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土（4）考量

事情已经清楚，这个表外甥是来投奔自己的。曹长林把他让进了店铺。铺面里一张柜台，大竹笸箩里晾着干切面。另外的竹筐里是两落火烧。四张配着条凳的木桌是给赶脚客打尖吃面条火烧的。里间的灶房可以煮面烘火烧。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文才广，表舅。我娘叫马翠兰。＂才广一口一个舅的叫着，连连表明家系，生怕再被轰出去。可是眼神四处打量时候总忍不住多看两眼柜案上的面食。＂着（注：按滁州方言，四声，音‘照’），着＂长林问道，＂你肚子可饿？＂＂饿！＂才广回答的很干脆。＂那你先坐，我给你弄些吃食。＂

一大碗汤面，四个烧饼，素到几乎没有油星。但是才广吃得头也不抬。曹长林趁机仔细打量着他。这孩子蓬头垢面，身上的土布衣裳早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而且浑身散发着难闻的味道。如果没有那封信，光凭口说，自己绝对会把他当乞丐赶走。不知道他怎么这么落魄。乡下人真是不明事理，这么样就把孩子打发来了。

曹长林的信其实是一年前写的了。后来没有回信就不多想了。他现在年过四十，渐渐感到精力不济，每天起早贪黑力有不逮。所以要招一个学徒。本城的子弟先后招过两个，但是干不多久就嫌辛苦怨钱少，都不干了。内掌柜的提醒他可以从农村的亲戚里找个子侄来。毕竟这份工比种地要强一些，而且作城里人也是面上有光的事情。前一阵第三个徒工又跑了，现在位置还空缺着，可是曹长林心里盘算着这孩子能不能挺的下来。他看起来干瘦，而自己想要的是个壮劳力。

等才广吃饱，曹长林叫内当家出来见过，然后带着才广出了门。两人一前一后转了几条街来到澡堂。跑堂的热情的招呼着，把他们让进去。一进澡堂才广羞的连忙要退出去。他从没见过这种世面，男人们都赤身裸体的。这城里比乡下可是不知羞耻的多呢。曹长林把他扯了进来，硬逼着脱光全身的衣裳，推他进了浴池。才广羞臊得脸红能透过满脸的老泥，手捂着那话沉入水池。池水熨烫着他的身躯，慢慢的他放松了下来。

等浸泡的够了，曹长林叫才广起来。伙计殷勤的递上毛巾。才广连忙把它围在腰间。曹长林叫来了撮澡师傅，让他给才广好好搓搓。师傅一边搓，长林趁机仔细打量才广的身体。才广个头高大，肩膀宽阔。胳膊和腿上，还有腹背上的肌肉结实。美中不足的是瘦。不过有这样的底子，只要喂足料，起膘很容易。

长林等才广搓完澡，自己也搓了澡。两人又二度下到池塘。这回长林问清楚了才广到底是怎么来的滁州。原来才广的娘本不打算送才广出来。眼见的才广快十九了（注：虚岁），马上就要成壮劳力，爹娘并不舍得他走。可是乡里连遭大灾，干旱过后又闹了蝗虫，眼见得要绝收。一家人都要挨饿，出外逃荒讨饭是迟早的事，于是终于决定让他出去闯闯。本来有叔伯兄弟要去蚌埠，答应顺道送他去滁州，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民国的大总统和二总统要干仗，双方拼命的抓丁扩军。叔伯兄弟半道被抓走了，才广躲进草垛逃了一劫，但是没了盘缠和向导。之后的路，全靠毅力，运气，和乞讨了。路上有短工就帮一帮活，困觉就拣祠堂和土地庙，讨不着食就挨饿。六百里路就这样走下来了。

听完这些，曹长林心里大概有了数。等他迈腿出洗澡池的时候，才广已经为他拿好了毛巾和拖鞋。凭这个眼力见儿，曹长林觉得他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