去教书。
这意味着,一辈子,李无法握上手术刀,也无法站在病患面前实施救助。
在黑板前上课,电灯下备课的日子,李不是不能胜任。但如同一个渴望上战场的士
兵却被缴了枪,分去后勤搞运输一样,心里有说不出的憋屈。
李不甘心,他觉得他必须做些什么来扭转自己的命运。接下来的两年,除了上课,
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学英文上了。那时留学是很流行的一件事,特别是对功课不错
的人,只要托福成绩合格,对方有接受的学校,就可以出国。
为了解决出国的庞大费用,李专找能够提供奖学金的学校。发了近百封的申请,最
后向他伸出橄榄枝的是在美国明尼苏达州一家他以前从没听说过的大学。四年的博
士,学费全免,外加每月一千美金的生活费。
在当时大多数人看来,李的运气好得和中了乐透奖差不多。医学院里老师和学生们
为他开欢送会,合影时闪光灯的闪耀,苟富贵勿相忘的嘱托,让李昏乎乎地上了飞
机。
不到两个月,李从美国寄回来一封夹着照片的信。一切安好,车买了,房子也租了。
照片上,李神气地站在他刚买的福特车前。街坊们都说,这小子是真发了。才去美
国几天,连汽车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