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上楼一个高个子工人师傅,蛤蟆一见,匆匆告辞。这二人是死对头。蛤蟆是厂里送出去读书的,回厂当了技术科的头。胡洪根是厂里送去当兵的,在部队入了党,回厂后还是工人,于是怨气冲天。胡和门板一个班,也是挑料工,很要好了。平时爱说洪文同志如何。他和蛤蟆同是很早造反,蛤蟆被老黄收买后,他再看不起此人。十三太保压制他,叫他胡萝卜:头削尖的往上爬!他平时严肃,颇像个干部。他和门板私下谈话,把老黄和十三太保说成黑社会、黑帮似的。 他俩的班长巴福住也是十三太保,比艾小兔能干多了,入党申批紧接在歪歪后面。不识字,很有手腕,一口苏北话,嘻嘻哈哈,把各方面摆平。门板和胡萝卜不敢拗他。 洪根道:“你约他来的?” “没有,他自己来的。” “你少睬他,没有好处。” “他现在也牢骚大了,不比以前了。” “活该。老黄本来是利用一下!”随后,他和蛤蟆一样,把厂里的头头一个个数落,批评一通。门板无话,冷静道:“我倒以为,你该和蛤蟆联手的。” “照理是这样,我做不出,他这人坏透了。你不晓得,他有严重问题的······” 门板和这二人的交往,小楼弥漫阴谋的气氛。老黄不是不知道,他压根瞧不起这几人,没一个有出息的,所以连警告一下都不屑。 这时在档案库里,老黄马拉松式的喝酒结束。喜蛋去食堂下了面条拿来,各人一碗,把剩菜做浇头,全部吃干净。老黄不再提起,喜蛋以为危险已过,心里高兴,见领导头上有汗,寻了扇子来扇。皮蛋聪明,绞来热水毛巾。玲玲拿起老黄儿子的毛衣织起来,笑道:“黄书记,你在家里吃酒,小菜都是你老爱人烧的?” 老黄换了一把温老板的红木躺椅睡下,笑道:“她不烧难道我烧?” 喜蛋道:“黄书记你爱人年纪青老漂亮哦。” “哈哈,我年纪青就吃漂亮,看中我的我不要,我要自己追!我在你们这年龄,已经一百多块了。那时候不讲思想好,讲钞票。一晃二十年了,时间好快。她从来不回我嘴的,我在外面忙,回家就是吃和睡。从前她的生活也很吃力。”老黄住口不说了。妻原是乡下户口临时工,结婚后才有上海户口,老黄出面替她办成正式工。现在早调到行业门市部站柜台了,很轻松的活。现在的住房,是上级分的一小间加厂在外一间库房换成的——从前批斗时都是罪名。 他朦胧睡眼,不再说话。天气热,女孩们都是裙子。醉眼里只有三双白腿,鉴赏和比较着:皮蛋的欠白欠壮,喜蛋的过于丰满,玲玲的最到好处,最合他口味······苗子们不是收腿,而是伸展些,让角度更佳,明知三人在,很安全。也知道老黄的克己功夫,即使独对,他也有自制力的。 库房外有敲门声。老黄示意不理。那人喊话了,皮蛋说是今天总值班的蛤蟆。老黄同意开门。蛤蟆进两道门,到老黄跟前,尴尬道:“厂里没出事。我在想,你高兴记回来了没有?” “我没去。” “是,是。”看老黄有七分酒了,脏稀稀的汗衫,中衬裤,几个女的围着,像蒋门神。老黄知道他是来报告体己话的,不想理睬,闭起眼睛。常委的尊严要留住一些,蛤蟆扯淡几句,自己走了,到了门外,骂出声了:“妈个皮,生错东西了,生个巴子。”不知是骂人还是骂自己。 且道华侨派那晚在高兴记舌战胜利后,不免趾高气扬,而内心有点不安。一天、二天、三天,没有反应。一礼拜后警惕心松弛,而打击突至:于瞎子领了厂里两个木匠,把大木楼里八间女寝室的木隔板,乒乒乓乓全拆光。一地的木条、木屑,废墟一般。从此成兵营的大统间,又像犯人的大统铺,互相监督,一目了然。瞎子气势汹汹,根本不理一萍、阿凤她们的叫嚷抗议,挥手道:“这是厂革会集体决议,你们告到市革会去好了!” 当天走空了一大半人,殃及不少老实不管事的女孩。华侨东西多,没处撤,箱子工事般垒起。阿凤心情激动,抽空就去铜匠间找方耀诉说。打扮风流、脸却是粗相的方耀早来厂几个月,做钳工的。他喜欢吃喝玩乐,会打球会照相,小市民学公子哥儿派头。学校里就有风流韵事,人很壮实而娘娘腔。听了阿凤的叙述,他说小心为妙。喜蛋不答理他,已经一周,他觉得空气诡异。 突然歪歪、王小古两人寻来,叫方耀去厂部会议室,阿凤躲避不及。方耀要等会去,说不可以,押送到会议室(里面两层是支书办公室、档案库),于瞎子和蛤蟆已在那里。四个人恭喜方耀高升:公司在郊县的试验新产品大厂,要青年技术力量,他被选中了,前途好得不得了。方耀吓得脸无人色:“那是小三线!” “那厂大啊,有前途啊。我们这种小厂······” “我分配是市工。” “那里也是上海!” “我六十岁的老娘疯瘫在家——” 里面走出老黄,好像没听到,谁都不看走出去。众人受到启发,也一哄而散。剩下方耀一人,傻瓜似的站在那儿。 一小时后,厂门口贴出热烈祝贺方耀支援公司重点工程的红纸,要全厂同志向他学习。两小时后,天已黑了,于瞎子带领报喜队,敲锣打鼓,大红榜封了他家的大门。这个钳床好手的风流小伙,在屋里已经吓坍了。 不只对阿凤是强地震,三个苗子也吓坏了。喜蛋不敢哭红眼睛,那两天脑子有点错乱了。皮蛋也绝对停止和顺风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