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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只恨朝来寒重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南唐后主李煜的这首〈相见欢〉,夹叙夹议, 他以词来泣诉自己丧失自由而又无可奈何的感情,咏叹自己的哀愁。他用春去花谢,大江东去,人们日常熟悉的自然规律,来比喻南唐的灭亡和人生的长恨,暗喻历史悲剧的发生象自然的规律一样,是不可避免的。那么,人的悲剧呢?必然与社会制度,社会环境有着千丝万缕,密不可分的联系。人是爱群居的,很早就形成了社会,有了等级,有了统治者与被统治者,高贵与贫贱的划分。一代君主尚哀叹如此,更何况草根的平民百姓?个人的悲欢喜合在历史的长河中是微不足道的。
伴着无语东流的沅水,随着春夏秋冬的交替,馨儿不知不觉地又长大了几岁。
一九六零年,中华大地遭受了百年难遇的自然灾害,全国都在闹饥荒,城里的人都涌到城外挖野菜,挖厥根,下田摸螺丝,以此来填饥饿的肚子。
碧秋这年为张冬河生了个儿子,全家却没有一点添丁的喜悦,反而觉得孩子生下来是个累赘,又多一张吃饭的嘴!这年头,哪有什么吃的呀!碧秋生孩子刚满月,就被街道办事处分到离家有三公里地的郊区盐关,一个名叫「万头猪场」的猪场去喂猪。碧秋把十一岁的馨儿和不满九岁的宁儿留在家里,再三叮嘱馨儿要好好地照顾弟弟,小心火烛等事项,这才夹了个小铺盖卷,抱着刚满月的儿子去猪场了。猪场过的是军事化的生活。一间屋子睡二十多个人,早上六点正,起床的哨子“嗖,嗖“地一响,大伙必须麻利的爬起来,迅速地穿衣梳洗手脸,慢点的就吃不上饭!原因是本来饭就不够,二来时间也不够。吃饭后,立马上地里去干活。碧秋拖着吃奶的孩子,总要比人家慢一拍,饿着肚子干活是家常便饭。由于大人经常饥肠辘辘,小孩就没奶水吃,小孩肚子饿,他没别的招呀,他只有用他的杀手锏-哭!他这一哭呀,哭得全宿舍的人都睡不好,这日子没法过了!大伙纷纷给碧秋提意见。没办法,碧秋只得一宿一宿的不睡,抱着孩子转悠,给孩子弄米糊糊。白天要上地里干活,晚上为了哄孩子又不能睡觉,这样的日子一天两天的倒能对付,可日子长了咋过呀?碧秋觉得自己熬不下去了,”逃跑!“她想了好几天,决定随张冬河的船去安江,逃离这难捱的日子。
天下着雨,雷声轰隆隆地响着,一道道银色的闪电把被挖掘出来,又四处丢弃的死人头骨,照得阴森可怕!在强烈的光照下,那一双黑咕哝咚的眼洞,白森森的牙,看得不令人起鸡皮疙瘩才怪呢!由于下雨,老天给猪场的工人放了一天假,劳累极了的人们都趁着难得休息的一天,蒙头大睡。这天恰好又是个星期天,碧秋知道馨儿和宁儿又会来猪场给自己送饭。她寻思,今天是逃跑的最佳时机,她默默地祈祷着:但愿一切顺利!
老天爷下了多半天雨,快到傍晚时分,天才放晴。馨儿用一个小木桶,满满匝匝地盛了一桶大米饭,用小木盖把木桶盖得严严实实,一手挽着小木桶,一手牵着宁儿的手向猪场走去。
乡间的小路被雨水冲刷过后特别滑,姐弟俩小心翼翼地在泥泞的羊肠小道上一步一歪的走着。
“姐,你看,那里有个骷髅脑壳!我,我怕... ..."
“弟弟,别怕,有姐呢!”馨儿安慰弟弟说:“弟弟,你看,我还要吓它呢!我们才不怕你呢!你呲牙露齿的吓唬谁呢?等哪一天我有空了,把你的脑壳当灯点!” 馨儿朝骷髅挥着拳头, 自壮自胆地大声吆喝着,其实,她特害怕的就是看见死人以及死人的东西!
姐弟俩光顾着向骷髅头吆喝去了,却没防脚下的路滑,馨儿身子一歪,从堤上咕碌咕碌地摔滚到堤下的水沟里,馨儿紧紧地抱着木桶,死死地不松手。幸好水沟里的水不太深,还淹不死人!可那么高的堤坎,又是滑溜溜的,怎么能爬上去呢?馨儿想了想,把自己系裤子的裤带解下,把裤带抛给宁儿,然后叫宁儿用手拽着裤带,另一头放下来给自己。宁儿一边哭着,一边按照姐姐的话做。馨儿系好了木桶,叫宁儿把木桶吊上去,对宁儿说:
“宁儿,别弄洒了啊!弄洒了,妈妈会饿肚子的!”
宁儿边哭边答应着把木桶吊了上来,又哭着说:“姐,那你怎么上来呀?”
“你别哭了好不好?就知道哭!烦不烦人哪!你把裤带再吊下来,我抓着裤带慢慢爬上来。你可不能松手哟!”
“嗯,知道了!”宁儿见姐姐训斥自己,也不敢再哭了,他趴在堤上用力地拽着姐姐 。馨儿自己一手抓着宁儿放下来的裤带,另外一只手则抓着堤上长长的野草,每爬一下,脚就蹬一下,慢慢地爬了上来。等到姐弟俩走到猪场,天都快黑了。
碧秋看见俩孩子浑身都是泥水,活象是泥猴儿,赶紧吩咐馨儿和宁儿把身上的衣裳脱掉,用稻草生了一堆火,让孩子们把衣裳烤干。碧秋舀了盆水要馨儿自己洗洗手脸,自己给宁儿洗手脸,边洗边问宁儿:
“宁儿,快告诉妈妈,摔疼了吗?”
“妈妈,我没有摔交,是姐姐摔到水沟里去了!”
“馨儿,摔坏了没有?“碧秋心疼地问。
“没有,妈妈,您放心,米饭一点也没有弄脏!不信,您打开桶看看就知道了!摔交的时候我抱得紧紧的,一直没有松手!”
“妈妈,我饿!我想吃饭!”
“宁儿,你和姐姐没吃饭来的?”
“吃了的,但是姐姐只许我吃一点点,她说要把饭省下来个妈妈吃!妈妈干活累!”宁儿悄悄地告诉妈妈,一边拿眼睛瞟着馨儿,唯恐姐姐听见。碧秋听得鼻子发酸,喉咙哽噎,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伸出两只手,把孩子们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碧秋借口送两个孩子回家,向场领导请了假,抱着小三,牵着俩个大的,什么也没拿,离开了「万头猪场」,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说也也巧,张冬河的船从安江下武陵了,第二天,碧秋就带着宁儿和小三随张冬河的船走了。因为馨儿要上学,不能耽误学业,只好把馨儿留在家里,自己照顾自己。
碧秋走了以后,馨儿在居委会办的食堂吃饭,有菜没菜都无所谓,只要有饭吃。那时候,政府给学生每个月的粮食配额是二十八市斤,不知怎么搞的,只有十一岁的馨儿总觉得粮食不够吃!一个月的口粮,只能吃二十来天。没办法,她只好按每天九两的标准来吃饭。别看那一 钵钵松软堆得冒尖的双蒸饭(那是人们在那个饥饿的时代的一种发明,就是把大米泡几个小时,然后又蒸两次,故曰双蒸饭)她老觉得吃不饱,肚子象有只癞蛤蟆整天在里面咕,咕地叫个不停。她年纪太小,无法朝深处想,口粮被人克扣,被他人中饱私囊!妈妈已经走了快两个月了,并给馨儿寄来了五块钱的生活费,这可不是笔小数目哦,馨儿把它小心翼翼地藏在拼成床的船板和凳子之间,放学以后,又悄悄看看,这才放心。
这天,学校搞文体活动的时候,来了一男一女笑眯眯地围着小朋友看了又看,然后,那女的走到馨儿面前笑嘻嘻地问:“小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呀?今年几岁了?”
“我叫梦馨,今年十一岁了!”
“你喜欢跳舞,演戏吗?“
“喜欢呀!”
“那你跳个舞给我看看!万团长,您过来一下。“
在老师的鼓励和同学们的掌声下,馨儿跳起了新疆舞-大坂城的姑娘。看着馨儿活泼灵巧的舞姿,那一男一女耳语了一会,那万团长笑着说:“梦馨同学,你还会什么呀?”
“我还会拿大顶,劈一字!”馨儿兴奋的说。
“好,那你表演一下给我们看看好吗?“万团长笑眯眯地说。
“好!“馨儿爽快地答应,拿大顶,劈叉,腰腿非常柔软,连万团长也纳闷:这小姑娘从来也没有接受系统的训练,她下腰时脑袋可以贴到臀部,简直是匪夷所思!他觉得这小姑娘是个演员的好苗子,他决定要这个小姑娘了。他想看看这小姑娘的嗓子条件怎么样,他又对梦馨说;
“梦馨同学,你唱一首歌给我听好吗?”
馨儿点点头,把右手举在头顶,唱起了〈少年先锋队之歌〉,声音清脆高亢。万团长满意极了!他笑着对馨儿说:
“梦馨同学,我想招你进我们京剧团去学唱京戏,你愿意吗?”
“唱京戏?我很喜欢看戏。那我还能读书吗?”
“能读书,我们剧团办的戏校是半天学戏,半天读书,而且是供给制,吃饭哪,牙膏呀什么的都是学校发的!还给你发衣裳!我欢迎你到我们剧团去!你和家长商量好了,就到民生路武陵市京剧团找我。我叫万雪梅,是京剧团的团长。好,梦馨同学,咱们明天见!杨老师,感谢您的支持!再见!”万团长和那女人向大伙很潇洒地挥挥手向其他的班级走了。
班主任杨老师患有严重的肺结, 民间俗称“肺痨”。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时的医疗条件不足,再加上当时的全民缺少营养的状况下,是很难痊愈的。在馨儿的内心处,她把杨老师当着自己的父亲一样的看待。所以,性格倔犟,爱跟老师顶牛的她,就特别听杨老师的话!杨老师是教语文的,又是馨儿她们的班主任,每当杨老师上课,馨儿特别用心听讲,抢着举手发言。所以,馨儿的语文成绩特别好,每次考试成绩都在九十八分以上。杨老师也很喜欢这个成绩好,而且有个性的学生。放学后,杨老师特意对馨儿说:
“梦馨,你回家和大人把这事说一下,一定要好好考虑考虑再做决定啊!”
“杨老师,我家大人都不在家!”
“那你一个人在家?你在哪里吃饭?”杨老师诧异地问。
“我在居委会食堂吃的饭,杨老师,您说我去京剧团学戏吗?”
杨老师看着馨儿那双殷切的眼睛,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从他的内心来说,他希望自己的学生有出息,考大学,考硕士,甚至博士!再说这孩子也是块读书的料!可是,他不敢直通通的说,怕祸从口出,弄得不好又是一顶什么帽子在等着给自己戴上,说隐晦点吧,孩子太小,她不明白。斟酌了一会,他对馨儿委婉地说;
“梦馨同学,干什么都是为人民服务,只是分工的不同,你家大人又不在家,没人给你做主,你既然问到我,我只有把我的看法告诉你,仅供你参考!我觉得你还是读书的好,你聪明,又肯上进,高小毕业以后,考中学、升大学、依我看是没有多大的问题的,你年纪还小,还是安安心心的读书吧!时候不早了,快回家去吧。”
馨儿点了点头,跟老师说了声再见,就回家了。当她到食堂吃饭的时候,遇到了小姐妹三丫,当她把京剧团招生的事告诉三丫时,三丫瞪着大眼羡慕地说;
“馨儿,多好的事呀,我要是你,会高兴得要死!你看,又管饭又发衣服的,这好事哪儿去找?你别想着读书的了,你出身不好,别想考上初中,更别想考上大学,你就别做梦吧!我看你的姓姓得不好,一天到晚都做梦!你看,丽丽姐还不是没考上大学呀!她的学习成绩在一中是全年级第一,最后怎么样,没考上!只好到她妈妈厂里当了个工人!再说哪,你家有钱供你读书吗?”
“三丫姐姐,你说得有道理,那我就去学戏吧!”
“馨儿,明天要我陪你一块去吗?”
“不要,我自己去就行了。”
“好的,馨儿,等你能上台演戏了,一定要请我看戏去哟!”
“好的,一定请你看戏!”
第二天,馨儿从床板底下取出了妈妈给自己邮来的五块钱,花三块钱买了个洗脸的脸盆,把自己既当垫褥子,又当盖褥子的那床破棉絮捆成一个卷,径直去京剧团报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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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校学戏的生活既艰苦又枯躁,天天都得五点半起床,吃早饭以前练翻跟斗,什么健子小翻、虎跳前扑,转体三百六、健子后空翻,几个年龄小的女孩子,跟着男孩子练一样的高难的高空翻,练得小孩子们直掉眼泪。吃过早饭以后,上午开始练把子功(就是练刀、枪、棍、棒、走台步、练身段造型)。 舞台上讲究的手、眼、身法、步,在平时练的时候,来不得半点虚的。戏行里的行话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所以,两个教学的老师把学生们管得极严。可这群小孩子们不乐意了,私下里给老师起绰号。童老师是个近视眼,额头上有一块不小的青疤,这帮调皮的小家伙就管童老师叫“青疤”;郝老师有一只眼睛在演戏的时候,被师弟误伤了眼睛,把眼睛摘去了一只,孩子管郝老师叫“独眼龙”。这帮孩子共有五十多人,可以说个个是调皮捣蛋、聪明伶俐的家伙,要想他们刻苦练功,遵守纪律,这些老师想尽了办法,最后落到了一个打字上。自古道,不打不成才!
挨打的孩子可真不少,男生中挨打得最多的是童老师的亲侄子绰号麻牯,学名童明明的孩子。童明明今年才九岁,专攻武小生和武丑,别看他年纪小,可他的武功被全团公认为最棒的!他的跟斗翻得高,翻得飘、飘逸得象行云流水,这是他亲伯父严厉管教的硕果。女生之中挨打得最多的则是馨儿,究其原因是她犟,不知道看风转舵!
有一次,几个男孩子被老师打过以后,凑在一块儿,准备报复一下老师,演花脸的毛毛说:
“唉,咱们想个什么办法来治治他俩呢?特别是那青疤,打人特别疼!”
“是呀,我的脑袋上被他敲起了好几个包!疼死了”
“啊,毛毛,我想起个办法来了!青疤天天夜里不是要尿尿吗?咱们个给他的夜壶里放几条泥... ...”张和平是学的小丑,平时的点子就数他最多。
没等张和平说完,毛毛抢过话说: “嘿儿,我以为你有什么好主意,原来是这么个馊主意!你以为青疤他会怕泥鳅呀!”
“你这就不知道了吧?泥鳅特怕热水,当青疤的尿尿到夜壶里,那泥鳅被热尿一浇,就在夜壶翻腾,夜里瞎灯黑火的,那青疤怎么晓得是什么东西,不吓他一跳的话,我不姓张!”
“好,咱们就照你的办法办!”
几个小男孩在一块嘀嘀咕咕正乐着,没瞧见馨儿坐在后面,等他们准备散时,猛地看见了馨儿,张和平搔了搔脑袋说: “坏了!咱们的事被馨儿知道了!”
“没有吧?”毛毛半信半 疑地说。
“我去试试她!""馨儿,你听见我们说什么来着?"张和平笑着问。
“我才懒得听你们那些破事!"
“真的没有听见?"毛毛有追问了一句。
馨儿向他们翻了一下白眼,再也不搭理他们。几个男孩子相互使了个眼色,搭讪着散了。
童老师夜里起来小便,尿刚尿到一半,夜壶里突然卟通、卟通地响起来,好象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折腾。童老师大吃一惊,吓得把拿在手中的夜壶扔得老远。夜壶摔成好几片,只见几个条形的东西在地上窜动。童老师弯下腰仔细一看;原来是几条小泥鳅在地上扭动。泥鳅怎么会钻到夜壶里的呢?童老师开始有点纳闷,继而拍了自己的脑袋,不禁笑了。他明白了是几个小家伙的杰作,是哪几个他也猜得八九不离十。第二天,几个放泥鳅的孩子手掌心都挨了竹板子,他们一致认为是馨儿告的密。张和平走到馨儿面前,阴阳怪气的说:
“世上难养者,唯小人与妇人也!馨儿,你高兴了吧!“
“什么意思?“馨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就别装蒜了吧!就是你告密才害我们挨打!奸臣”!“
“你们把我说得越来越糊涂了。"
毛毛见馨儿装糊涂,很是生气地说:
“昨天,我们几个商量给青疤夜壶里放泥鳅的事,没别人知道,当时,就只你在旁边听见了我们的计划,你充积极,到老师跟前告密,害我们挨板子!”
“我没有!我也没有听见你们说什么!”馨儿分辨说。
“就是你,就是你!奸臣!唉,可叹哪!奸-臣-当-道-哇!“张和平用戏腔拉长着声音,一字一 顿的说。
“我警告你们,你们再瞎说,小心我对你们不客气!“馨儿见他们不听自己的解释,也来了气。
“奸贼呀,你把老夫又待怎样呀?“
这一下可真惹恼了馨儿,她几步走到张和平面前,“啪”地一个清脆的耳光打在了他的脸上。张和平岂又是个吃素的?于是,你一拳、我一脚的打了起来。旁边的孩子拍着巴掌,跟着一块起哄。
“牝牯牛,顶撞!“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牝牛-母牛、牯牛-公牛。}
“都给我住手!”一声洪亮的断喝,压住了孩子们的声浪。看见童老师来了,孩子们都都停止了起哄,两个扭打的孩子也住了手。
“张和平,梦馨,你们俩谁先说是怎么回事?说呀,你两都成哑巴了?”
“报告童老师,是梦馨先动手打我”
“童老师,是他先骂我是奸臣”
“这么说来是和平先说馨儿是奸臣,馨儿就动手打了和平是吧?”俩孩子都点点头,表示没错。
“和平,我来问你,你干嘛骂馨儿是奸臣呢?”
“这、这、这.. ..." 张和平岂好意思把自己做的事给说出来?急得他急得抓耳挠腮,支支唔唔地说不出话来。
“不好意思说吧?好,我来替你说!你们这几个坏小子,给我夜壶里放泥鳅的事,你们以为是馨儿告的状!所以,你们就骂她是奸臣。其实你们错怪了她,她根本没告诉我。你们那点花花点子,我还不晓得?我训练了多少小学员?什么样的调皮角色我没见过?你们去问问你们的师兄师姐,童老师是专门捉鬼的!蚊子飞过我都能分辨出公母,何况你们玩的这些小把戏!念你们这次是初犯,就放你们一马,下次再犯,小心打烂你们的屁股!滚!拿大顶去!”
“哎哟!我的妈也!“这些小孩子最害怕的就是拿大顶;两支手撑在一条长木凳上,腿在上,头朝下的倒立在凳子上。而且手还要不停的做伸屈的动作。张和平一百个不乐意,可他没办法呀,谁叫自个犯在童老师手里呢?他边走边在肚子里骂了无数遍”青疤-恶魔,恶魔-青疤!“
等张和平走了以后,童老师又对馨儿严肃地说:
“馨儿,你也不能动手打人哪!骂你是奸臣你就是奸臣了?你看看,班上有哪个女同学象你一样敢和男同学打架?你想在班上称女霸王呀!真是个野丫头!你也该受罚,拿大顶去!”
好不容意捱到吃早饭。饭后是练把子功的时候,大伙儿排成了几排,都把双腿弯屈成九十度的直角,双手摆成拉弓射雕的模样,这一站就站了六十分钟。此时,正值大热天,小孩子们的衣裳都被汗水渍湿透了,有的孩子嘴里在“哎哟、哎哟”的叫唤。童老师和郝老师则是象两只老鹰在孩子们的周围巡视着,谁如果趁他们转背的时候把腿伸直一会儿,他们的后脑上似乎长了眼睛一样,那手中的竹板马上就落到了偷懒者的腿上!只要竹板一粘着腿,管叫你立刻凸起一寸多宽的红中带紫的血痕,毛烧火燎般的痛!馨儿的练功裤已经拧得出水来,郝老师要她回宿舍换条短西裤后,继续再练。馨儿换了短裤后,回到练功室,她想偷偷懒,假装用手擦汗,不肯蹲下去。童老师手中的竹板立刻拍到馨儿的腿上:“蹲下去!”
早先,馨儿就窝了一肚子的火没有发泄,现在被童老师这一拍,把对童老师十二分的不满都给拍出来了,她昂着头,两腿站得笔直,就是不肯蹲下。开始童老师并没有用力拍她,可是馨儿这副顶牛的模样,也挑起了童老师的心火!他认为,不把馨儿爱和老师顶牛的坏脾气给整治下去,今后怎么管其他的学生?老师的威信何在?于是,他手中的竹板也就用力的一下接一下的拍了下去。这时候,练功室的人都停止了练功。馨儿也不哭,她负疼地围着屋子跑,想躲开那象雨点一样落在自己身上的板子。可是,童老师见馨儿不告饶,也发了火,围着馨儿满屋子的追。馨儿见童老师快要追上自己,她无路可逃,她看见通向阳台的门敞开着,她笔直朝阳台跑去,一只腿跨过阳台的铁栏杆,就要往下跳... ...
在同学们的惊呼声中,只见郝老师飞身一个箭步,伸手抓住了馨儿头上的独辫子,把馨儿一把拽了下来,童老师也吓出了一身冷汗。末了,童老师拿来一瓶云南白药,给馨儿涂在被打得破了皮的伤口上。童老师语重心长的说:
“ 馨儿,老师其实很喜欢你!我认为只要你刻苦学戏,你会成为一个好演员的。你的先天条件不错,是可塑之材!所以,我才对你严格些。你看看,班上几个大同学,我严加管束过吗?常言道:严师出高徒!我现在打你、骂你、难道我和你有仇有冤?我是想把你逼出来,成为一个好演员、名演员!到了那个时候,你一个月能拿几百块钱,你妈妈能不高兴吗?当你走红了,童老师脸上也有光彩呀!你以后不要再发犟了!犟字是强字下面加个牛字。你看,牛干的活最累,出的力最多,但是,挨打的老是牛!人们不是长说:你呀,蠢得象头牛!你今后就别学牛一样的蠢犟了!馨儿,来,童老师给你擦擦眼泪。”
童老师边说边给馨儿擦眼泪,用手轻轻把她弄得零乱的头发拢在一起。他知道,馨儿有那么犟,谁打的她,就得谁去哄她,安慰她,要不然,她可以日夜连台啼哭,扰得人不得安宁。这件事情发生以候,馨儿的犟脾气有所收敛,练功也比以前刻苦了。
碧秋带着两儿子从安江回武陵市已有一年多了,宁儿又重新读一年级,三小子张跃也有两岁了,小嘴挺乖巧,很招人喜欢。由于政府实行了包产到户,不再割资本主义的尾巴,自由市场也慢慢兴旺起来了,人们从萧杀的冬天走到了温暖的春天,桃花红了、柳树绿了、沅水唱着欢快的歌儿,哗哗地奔向八百里洞庭。剧团每个星期也能打一次牙祭,不是吃猪肉就是吃鱼。每逢打牙祭,学员们是八个人一个饭桌,馨儿一上桌赶紧夹几块肉放在自己的碗里,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用张稻草纸包几块肉偷偷地塞在自己的口袋里。然后,回到桌子旁,三扒两口地吃完饭。利用饭后休息的一会儿,飞步跑回家把从嘴里省下的肉或者是鱼,给妈妈和弟弟们送去。她知道家中没有钱买肉鱼吃。每当看到弟弟们高兴的那副吃样,她就特别的开心。
馨儿的第一出戏终于就要上演了,她买了三张前十排的戏票,妈妈、三丫、杨老师各一张。时间似乎过得很慢,她不时地看看戏台上挂的大闹钟,恨不得把那时针拽到晚上七点正。好不容易盼到了化妆的时候,她早早地进了化妆室,静静地坐在不惹眼的角落里,自个在心里默着台词。化妆、贴片花、穿凤袍、戴凤冠,好一个漂亮的杨贵妃!锣鼓家什响了一会,片刻的静场,就该馨儿出场了。童老师在舞台的侧幕旁边给馨儿壮胆说:
“馨儿,别紧张!你就当是彩排一样!好,出场吧!”
馨儿点了点头,走到台边高呼一声:
“摆驾!”她端着玉带,迈着轻盈的台步缓缓地走到了台中央。她一甩长长的水袖亮了一个相。啊,她看见了妈妈、三丫、还有杨老师面上含着微笑在看着自己。她有些紧张的心,顿时放松了许多。她接着唱道: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甜润清亮的声音在整个大厅里回荡着,那俊美略显稚气的扮相,雍容华贵的戏装,优雅的动作,把些观众都看呆了!最后,杨贵妃带着醉意和满腹的愁怅走了。紫红色的大幕在观众的掌声中徐徐合拢。
童老师拍着馨儿的肩膀高兴的说:"馨儿,好样的!演得不错!不过,杨贵妃盼唐明皇久久不来,心中既忧悒,但又无可奈何,只有借酒浇愁的表情,还差点儿!你看,眼睛应该是这样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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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团承偌的供给制终止了,不管大小学员都拿工薪,一二班的学员都能演整场戏,馨儿她们这班是第三班的学员,年纪最大的也才十四五岁,演整场大戏演不了,只能在一场大戏的前面演演折子戏。所以,一二班的师兄师姐的工资有的能拿上四五十元,馨儿她们全班的学员每人的工资一律一十八元一个月。馨儿每个月都要拿出五块钱给家里用,帮助妈妈卸下一丁点生活的负荷,她觉得妈妈太累了!
剧团的经济发生了危机,为了创收,剧团把演员们分成了两拨;一二班的年轻演员组成一个团,留守城里演出;中年演员和老年演员、捎带三班的小学员组成一个团,去武陵市周边的农村做巡回演出。从此,馨儿随着剧团辗转在农村集镇中,在这段日子里,她领略了大山的雄伟、喝过冰凉甘甜的山泉;看过洞庭湖喷薄的日出,和八百里洞庭的白浪滔天。那时候,她们一天要演三场戏,弄得馨儿这帮孩子们分不出是上午还是下午?只能分辨出黑夜还是白天。有时候上午在桃源,下午又赶场到黄石镇演日夜场。馨儿在乡间小路的奔波中,不知不觉地出落成大姑娘了!
十五岁的她,竟也知道害羞了,变得多愁善感了!
那一次是在黄石镇演出,馨儿几个小演员的跟斗翻得好,剧团安排几个小姑娘在剧目〈真假美猴王〉中扮演小猴子。在台上翻了跟斗下场后,馨儿觉得挺热。因为,猴子头上都戴着毛绒绒的帽子,脸上用油彩画成猴样。馨儿走到后台,把帽子摘下,被几个在后台看热闹的农村孩子瞧见了!这时,一个孩子惊奇的说:
“快来看,这里还有母猴子!”
馨儿羞得满脸通红,她赶快躲进后台的幕布中。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肯扮猴子了!再也不象假小子一样,上树下河,动咎和男生们过招了。
那时候,剧团的学员们流行结拜姊妹,看见身边的小姊妹和一、二班的师兄师姐亲热的叫着“师兄、师姐”的时候,她心里羡慕极了!她多么想有个哥哥和自己说说话,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的时候,好在哥哥面前哭哭鼻子,如果有人欺负自己的时候,哥哥就会站出来挡在自己的面前。哎,那该多好哪!可是,她既害怕又害羞把这种想法告诉任何人!这时,有个人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帘;无论谁都叫他大师兄。他中等身材,身上老穿着一件蓝颜色的旧棉袄,头上缠着一条白毛巾,天天都围着剧团的操场跑圈。听说他的出身不好,爸爸是国民党的大军官。他是演老生的,演技非常好,就是走白专的道路,行为孤僻,天马行空,不和任何人来往。每当看见他,一种怜惜之情和同病相怜之情便油然而生。但是,她从来没向他和任何人表露过,她只是向默默地注视着他。到后来,他和剧团一个比他几岁的女演员结了婚,生了几个孩子后又离了婚。这也是后话。
剧团回到大本营-武陵市休整,大家闲暇的日子就多些了。没有了演出任务,大家除了练功还是练功。在这段日子里,馨儿读了很多的古典小说和现代小说,古典小说有《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一刻二拍》、冯梦龙的《警世恒言》等等,现代小说则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莎菲女士的日记》《三里》、《三乡巨变》等。她如饥似渴地在书本上吸取着知识,不加分析,圄囵吞枣似的一古脑儿往肚子里塞。她尤其喜欢看《红楼梦》!也特别喜欢林黛玉和她的那首《葬花词》“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若无锦囊收远妍骨,一剖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莫教污淖陷渠沟。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有朝春尽红颜老,话落人亡两不知!”每每读到这里,馨儿就泪流满面,噎咽不已。她觉得自己就和林黛玉一样,孤苦伶仃,在这世界上受尽冷眼和欺凌,没有人来保护自己,满腹的辛楚无处可倾诉!不对!黛玉还有个贾宝玉!我比林黛玉更可怜!林黛玉大小是贾府的小姐,虽寄人篱下,总还是衣食无忧。自己呢?则是想读书却无法读书,无奈学戏!象个疯子一样,在台上又哭又笑的取悦于人。
馨儿愈来愈孤癖,连话也不和大伙说了,常常一个人独自坐在练功室的阳台上,瞪着一双大眼,呆呆地望着天空浮动的云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表面看起来冷冷的,可谁也不知道在她的心中,有一股熊熊的烈火在燃烧,她的心在这烈火中受着煎熬!她痛苦,她想大声呐喊,但是,她不能够!
其实用现在的心理学来说,馨儿正处于少女青春的萌动期,那个时候可没有这一说。反正,大家都觉得馨儿有点儿怪!由于她整天沉溺在幻想中,不会与人沟通,为一次演出和团长大闹一场,为她以后的悲剧埋下了浓浓的伏笔。
剧团排了一出新现代一戏《三世》,馨儿在这出戏中饰老贫农的孙女儿小兰,王团长的妻子田艳秋饰小兰的妈。这出戏是为了配合当时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运动。卖票的旁边就挂着演出人员的粉牌。不知哪个小孩淘气,把田艳秋的名字个给揩去了,田艳秋一肚子不痛快,边化着装,边生着闷气。馨儿也在化妆,也不知道田艳秋在生闷气,开玩笑要和她比高矮。馨儿笑着说:
“田老师,你还演我的妈,我这个女儿比妈还高!”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田艳秋正窝着一肚子火没地方发泄,馨儿的一句玩笑话惹得她勃然大怒 ,她气咻咻的用手指着馨儿骂道:
“你算什么东西!连你也瞧不起老娘?难怪粉牌上老娘的名字没有了,原来是你把老娘的名字给擦掉的... ...”
“田老师,我没有... ...”开馨儿被田艳秋骂懵了,她想向田艳秋解释清楚。可是,田艳秋根本不容她解释,继续说:
“哼,你屁股上的胎青都还没有褪掉,还没成人样就知道踩别人了!简直是黄泥巴都成狐狸精啦... ...”
“我没有擦就是没有擦,您可别冤枉我!”馨儿受了冤枉,感到很委屈,忍不住哭了起来。这时,有的演员就出来打圆场说;
“艳秋,可能不是馨儿干的!没准是哪个外边的小孩好玩给弄的。算了,馨儿都哭鼻子。”
“啧、啧、啧、瞧那副狐媚样子!做给谁看哪?可惜呀,我是女流之辈,不知道怜香惜玉... ... "没等田艳秋的话说完,馨儿走到她的面前,用手一扫,把田艳秋摆在桌上的化妆品一古脑的扫掉在地上。这可捅了马蜂窝!田艳秋仗着自己的男人是团长,平日里,对谁都是颐指气使的,没理都要占三分!团里的人给她起了个绰号-常有理。馨儿的胆大妄为,把她吓了一跳,她楞了一会,回过神来后,马上大声叫道:
“唉呀!不得了哇!小狐狸要打翻天印哪!老万,你看看,你看看!这是你招的好演员,本事还没学到,就晓得耍大牌的脾气!"
“馨儿,你怎么搞的?怎么把田老师的东西都给摔到到地上呢?"万雪梅走来问馨儿。馨儿咬着腮帮子,扭着头一声不响。
“老万,今天这个戏我还怎么和她演下去哪?你老婆被人欺负了,你也不给我做做主!老万,今天这场戏,有她无我!有我无她!她演我就不演!”
“你着么这样呢?她还是个孩子,不懂事!你怎么和小孩子一般见识?救场如救火,你不能胡来!”万雪梅说。
“你才胡来呢!你没有看见她把我化妆的东西全弄到地上了?你怎么老是长他人志气,灭自个的威风呀?你是不是想吃那小骚货的嫩豆腐呀?”
“我怎么是骚货了?田艳秋,你不配让我叫你为老师!你不配!万团长,您换个人和她演吧,我不演了!“馨儿三两下把妆卸了,含着眼泪冲出了化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