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昨日当今日18

吴阡儿有很多独处的时间,她哪儿也不去,就呆在家里胡思乱想,想累了,想得头疼欲裂、真魂出窍了,就起身做一点家务活。摸摸几几地,她做着活,把菜拣得一尘不染,把炉子擦得锃亮,但她并没有在手头的活上付出多少注意力,她只是悲哀地继续思考。这种思考漫无目的,既不能造就一位思想家,也不能熬出一个作家,连令人突然振作的顿悟都不曾产生,吴阡儿只是被它拖得暮气沉沉。她执着地擦炉子,和每一个细小的斑点搏斗,她不用强性化学剂,而是使用最原始的抹布,一点一点地蹭,用耐性和机械的重复打一场战斗,似乎每一个斑点的消失都是她吴阡儿生存的胜利。她形体动作的坚定与内心深不可测的悲哀形成矛盾的统一体,她在童年的时候是那样地盼望长大,却不知道长大了是这样度过时光,莫名的悲哀没有因为长大而退去。

 

她也不是每个时刻都悲哀的。在简单重复的劳动中她时而得到悠长的快乐,比如在地毯上捡她自己的头发。她乌黑的长发象家乡的樟树一样四季常青却落叶缤纷,随手在头上抓一把就能收获到不少的青丝,至于家里的地毯上,不看不知道,趴在地上,避开阳光的直射一看,不禁身上起一层鸡皮疙瘩,密密麻麻、盘根错节地几乎让青丝织了另一层毯。吸尘器吸不走这些与地毯纤维纠缠不休的长发,吴阡儿便不辞劳苦地趴在地上一把一把地抓,一根一根地捡。她收获着,好象一个收获的农民那么喜悦,好象她得到的是辛苦换来的果实。偶尔地,地毯里会出现一、两根粗短耿直的异类,她便望着它们笑一笑。他们不大的公寓只有卧室才有地毯,所以她很快就爬完了整个房间,直起腰来,把最后一把头发扔进垃圾桶。收获的感觉随着最后一扔而消失,如果再趴下去寻找遗漏的头发不是找不到,喜悦一定没有那么浓烈了。

 

她盼着时光流逝,在这些没有意义的小事情上跳跃、飞跑。她希望自己已经衰老,与世告别再也不需要借口。她在艾卿买来的二手音响上放艾卿从国内带来的音乐碟,不管什么样的音乐都能让她跟着舞上一舞,在他们无论怎么擦也几乎能粘住鞋的客厅地膜上,在六个面完整的笼罩中尽情地出拳伸腿。即使最狂放热闹的音乐都能使她横生苦难的悲情,于是她想到了女娲、窦娥、吴清华、白毛女、蜘蛛精、白骨精,她发现名垂青史的女性都是如此悲愤的,生活中原本没有静如死水的幸福。

 

时间果然就流逝了,黑暗一次又一次地笼罩下来,她在孤独的夜里茫然若失。每到天黑,她便停了舞蹈和音乐,停了一切家务,坐在静寂中聆听,聆听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她害怕另一个世界,因为她从没去过,也从没听到过那边的消息,但她不可遏止地想象和聆听,一面魂不附体。艾卿很晚才回来,她生命的口朝艾卿张开,艾卿站在一个终极的意义上。是艾卿将她一次又一次地从边缘上拉回来,只要艾卿回来,她便成为一个正常的人,殷勤的倒水端饭,生活才有了可触摸的感觉。

 

她不是完全没有拜访者,能够怀念的却只有一只花猫。那是一次她去后院晒衣服,一只娇小玲珑的花猫缠在了她的脚下。花猫不知从何而来,明摆着是个自来熟,一通亲昵,把吴阡儿感动得连滚带爬地回家给它找鱼,一边跑一边生怕它不明白她的目的,失望走了。花猫比她估计得要聪明,一溜烟跟过来,三蹿两蹿居然上了冰箱。吴阡儿把它哄下来,花猫甚为乖巧,老老实实蹲在地上,抬头等鱼吃。当这个小东西叭唧叭唧地闷头吃鱼时,吴阡儿几乎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心中涌起一股热泪盈眶的痛。居然还有生灵仰仗她的恩惠,居然还有比她自己更弱小的。那小小的脖子抖动着生命的力,毫无顾及地埋头吃鱼,没有防备,把自己全副交给了她。吴阡儿爱着它,却不住地幻想那只脖子被扭断,与眼前安然无恙的脖子成为惊心动魄的对比。她被痛折磨,也私下里体会着快感,这与她少年时对性的幻想有异曲同工之处。她必须将心目中的爱人折磨得体无完肤、气息奄奄后才能开始爱,爱必须是一种恩赐,有如母亲的爱。

 

花猫吃完鱼,来不及擦擦嘴就转身一蹿,消失得无影无踪。吴阡儿有些失望地收拾地板上的残局,早听说猫最没情意,有奶便是娘,可她还是爱着那猫,希望它来。连着好几天,花猫都来了,纠缠打滚,十分亲热。吴阡儿享受着亲热带来的喜悦,却打定主意要测试测试猫的情意,所以连着好几天都没给吃的。她回房的时候,花猫紧紧跟上,她把门往外推,花猫就搭着两个爪子往里推。就在较劲的时候,一只小猫腿放在了门与门槛之间,只要吴阡儿稍稍一推,小腿就会夹在中间。吴阡儿看见了,于是幻想了结果,痛,袭上她的心头,血,将她淹没,她在颤抖中骨软筋酥。她毕竟没有推那一把,反倒惊得把门打开,花猫栽进来,愣愣地蹲在门口,不敢越雷池一步。吴阡儿蹲下身,想抚摸小小的猫腿,乖巧有余、温顺不足的花猫一个翻身追逐鸟叫而去,使吴阡儿蹲在门口怅惘良久。

 

尽管花猫时而从吴阡儿处得些吃食,最终还是无情地消失了。消失的那一天,吴阡儿要到附近的市场去买东西,花猫跟在她的身边,一会儿蹦蹦跳跳,一会儿停在路边琢磨个什么。吴阡儿觉得是带了个孩子在身边,好不得意。花猫蹦蹦跳跳时她就大步流星,花猫停下来她也停下来,回头望着它直到它赶上来。她没想到,花猫冲着路边一户人家飞也似的奔去便是她们的最后一别。没了花猫的日子平静如常,吴阡儿很快就忘了那段有猫的日子,直到有一天,她打开房门,与一只黑色的小猫四目相对,黑猫逃得那个迅速,使她突然念起了花猫,花猫是那样肆无忌惮地亲热呢,原来猫也有猫情。

 

附近的猫,不是懒得无精打采,就是跑得无影无踪,跟街上遇见的人一样,与吴阡儿没什么关联的。那只美丽的小猫无缘无故在她脚下纠缠了好一段日子,使她心中充满温柔的怀念,好象怀念一个朋友,一段友谊。那也是缘分呢,她觉得她永远不会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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