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嶷山,远看郁郁葱葱,拔地而起,高耸入云;近看飞流直下,古木奇石,岩穴空幽。据说古时候每逢战祸人乱,武将北上争雄,文官南下避祸。逃难的学问人走到子嶷山下,说什么也不想继续往南走了。守着这般人间仙境还管什么追兵将至?若能换得一日美酒雅赋悠闲自在,便是生命走到尽头也无怨无悔无恨。
有幸的是,子嶷山一带百年前并非兵家必争之地。千百年既无战事,又有文人墨客聚居,文化积淀沉厚,层层覆底。相传两宋年代,这里文事活动进入鼎盛时期。山前山后岩洞绝壁一侧竟不乏诗词大家谈笑欢饮,挥洒墨迹,给后来人留下许多刻在石板上的珍贵文物。这些宝贝在行家眼里每件都是价值连城,聚敛起来更加富可敌国。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子嶷山里的文化人不见了。周围十里八乡住着的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稀稀落落的山民每日清早从建在半山坡上的村里出来,沿着一条小河走上一里地,然后跨过岩洞前面那座十几米长的石板桥,再有半里地便到了山谷间的几块大寨式梯田。小河的源头就在那座很大很深的岩洞里。若问岩洞到底有多大,当地人也没有丈量计算数据,只能举例说明。想当年闹小鬼子的时候,洞里曾经藏过国军一个师。
村里人每天下地干活必须经过洞口前那座石板铺成的小桥。桥下水流湍急,两侧石壁高耸,加上黑漆漆的洞里不时飘出阵阵凉风,大白天过桥的路人都会不自觉加快脚步。太阳落山之后,除了个别贪凉干活收工晚的庄稼汉,石桥附近几乎没有人经过。
自从那天阿水伯失足落水,被村里人在距离石桥半里外的池塘边儿救起来送到县医院之后,附近村镇开始流传子嶷山岩洞里闹鬼的故事。故事的发源地正是阿水伯疗养的县医院。根据最初见到阿水伯的乡亲们回来描述,那天天刚黑,阿水伯便从地里往家赶。经过石桥的时候,感觉桥下水位比四月雨季时候高出两尺。他下意识地往岩洞里望去,只见洞里水面上浮着几个发光的东西。仔细再看,阿水伯惊得张嘴瞪眼。那几个发光的东西分明就是几张青面鬼脸!更加可怕的是,几张青面鬼脸长得和人脸一模一样!细看它们个个都是眼大无神,目光呆滞,盯着前方一动不动。眼看这些青面怪向阿水伯飘过来,他想喊,还没喊出声来,便感到脚下一空跌入水中。按理说阿水伯水性好,无奈落水后头部撞到什么硬东西,所以当时便失去知觉。
青面怪的故事传到县医院大门外,已经凭空增加了许多细节。说是阿水伯凭着一身好水性,在昏迷中仍能下意识地奋力划水,始终把头部暴露在水面之上。这时,他隐约感觉到有人抓住他的双臂,将他托出水面,推到岸边的浅草里。他虽然两眼紧闭,却能感觉到眼前有青光闪动,身边有讲话的声音。说是讲话,却没有一句能听的懂。他只能糊里糊涂地躺在那里听任摆布。
再往外传,故事演变成许多版本。位于县城东侧的职业学校附近传出“子嶷山来了外星人”的消息,而且传的有鼻子有眼,说两个外星人将阿水伯拉到水里打晕,然后在他身上做了一套活体测试。正准备实施解剖的时候被山里人发现,这才保住阿水伯一条命。不过,阿水伯本人并不记得曾经被外星人绑架的事。显然,他脑子里从昏迷后到苏醒前的所有记忆都被外星人永久性的抹掉了。
位于县城西侧的云水观附近风传阿水伯落水乃妖道出山的先兆。那妖道便是传说中曾经为非作歹不可一世的著名妖怪。只因每次现身作孽都是一身道士打扮,外加长发披肩,故称妖道。据说五千年前,方圆百里的乡民不堪蹂躏设坛祈祷感动上苍,玉帝传旨将妖道降伏并压在子嶷山下。如今五千年刑期将满,就等着大赦之日玉帝派员前来揭掉封条。为将来妖道复出之日准备见面礼,各路妖徒妖孙争先恐后聚在山下兴风作浪,碰巧撞上阿水伯。小妖们折腾阿水伯的本意是给远近乡民捎信,要求献上若干童男童女给妖道重新出山主事接风洗尘。
在县城人看,妖道出山似乎比外星人做人体试验更为可怕。妖道一旦恢复自由,又不知要有多少生灵涂炭。为了抓住商机,云水观观里观外已经架起多处祭坛,目的全为黎民百姓提供一个祭祀平台,以便祈求上苍垂怜,看在黎民百姓份上给老妖办理封条延期,争取再压五千年。
远离县城的山里人相信,不论外星人还是千年神,只要关门闭户躲在被窝里闭上眼睛,灾难便可避过多半。偏偏有几个平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半大小子不信邪,有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为首的一个叫虎哥,一个叫阿壮。他们聚在一起商议非要进洞看个究竟。
就在阿水伯出事的第七天晚上,几个人悄悄摸出村子,沿河向洞口石桥方向靠近。四下里黑漆漆的,只有水面上反射出点点星光。走在前面的虎哥发现河水流速缓慢,水位又比白天涨高几尺,身后的阿壮赶紧提醒他不要大惊小怪,以免惊动青面怪。听见青面怪三个字,每人都感觉脑袋后面冷飕飕的,忍不住左顾右盼。既怕看见青面怪,又怕青面怪来了看不见。
眼看洞口外那座石桥隐隐约约横在前方。一片漆黑深不见底的岩洞越来越近。阿壮悄声说,别进去了,回吧?下次多叫几个人再来。话音未落,虎哥突然蹲下,险些把摸着黑往前走的阿壮绊倒。几个人顺着虎哥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洞里有几个蓝色的人脸漂在水面上一动不动。细数起来一共五张,都是只见面相不见身形。片刻之后,五张脸忽而减少成四张、三张,忽又增多到六张。突然,距离他们大约二十米的地方冒出一张人脸。因为距离较近,那张脸上蓝色的眉毛和眼睛显得既清晰又怪异。不可思议的是,那脸上两道浓眉紧蹙,居然慢慢向洞口方向漂来。
虎哥想走,发觉自己两腿发软不听使唤。这时,身后有人拉他一把,吓得急忙回头,发现跟他一起来的阿壮等人已经开始往回跑。逃跑原是本能,用不着切磋商量。虎哥也跟着往回跑,开始时脚步轻轻,到后来顾不得许多,速度几乎可以用狂奔形容。黑暗中,虎哥头也不回地冲着小路上杂乱的脚步声追了下去。几个年轻人仗着地势熟,加上同伴脚步声在身后督促,没一会儿功夫就跑进了村。回头再看,并没有青面怪追赶。村里人家零星的灯光给虎哥他们一丝安全感。
多半人想,明天天一亮就可以大胆宣布,他们是远近绝无仅有的几个见过青面怪之后全身而退的好汉!
可是,阿壮不想等到明天。他太兴奋,太想召集乡亲们听他讲历险记。可是,村里人大多早早的熄灯闭户,谁会听他们讲惹鬼的故事?
巧了,阿水伯的房间里亮着灯。难道他老人家出院了?几个半大小子深知,全村人如果有一个肯相信山洞里真有青面怪,那个人一定是阿水伯。因为青面怪的名字就是他提出来的。
开门的不是阿水伯,而是一个陌生人。他看上去四十多岁,讲话文邹邹的好像很有学问。果然,他自我介绍姓谷,是大学历史系教授,专程到子嶷山考察文物。
虎哥把山洞里闹鬼的事说了一遍,正要开始讲述亲身经历,谷教授起身关了电灯,然后在黑暗中让大家仔细辨认青面怪的特征。只见谷教授讲话的位置突然出现一张青色人面,看似教授,却比半分钟前显得狰狞。虎哥等人脑子里第一个想法便是青面怪抄近路赶在他们前面进村,化成人形躲在阿水伯家里。就听见众人合起来一声大叫,一齐扑向房门。
房门的设计只能从外朝里开,里面的人往外挤只能把门闭得更紧。
正急切中,谷教授拉亮电灯。他举着手里一个发光的塑料盒子让大家坐下。他说那个塑料盒子就是移动电话,城里人叫它手机。这小东西既可以用来通话收发短信,又能通过卫星定位查看自己的准确位置。从各位刚才的反应他已经看出来了,外面风传的青面怪就是在黑暗里摆弄手机的大活人。阿水伯出事的第三天他赶到子嶷山,就住在阿水伯家里。经过一番勘察,发现阿水伯落水的石桥上缺了一块石板。当时的情形一定是阿水伯先看见洞里摆弄手机的人面,惊慌之中脚下踩空落水。
阿壮瞪大眼睛争辩,如果那青面怪是人,怎么会漂在水面上不沉下去?
谷教授一笑,说那不是一般人,而是一伙坐着电瓶船盗宝的文物贩子。他们经常趁夜色用船将历代文人留下的碑文石刻顺水运去国外拍卖市场高价出手。半年前,谷教授曾在韩国见到一块宋代名家苏轼的手迹石刻。经考证,应该是他被贬南迁时期的作品。于是,谷教授便下决心到子嶷山一带考察。他连续在洞口附近观察三个晚上,记下文物贩子的活动规律。原来,这伙人趁着夜色在河口关闸蓄水,然后乘小船到子嶷山岩洞附近偷运文物。
听到这里,几个年轻人知道自己的“历险记”已经不值一提。虎哥想起来,洞里洞外许多铺路的石板上都刻着字,说不定都是古代名人真品。让文物贩子偷走太可惜了。
谷教授点点头。他说县里已经对文物流失引起重视,责成专人查办此事。公安部门也在下游设了卡子,估计今晚便可将这伙文物贩子一网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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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几年过去了。如今子嶷山里家家都有手机。太阳落山后,小路上常能看到青色、泛光的人面在缓缓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