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画家梦
我小时候一直梦想做一个画家,从小我的作业本里和书本的空隙里就画满了大大小小的人头像,长大一点我甚至几笔就能勾出女性的裸体,然后再给她们穿上各种各样漂亮的衣服,我不喜欢画男体,也许是对他们的无知,也许是害羞,但我真的很喜欢女人柔美的曲线,以至于青春期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怀疑自己是同性恋。现在看来我也许应当去做女装设计,但我心里一直羡慕的对象却是兰天绿野里架着画架写生的画家,甚至街头素描的艺人。当然这只是一个梦想,大人们总是说当画家是吃不饱肚子的,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这个理由听起来是很严重的警告了。
成年后为稻粱谋一直也是忙忙碌碌的,来到斯坦福忽然觉得自己不必象学生那样拼命读书,于是那些被压抑的潜意识开始慢慢抬起头来,我看到一张张模糊不清的脸,她们并不是哪个人,而是我少年笔下无数的作业本速写。当我偶而得知一位来自南非的画家在斯坦福开了一门素描课时,我匆匆跑去上课。
老师名叫区丽,长得其貌不扬,身材也有些臃肿,怎么看也跟街上走的中年妇女没有什么两样;她的两眼有些浮肿,头发有些蓬乱,皱巴巴的白衬衫配牛仔裤,和我脑海中的那些留着长发的潇洒画家的形象相去甚远,我的热情不禁大受打击。同学们清一色都是女的,而且大多数都是斯担福勤奋的男研究生的太太,有两个日本人,一个韩国人,一个土生土长的华人ABC,和两个中国人。看得出她们都是有备而来,一本素描本,几根炭笔,还有一块素描橡皮都整整齐齐地放在面前。
老师第一件事就是让我们自我介绍为什么要学速写以及之前在这方面的经验。听下来以韩国女孩和ABC经验最多,韩国女孩以前是搞服装设计的,而ABC有画连环画的经验。两个日本人都是小学老师,多多少少也学过素描之类,另一个中国人也表示小时候学过一阵画,只有我纯粹停留在自发状态,这一下我的信心也大受打击了。
区丽先叫我们画一个矿泉水的瓶子,她略为讲解了一下比例的重要,又给我们每人一个象照相机的取景框似的长方形的小框子。要我们举在眼前,观察那个瓶子,并把它照样画在纸上。这个任务看来很简单,但对我这样的新手来说并不容易,关键是比例不好掌握,而且瓶子腰部的细节容易漏掉,画了半天,纸上的瓶子看上去好像粗了那么一点,脖子又好象长了那么一点,老师又指出腰部应有6环,而我又少画了一环等等,看来学会观察是学画画的第一步。
为了增加一点趣味,老师让我们面对面坐下,互相为自己对面的人画面部速写,五分钟为限。我这下高兴了,画人头像是我的强项。对面的中国女孩脸长长的,下巴很尖,我一下就把这个特征抓住了,画在纸上。她因为扎着辫子,所以前面头发不多,我以几笔勾出头发的轮廓。现在轮到画五官了,可惜她的眼睛太小,在脸上根本不成比例,而且这个模特一直在害羞地笑,眼睛就更找不到了,我想了一想,顺手给她做了个手术,现在这双大眼睛只怕她花几千美元也做不来呢!
画完后,大家各自展示了自己的“杰作”,真是挺好笑的。ABC抗议说自己的嘴唇没有那么厚,而日本女孩的脸庞虽然看上去扁平了些,却也没有面盆那么大,只有韩国女孩画的另一个日本女孩的速写真得是很象,尤其是那个鹰勾鼻子,简直有漫画的效果!老师安慰我们说,你们并不都象速写本上画的那样,别担心!我真不知道这是贬义还是褒义。但老师又说,你们画的还是有真人的影子的,不信我把这些画打乱秩序,现在你们还能分清谁是谁吗?
那当然了,尽管我得承认我对面的女孩把我的眼睛画得太大了一点,简直就是一双牛眼嘛!老师点评我的画时,虽然表扬我抓了对方脸型的要点,但同时批评我没有认真地用眼睛去看,而是用脑袋里已存的模式去看,她不客气地说:“你画的这双眼睛根本就不是她的眼睛,再看看你用铅笔勾的头发,你仔细看看,你能看出她头发的线条吗?我看到的是黑色,明明暗暗的黑色”。我这才领悟到“用眼睛去看”的真意,本来我觉得作画要用眼睛去看,好稀罕啊!而我的“智慧”恰恰蒙蔽了我的双眼,事实面前,我只得心服口服。
课后老师给我们看看她自己的作品,是拍下来的油画作品,有非洲的动物和饰品,还有水果的静物写生。我好奇地问她,为什么画这些,比如她似乎特别喜欢画一些非洲的饰品,那些编织上古朴的图案淋浴在光和影中,有一种原始的美。区丽笑了:“因为这儿的人喜欢,他们愿意买这些画。”她够坦率了,可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宁愿买一幅画着非洲挂毯的画挂在墙上,而不是一个真的非洲挂毯。
其后几堂课,我们又画过椅子,几双旧鞋子,桔子,柠檬、大蒜、和洋葱。区丽认定学习绘画就是要多画,没有什么捷径和技巧可言,要学会“用眼睛去看”,就是花几个小时去看,但我仍然无法克服眼高手低的问题,我看见了洋葱和桔子的不同,并不等于我能把它们很好地表现在我的画纸上呀!可能看出我对理论的偏爱,老师介绍我买一本速写的书来看,叫做“Drawing with your right brain”(用你的右脑作画)。这倒对了我的本行了,右脑半球可不是管着形象思维的嘛!
可惜老师经常跑来跑去,一会儿去波士顿开会,一会儿去西雅图参加婚礼,一周一次的绘画课没上几次,学期就结束了,我可以说刚刚启蒙,就又停滞不前了。其实我也知道我现在还没有时间用心地学习绘画,也许这辈子也不会有时间了,我虽然不能苟同“速写没有技巧、只是多画”的理论,但我也承认“熟能生巧”的道理,我毕竟对绘画的热爱没有到达痴狂的程度,客观上我也无法把很多时间放在练习笔法上,那么退一步而求其次,摄影如何呢?我的朋友并没学过绘画,不也能照出象画一样漂亮的相片来吗?
当然摄影需要器材,也是价值不斐,但用钱买时间在我这个年龄和地位还是合算的,正好斯坦福有一个男生是摄影爱好者,我们就在一个周末去了半月湾的海边。
半月湾本是我十年前第一次到加洲的旧游之地,也是我定情的地方,如今和一个十年前还是拖鼻涕的小男生重来,心中当真有很多感慨。白云依然悠悠,海潮依然如雪,还有那漫山遍野的金黄色的油菜花,如诗如画,而十年的岁月已经悄然溜走。高清晰度的电子摄像机毫不留情地抓住了我脸上的细纹,纵然我如今已能够一掷千金,购买最好的摄影器材,但我能够买到当年的那种向往美丽、追求美丽的激情吗?我的情绪一下子降到了冰点,连Pescardo海边小镇的拿手开胃汤Artichoke Cream也没提起我的兴致来。
看来我不得不承认我不是当画家的那块料,尽管我的叔叔是画家,而我的朋友是摄影家,可那都跟我没关系,我只是一个拥有画家梦想的女人。但愿我手中的这枝笔,能写出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一个人认识自己还真的不容易,而承认失败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