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月光如练,月光如洗,月光如水浸润着巴岭镇。
镇上唯一一家客栈的老板,算完了帐,盘算了下下个月要进的货,又开始动手起草十日后给镇上员外新添的小公子庆百日的酒席单子。已在床上睡了一程的老板娘,翻了一身,见屋内油灯还亮着,迷迷糊糊道:“老头子,还不快睡?”
客栈老板道:“这就快了。” 他不紧不慢地写完最后一笔,收拾了桌子,熄了油灯,摸到床边,正坐在床沿上脱外衣。忽然听到一阵“叩,叩,叩”的敲门声,声音本不大,但山中晚间静谧,听上去无比的清晰。睡在床里面的老板娘,一骨碌拥被坐了起来,警惕道:“这么晚了,会是谁?怕是歹人吧。”
客栈老板心里取笑道,到底婆娘没见识,歹人敲门咋能这么文绉绉?
他又穿回了外衣,点起了油灯。老板娘也细细索索地穿上了外衣,一边叮嘱道:“院门不要全开了,小心点,老头子。”客栈老板哦了一声,开了房门,走到了院子里。
“吱呀”一声,院门开了道小缝,客栈老板透过门缝往外一瞧,嘴角一歪,乐了。
哟,这不是歹人是故人。
华昭虽从小习武,体格强健,但毕竟是个女的,体力有限。况且还要推着一成年男性翻山越岭,颇吃了点苦头,等天都黑透了才赶到巴岭镇。她站在客栈门口,颇踌躇了一番,不知道是该吵醒客栈老板一家,还是先随便凑合一个晚上再说。最后华昭的眼睛落在了躺在车上的那位,只得无奈地去敲门,带着这么打眼的一个同伴怎么随便得起来。
开门的客栈老板看到华昭,先是一喜,“咦,这不是前些天的那位姑娘吗,又来住店了?” 话刚说完,瞄到华昭身后推车上的那位,复又一惊,“这,这,这是怎么回事?这位小哥不要紧吧?”
唐门的事情毕竟是江湖的家务事,况且说出去也不好听,华昭随便扯了个谎道:“这位是我的表兄,练功时受了伤,姨妈让我带他回家休养一段时间。这伤也不碍事的,多半是累的,休息几天就好了。老板,有没有两间空房间?”
客栈老板赶忙喊起了两个儿子,三个人一齐把推车上的表兄抬上了楼上客房的床上。华昭相帮着替表兄整理了下床褥,盖上了薄被,便和三人一道儿退了出来,道了声“叨扰了”,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客栈老板的二小子在下楼梯时,捅了捅走在前面的大哥,小声道:“这人看着伤得不清阿,刚才我们抬着他上楼,又在房间里闹哄哄地待了半天,都不见他有半分动静,看着,恩,看着跟死人一样。”
走在前面的老大,转身道:“可不是吗,要不是摸上去还热乎的,还真以为是个死人呢。我听说他们习武的人不是会那什么走火入魔吗?我估摸着就是这个样子。”
二小子吐了下舌头道:“喝!平时看这些江湖中人,舞刀弄枪的,个个神气得很。我还想什么时候也去拜个师学个艺,风光风光,想不到原来还这么凶险。”
走在最后面的客栈老板“啪”地敲了记二小子的头道:“没事瞎嚼什么舌根子。就你这身懒骨头,还想去习武?怕早被拆散架了,老老实实待在店里帮忙吧。快点回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
华昭做了一晚上乱糟糟的梦,一会儿是她背着只巨大的烤鸭在逃命,一会儿是曾一山举着双筷子在质问她,逼她说出把养胡子的补药藏去哪里了。然后一转眼,曾一山变成了一蓬黑油油的胡子,像疯了一样,不断变长,把她裹了个结实。华昭一下子惊醒过来,一脸倦色地坐在床上发呆。听了阵楼下老板娘支使两个儿子发面,蒸包子,她才慢慢有种重回人世的感觉。
昨天做了一天的体力活儿,晚饭都没顾上吃。华昭早上吞了四个包子,肚子里才找回了点感觉。她看到桌上还有一碗水煮鸡蛋,想了想,拣了三个揣在袖中,上楼去看她的那位表兄。
不知唐门下的是什么 药。昨天折腾了一天,头上还被磕了个大包,可床上的这位仁兄仍四平八稳地睡着。要是一直不醒,这一路上都得推着他走,想来倒是挺愁人的。华昭叹了口气,剥了一个鸡蛋,在额头上的那个大包上来回地滚着,口中道:“对不住了,昨日害你磕着头,我拿鸡蛋替你消消肿。”
滚了一阵后,华昭正坐在桌前剥第二个鸡蛋,忽然听到床上传来一喘息声。她忙放下鸡蛋,走近一瞧,正对上床上的表兄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华昭觉得自己的运气还不算坏,那推车看来以后是用不上了。
华昭道:“你醒了阿?感觉怎么样?肚子饿不饿?”
床上的表兄坐了起来,环顾了下房间,最后目光落在华昭身上,皱眉道:“你是谁?这是哪儿?”
华昭便掐头去尾,简要地讲了下自己如何在唐门密室里,把差点沦为人肉秘药的他救了出来,然后一路逃来这客栈。
表兄听完哦了一声,便沉默不语。
华昭见他一脸懵懵懂懂,继续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我可以送你去与亲人团聚。”
表兄望向虚空中的某处,想了会儿,转过头怔怔地看着华昭道:“我,我想不起我叫什么,也不知道我家在何处。”
兜头一桶冰渣子水浇了下来,这唱的难道是失忆的戏码?华昭犹不死心道:“你真的想不起你叫什么?你还记得你最后一个见过的人是谁?长什么样子的?”
表兄又望向虚空中的某处,出了会儿神,转头冲华昭认真道:“我想我看到的是一条蛇。”
华昭怜悯地看着床上的人,这唐门出手也忒狠了点儿。你看这多好一青年阿,都给药傻了。
她宽慰道:“一时想不起来就算了,慢慢来吧。你肚子饿不饿,我去给你端碗粥来。”
表兄缓缓点头道:“甚好。”
一粗瓷大碗放在了桌上,里面盛了满满一碗白米粥。华昭道:“趁热吃了吧,小心烫。”
送粥上来的老板娘,也在一旁说道:“多吃点,不够的话厨房还有。”
表兄看了看粗瓷碗,微微皱眉,手却没动。
华昭把碗向他推了推,道:“想必你也很久没有吃东西了,难道不饿吗?”
表兄依然没有动,眼睛却盯着华昭仍扶着碗边的手。华昭心中忽然有了一个隐约的猜想,她把碗端了起来,送到表兄面前。果然表兄伸出一只手接过了粗瓷大碗,接着伸出另一只手拿了华昭递过来的汤匙。然后舀一勺,吹一口,甚是文雅地吃起了白粥。
老板娘站在一边看得心里直叹,你说长得多好一小哥阿,做什么不好偏去练武。现在练得手也残了,伸手拿个碗都得有人帮着,这以后可怎么讨媳妇阿。
华昭则挑了挑眉,想不到唐门拐的还是一个肥肉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