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之夜


七月夜晚的室内闷热凝滞。于是我出来,在黑夜中漫游。有清冷的夜风扑过。

黑夜中的眼睛寻找的自然是光。最醒目的是路旁黑沉沉的森林上方的弯月。弯月与圆月不同:圆月是亮白的,是饱满雄壮的大调。弯月是昏黄的,是怅惘伤感的小调。几点微光在森林的低处游动,又转眼被黑暗吞没。萤火虫们也在这黑夜中游荡。

走过苍白的路灯,天上的星星渐渐显出来。南方的低空中是从东到西蜿蜒而过的巨大“天蝎”。天蝎座幅员辽阔,却没有猎户座中那样的超级亮星。最亮的是在天蝎的头部闪烁着神秘深红色光芒的“大火”。《诗经》中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流火”被后人引申为天气燥热,其实那“火”的说的是这红星“大火”。“七月流火”的原意是当“大火”西沉之时,凉秋就到了。星星在现代的都市中已经难得看见,却是古人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呢。

吟诗的古人几千年前也像我这样在七月的黑夜中游荡、仰望这闪烁着神秘深红色光芒的“大火”。古人早已作古,他们多少辈的后代也都相继归于尘土,直到今夜在星光下漫游的我。

生命也是光。这光生于黑暗,又转眼被黑暗吞没,恰似夏夜中萤火虫的一闪。只有那南方低空中神秘的深红色星光亘古不变地年年君临七月的黑夜。

不过,据天文学家说,“大火”是颗红巨星,在恒星演化史上已过盛年,只剩下一些余烬而已。看来在宇宙的永恒主宰眼里,它也要很快归于黑暗了。红色是恒星归于黑暗之前最后的颜色。

美东的四季极其分明。七月一过,夏夜就转凉,那种一年将尽的伤感便毫厘不差地刺将过来。冷空气发起的冲锋是波浪式的。几个冲锋过去,从秋天到冬天的过渡就完成了,自然得没有一点痕迹。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生命之车就这样以不变的速度行驶,里程碑一个接一个闪过,消失在身后的视野中。

存在是短暂的。惟其短暂,也是值得珍惜的。我喜欢住在四季分明的地方,因为每个季节都短暂,提醒我珍惜每个季节的存在、欣赏每个季节的美丽:春天是生气勃勃的少年,夏天是精力旺盛的壮年,秋天是果实累累的中年,冬天是负暄絮语的老年。春夏是生命精神吹响号角攻城略地的季节、是雄壮饱满的大调。秋冬是大自然无情反扑摧花折叶的季节、是伤感怅惘的小调。

我曾经惧怕黑暗,也曾经惧怕老鼠蟑螂等喜在黑暗中欢乐庆贺的小动物。可是,光生于黑暗,也将归于黑暗。形体生于虚无,也将归于虚无。生命生于尘土,也将归于尘土。何必要憎恶黑暗、惧怕黑暗呢。

现在,黑夜是我的朋友。白天属于奔波不息的双腿,黑夜属于静静漫游的双眼。白日是色彩繁复的闹市,黑夜是无边的宁静水面。在这无边的宁静中我才能开始触摸到我的存在。

(初稿于2009年,修改于2012年,再改于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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