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对夫妻,三十来岁,端的是郎身材女容貌,琴瑟和谐。待人接物更是无可挑剔,如春风拂面。唯一的缺点就是,除了打麻将之外没什么正当营生。夫妻俩配合也默契,所以如果他们家开麻将席,必定同时两桌。因为牌友们不能容忍他们两个人在同一张桌上打牌。
为了找些打牌的小钱,这夫妻俩也经常临时性干一些勾当。要不是他们在人前永远是清清爽爽的模样,我会相信他们都干过钻洞盗墓之类的事。后来听说倒金银花时间少,来钱快,就开始干这一行。也可能是祖上有些积蓄,因为他们有大量的旧银元,不像是临时能收购到的。他们是我一位同事的亲戚,同事就打招呼,说有可能就照顾一下生意。听说这两口子特别要面子,所以我一直持之以礼,结果买了很多并不想要的东西。
有人牵了线,这两口子就请我吃饭,一直都没敢去。有一次说专门为我把晚上的麻将都停了,滋体事大,只好登门。看到他们进的现代金银币,没能引起我的兴趣,赶忙说还有老银元。于是我就让他们拿来两本专门装银币的册子,什么双柱佛头鹰洋,各种龙洋,站人拿花日本洋(贸易银元),孙小头袁大头等等,装满了两册,打算将来给孩子们看看,用实物说一下我们国家的银元流通的历史。第一次上门,总要给个面子。其实也不算贵,最便宜的才四十元人民币一枚,两大本总共不到五千元。
西班牙双柱是世界上铸造年份最久的一种银元,先后近三百年。是近代银元形制的缔造者。非常国际化,十五世纪西班牙国王定下的大小和重量,为的是方便和日耳曼人交易。后来主要在南美洲和墨西哥铸造,一度在北美殖民地流通。是美元最早的本位币。带子绕柱图案还是美元dollar标志“$”的来源。成色和重量定下了中国银元,从龙洋一直到1985年熊猫银币的规格。在鸦片战争前就已经流入中国近一亿枚。为了抗衡西班牙银币的垄断,19世纪后期美国、英国和日本都铸造了规格相同的贸易银元,大部分用来和中国做生意。美国在旧金山铸造了约3500万贸易银元 (右边美女持花) ,大部分流入中国。可后来又作为历次战争赔款,出去了。
中国人好面子,最后总是丢了里子,这是屡试不爽的。外国银元大量涌入,也与此有关。早年中国标价一两银子的货物,商人宁愿接受一块西班牙银元,也不要中国人的一两银子。可见我们所说的杂色银两,有多么的“杂”。西班牙银元的重量只有七钱二分,净含银六钱五左右。就能买到标价一两的货物,外国商人真是开心,大量运入。若是在今天的话就要被美国谴责是一种“人为操纵币值”了。那为什么中国人就不能测量和规范一下银两的成色呢?可能是因为面子吧,都是老客户了,拿来的确实是银子,怎么好意思一块一块地去较真?外国机制银币就少了这个问题,重量成色都非常可靠。当然,你懂得,若深究下去,面子虽大,未必大得过银子。但为了给我们自己和祖宗留份面子,我们姑且就说是面子问题吧,这你也懂的。
虽然秦始皇统一度量衡很早,但他低估了中国人的山寨精神。银两成色如此,就是始皇帝定下的制铜钱,也不例外。一贯钱或一吊钱理论上应该是一千个制钱一串,但后来越来越少。到了宋代,需要皇帝下诏书,求大家每贯不要少于770枚。都这么少了,为什么还要叫“一贯”?或者为什么不干脆把一贯就定为770枚?为了维护“面子”,非要叫“一贯”,假定还是“一千枚”。到了明清,更是一个省有一个省的惯例,有些地方只串有六百多,大家也必须按一贯钱接受。昆曲《十五贯》里娄阿鼠独自偷了十五贯钱。如果是串足了的制钱,一贯的重量大概是4千克,他那身板是背不动十五贯钱的。不过如果打个七折,也就能扛走了。
大家都好讲个面子,就不能事事顶真。我也就难免一次次地买“面子钱”。他们拿来了一些“异版”银元,所谓“异版”,真是数不清。一颗龙眼睛一根龙须长得有点不一样,就叫“异版”。这次是大清银元江南造的戊戌的一点有点竖起来,下次是寅卯的卯子一撇出头了等。我只好买两个,价钱是普通版的五倍。又有一次,说进到光绪元宝湖北造的祖传货未流通品。我一看,个个闪闪发亮。什么未经流通,分明是擦洗过的。这犯了钱币的大忌。可碍于面子,不好明说,只好拿两枚,同时又挑了几个最普通黑乎乎的袁大头。他们问我为什么还买那种大路货。我就借机告诉他们,旧币只有包浆完整,看起来才舒服。弦外之音,也不知道他们听懂了呢,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看到洋钱在中国横行,信任度比官银都高得多。中国官员感到很没有面子。于是上折子要求开铸银元,驱逐洋币。1890年开铸的中国本土银元,由于背纹是团龙,俗称龙洋。由于要争面子,所以开始时实际的重量要比面额和外国银元重,成色也高出一两分。当时在欧洲“劣币驱逐良币”已是常识,但中国这些读圣贤书的文官们照例不懂。结果最早的那些“好钱”被人收起来不用,或者干脆熔化了去得那点多出来的银子。造成早期的银币基本见不着了。然后,张之洞在湖北造的银元又因为成色太差不被民间接受,只能折重量当银子而不能当币用。到头来大家只有严格遵照外国银元的规格才稳定下来。如果不是有几亿枚外国银元的存在,中国造的银元可想而知又会回到“面子”“里子”相分离的老路。这真是,手捧宝元满心酸,休怪草民争崇洋。
有一次我闲逛,发现这两口子在旅游点租了个门面开起钱币店来。总算有了正经事做!我走进去,男人正接待顾客,让我先到后面去,说他老婆在里面。这店是青瓦粉墙的仿古建筑,后面有个小天井,墙角有块假山石,还有一丛竹子。女人正蹲在竹边地上,在一盆肥皂水里,费力地用刷子洗铜钱。那些铜钱黑黑的结成一大坨,估计是刚出土的。蓦一回首,灿若桃花:“不好意思,我手脏的,不能给你泡茶了。你随便看。”我转了转,见到一盆颜色古怪的水,里面泡着一些假银元,估计是在做旧。
我回到前面时已经没有客人了,左右邻店无聊的店主们,聚在一起吹牛。我看到柜台里有袁大头,但做工粗糙,厚度也不对,颜色更离奇。仿佛是在提醒人是假货。我估计是后面正做的那种的成品。我对男人说,拿给我看看。他直摇手:
“不行不行,你不能碰那些钱!”
“我就是看一眼,长长见识。。。”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这里认识你的人多,要是传出去我把这种钱拿给你了,我以后没法混了。。。”
一屋子哄堂大笑。
最左边是擦洗过的银元,基本没有收藏价值。中间是包浆完整的样子。民国三年版袁大头先后铸造了十五年,上亿枚。右边是最常见的品相。解放后为了配合大军进军西藏,50年和51年又开机铸造了一批民国十年的这种银元。
过了几天,这对璧人又想起我了。拿来一些民国十年的袁大头,又说是“未流通”过的。我被这面子工程搞得有点累。价格啊货啊的,都还好说。但我根本就没有打算建立自己的银元收藏体系,花多少钱都无意义。所以我发难说:“钱是很好,但是据我所知一些品相好的大头并不是民国造的。而是1950年和1951年铸造的。所以品相好价钱又便宜。我们是不是再请教专家,鉴定一下到底是哪一种。”
1950年解放军进西藏,由于在当地人民币还没被接受,中央政府决定铸造一批袁大头银元,一直开机铸造到51年,数量估计在百万枚以上。据当时军官回忆,由川进藏的道路,汽车没法走。所有的军需,都要雇用当地的牦牛驮。付出的价格是一头牦牛一天两块银元。当时在重庆一块银元可以买到100斤大米,成都米价还要便宜。一个农奴娃子带着一头牦牛跟着走一个月,挣的钱够回家买两间茅屋一垄地。可惜没有一个农奴是靠这个翻身的,因为这钱都是直接付给了当地的头人,主人只要一个月花五角钱就能养活一个农奴。所以这是地地道道的“买路钱”。银元有的时候可以告诉我们很多故事,为什么大军从西康进西藏,一路顺利无阻。因为对当地统治阶层,从面子到里子,都做得很妥贴。我可以想象到,那些农奴主们,对这支前来埋葬他们所依赖的生活方式和制度的队伍,让人赶着牦牛踊跃“支前”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我这次伤了他们的“面子”,从此后这对贤伉俪没有再找过我。其实到现在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他们很要面子,还是我更要面子。抑或我们都只有中国人的平均面子。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