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Sandy灾后重建 (八)

前面说到Breezy Point邻居们守望相助。在Gerritsen Beach也有邻居平时就互相帮助的。我在跟施工单位评估小组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叫Dan的人,他们一家人就一直在照顾过街的一个独居的妇人。当时天色已经很晚了,我们正准备去敲一户门,遛狗路过的一个街坊指着Dan家说找他们吧,否则你们敲不开门的。Dan被我们找了来,他带着我们去敲门,门后的女人在再三确认是他的声音后才把门打开。屋子里到处堆满了东西,进门的时候我们得一个一个慢慢地挤进去。屋主是个看起来比较奇怪的女人,零乱的长发,说起话来语速慢得不正常。年龄不好说,我猜至少是在50岁以上。屋子里的东西之多,我们必须非常小心翼翼地转身才不至于打翻什么。无论我们问到什么,那个女人都会没主张地转向Dan求助,所以基本上都是Dan在帮她回答和拿主意。尤其是我们让她在授权书上签字的时候,她更是害怕得大声喊Dan的名字。Dan很温和地对她说,没事儿,签吧。女人很听话地就签了。我看到桌上摆了一个镜框,照片里的年轻女孩儿很漂亮,很纤弱的样子,跟Meg Ryan年轻时的甜蜜气质很相似。她跟一个英俊的男人依偎在埃菲尔铁塔前。女孩眉眼上可以看出就是屋主年轻的时候。我的思想立马又开起小差来,开始琢磨是什么样的生活经历才能把照片上那个富有魅力的女孩儿变成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老妇人。如果没有Dan一家的照顾,她能维持正常的生活吗? Dan个子很高,非常和善。他家的房子比较大,看得出家境殷实。他告诉我们他家才刚刚花了五万美元把地下室装修出来给他的岳母常住,结果他岳母才来住了不到一个月就发生了这场飓风,地下室全给毁了。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讲述的时候语气平和,只是略略带些遗憾和无奈。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个女人和Dan,但是Dan一家的善良友爱,时时还会在我的脑子里浮现出来。

Gerritsen Beach我接触过两家华人。有一家是我向他们解释清楚这是个免费的项目,不会影响他们接受任何其他组织和机构的援助,并且我敦促他们赶紧去登记参加这个项目。他们登记之后不久,项目就改成了区域计划。又几经波折,区域计划才在这个社区同时开始实施,所以他们等的时间比较久。其间我在Fire House碰到过男主人,说起他们准备开始装修屋子,但是在电线和热水管道安装完成之前,装修不得不停下来等着。男主人说家里乱糟糟的样子让人看了就想哭。其实那个时候很多的灾民都遇到了同样的问题,有些人实在等不了,就签了声明退出了这个项目。我很理解这家人的处境,但是除了告以实情,也无能为力。有一天女主人来了,我正好手里有最新的区域计划排期,就帮她查他们家的施工时间。不巧他们家并不在马上就可以施工的地区,我很抱歉地告诉了她。她有些失望,不知为什么却不愿意相信我告诉她的结果,非缠着让我再帮她去询问我的白人同事。我苦笑不得,如果我告诉她今天是我在带队,她会不会认为我是在讲大话呢?一月底的时候我在社区碰到她,脸上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焦虑,她说家里已经全都弄好了,准备过春节呢。我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祝福她新春快乐。

另一家的情形比较蹊跷,其实是到现在我都没有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碰到那个女人的时候是我第一天去
Gerritsen Beach。她正拎着几个盒饭从Fire House往家走,大约40多50岁的样子。她是我在这个地区碰到的第一个华人,所以我很激动,忙不迭地向她推广这个项目。其实她已经听说了这个项目,说她很愿意参加,但是老公和儿子不让她申请。不仅如此,她的儿子还不让她去领食物和其他的免费物品,尽管有时候她都饿得受不了。我知道有些华裔是很要强的,不食嗟来之食。但是家里现在既然受了灾,接受帮助也是情理之中的呀。我当即自告奋勇地向她承诺我会帮助她登记,因为她的英文不好。并且我鼓励她如果有需要就应该去领食物和必需用品,还告诫她回去应该好好地劝说老公和儿子不要死要面子活受罪。
 
登记参加这个项目是需要FEMA发的号码的,这个号码跟家庭住址挂钩,一户一个,是确认灾民的标记。她说她不知道这个号码,因为一切都是儿子在打理。我就告诉她回家拿到号码后再给我打电话。

隔天她来电话说,儿子一听她说要FEMA号码去登记,死活就不同意,还苦苦央求她不要这样,说他会负责把家里弄好的听上去他的儿子还真是顽固不化,但是没有号码我也无计可施。

过些日子我再到Gerritsen Beach的时候,无意中从她家门口过正巧碰到她。她热情地让我进去看看。屋里有个年轻人正在指挥一些工人粉刷墙面。她介绍说那是她的儿子。她的儿子很腼腆清秀。原来他是做房屋设计的,在政府的一家机构上班。

她的家靠着河道,后院连着私人码头。后院的栏杆上架设了几个鱼竿儿,她说飓风之前可以钓到好几十磅的鱼呢。他们家的游艇本来栓得好好的,但飓风中海浪太大,缆绳断了所以船损坏比较严重。看起来他们家的经济情况还不错。

在见到她儿子以前我以为他不体谅母亲,只知一味地要强。但是看到他文质彬彬又很有主见的样子,我开始隐隐觉得事情不是她说的那个样子,相比之下,我倒更愿意相信那个年轻人如此行事自有他的道理。

后来她又打电话给我说想让我帮她把在Staten Island的另外一个房子登记一下。我就对她说还是让你的儿子来决定吧。

有一次她到Fire House来我刚好也在。她以前说起过这里的人不友好,不仅怀疑她的身份不说,还不给她想要的物品。那天她告诉我看到过这里有发电暖气的,她也想要一个。但是管物品的义工不给她。我马上去帮她跟义工交涉。那个义工先是大声地跟她说没有了没有了,然后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不要理她,她已经领过好几个了。看到义工跟我小声嘀咕,她马上很紧张地问义工跟我说了些什么。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我一下不知道该相信谁的话,只好安慰她说没有什么。

要说歧视,不是没有可能。但是来Fire house的华裔不止她一个,别的人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受歧视的话。其中有个华裔老头儿,说广东话的,本来是租房子住的。飓风之后不知怎么的就变成无家可归了。我看到这里的人对他挺好的,吃饭的时候对他嘘寒问暖不说,有的时候看他脸色不好还会关照他到会议室的沙发上去补补觉。

我突然想起其他援灾机构的一个白人女人对我说过我们这个项目应该好好把关,不能让一些不合格的人钻了空子。她说这个社区有的亚裔本来不在这里长期居住,房子空置了好几年。灾后他们却突然出现了,还想把房子打造成长期居住的假象。邻居们看不过去了于是跑去把他们的水管给关了,为此双方还差点儿打起来。她最后加了一句,不怕你多心,有些亚裔就是爱占社会福利的便宜。我听了一下就恼了,可惜我这人没有急智,气结中大脑一片空白。过后我好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反驳她说,其实白人领救济的比亚裔多得多呢。

这个地区有好几家华裔在这个项目里,有时我也会想想万一那个白人女的说的是事实的话,会是他们中的哪一家呢?会是她吗?也不大象,她家不象是长期没人住的样子。很快地我就把这些念头和琢磨丢在了脑后。首先我不可能去调查白人女的说的是否属实,退一万步讲,就算调查的结果属实,那又能怎样,难道我该打电话去谴责他们给亚裔丢脸吗?

亚裔到这个国家,无论收入高低工作贵贱如何,我认为他们绝大部分的人都是凭着自己的勤劳工作在这里立下根基的。但是确实有少部分的人总会作出一些让整个族裔蒙羞的事。我记得有一天下班后我没有直接跨过海湾大桥,而是沿着
Rockway Fwy回旅馆。在经过一个比较破旧的街区时,我突然看到路边的一个建筑前聚集了一大堆的人,好像是在领什么物品吧。吸引我视线的是挤在队伍前头的几个亚裔,其中一个6,70岁的老太太,购物车里已经有了好几个大大小小小的方形盒子,好像是电暖器之类的东西。她还在翘首以盼地等着,而后面队伍中不少人的购物车里还空空如也。因为开着车,那场景一晃就过去了,仅仅从那一瞥中,我的第一直觉是那老太太好像不应该还挤在那里。

后来我没有再碰到过她。有一次在她家附近看到她儿子正在推一只轮胎。那天下着小雪,他低头抿着嘴,清癯的脸庞隐在防寒服的帽子里。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摇下车窗,跟他说些什么。

我才发现,不管他们家符不符合被帮助的资格,这个年轻人的洁身自好,自强自立,其实一直都在深深地感动着我。
 
我最终没有停车直接从他身边开过去了。现在想起来唯一让我不感到遗憾的是我曾对他母亲说过,你的儿子很有出息,你应该为他感到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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