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瑞的梦

我喜欢无聊的事情。而且,我只做我喜欢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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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瑞的梦

我是在一个party上偶然听到郝瑞给她的女伴们讲了一个她做过的奇怪的梦。可能就是这样的,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虽说是偶然认识的郝瑞,虽说是无意间听到这些谈话,虽说那已经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但其实发生过的也许并不是我以为的那样,而只是它本来样子的,也许一切都是注定。谁知道呢。

在此之前我没有见过她。在那天的party上,她告诉我,她叫郝瑞。然后,我们就各自走开了。

那时我在悉尼,40多岁,还是单身,所以经常出现在各种party上。郝瑞也三十多了,她的情况应该和我类似。在那个party上,有一刻,我坐着,独自喝酒。这时,听见身后某个地方,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声音不大,是她的声音。

“我最近总是做同样一个梦,快有一年了,完完全一样的梦。这太奇怪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紧张,让我想起坐在黑屋子里讲恐怖故事的小女生。于是我不知不觉中放下酒瓶,微微侧过头,静静地听起来。

她说,她出国前,在国内的一家公司里干了整整八年。整整八年啊!那时她就是这样重复着。公司在一栋商务大楼的第39层,那是一栋玻璃大楼,非常高,而且玻璃全是黑色的。她说每次走到楼前仰头看时,总是会感觉眩晕,好像天是黑色的。那种感觉非常怪,因为那种黑不是夜晚的黑,夜晚的黑色是亮的,有各种光线,灯光,星光,月亮的光,夜空其实是湛蓝色的。而那时她感觉看到的天就是黑色的,一团死黑,没有光。当然这只是她的感觉。但那幢黑色的大楼也不是不可能,我当时想,现在北京有各种各样的大楼,一座黑色的玻璃大楼,不是不可能的,在那里凡事皆有可能,想到这我笑了。她说她并不是不喜欢那份工作,只是八年也真的不短啊!更何况,她又说,其实她也谈不上喜欢,就是一份干了八年的工作罢了。

party主人的房子很大,客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着。食物丰盛,(好像我们已终于摆脱了匮乏的年代,我们已置身于一个食物极大丰盛的幸福世界,再也不会有饥荒,每个人都能吃饱饭,)人们自由走动,随意去挑选自己喜欢吃的东西。

我不时喝一口啤酒,郝瑞还在我身后讲着她的梦,她的声音弥散开,传过来,萦绕着我。

她说她工作的地方是一间狭长的大屋子,里面正对门口有一条笔直的走道,两侧都是并列放置的桌子,用挡板隔成一个个小格子,每一张桌子上都放着一样的,一台电脑,一叠文档夹,桌前一把转椅。她对别人说的她的所谓的办公室,其实不过就是这么一个属于她的小格子。每一个人的名片上都写着“项目经理”。那时我在微笑,她的公司和我的一样,在那里,也有一个属于我的小格子。但郝瑞说她的那个小格子,在屋子的最远端,过道那么长,以至于,如果有人站在她的桌旁,那么她在门口看时,那个人会显得比实际上小很多。所以我想那间屋子一定很大。

郝瑞还说,八年其实过得真的很快。她们的工作每天都挺忙,但是每天的工作都一样,所以想起来八年好像就是一天,但这样一来,这一天又好像特别的长,那种感觉真的是特别特别特别的长啊!她在说,我在数着,郝瑞说了四个“特别”,“特别的长,真的特别特别特别的长”。我想郝瑞可能和我一样,也都是工作努力的人,而且我们都要靠工作生活,要靠工作证明自己的存在。“但是,八年,我一下子就都30岁了!30岁的感觉真是太可怕了。你们都有没有过啊?”我听见郝瑞在问她身旁的人。八年之后,在她30岁的那天,她决定不干了。然后她考雅思,来澳洲读书,毕业后就在悉尼找到现在这份工作,一干六年就又过去了。所以,这时她应该38岁,而我呢?我已经42岁了,42岁了啊!

但是从去年下半年,郝瑞开始反复做同样一个梦。在梦里,她又回到了国内那家公司。她去上班了,远远的又看见那座黑色的大楼,走到它的底下仰起头,她又感到眩晕了。天上还是没有太阳,她又看见了,那种黑色的天空,没有光。她说,她走进大楼坐上电梯,当电梯停下来时,她看见的还是那家公司,一模一样的公司。公司的门是开着的,她走过去,里面的一切和当初都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过道,一模一样的幽长,一模一样的无数重复的小格子,一个挨着一个,一模一样的整整齐齐,而最里面的还是那个属于她的,或者她所属于的,小格子,和当初,一模一样。什么也没有改变。什么也没有改变。她不想走过去,但开始走过去了,向她的小格子走着,走着,她听见有人在说话,但那是她自己的声音啊,她的声音不断地在说,“我怎么又回来了?我怎么又回来了?”她越听越着急,心里面想,“我在这儿都干了八年了,好不容易才离开,我来到悉尼,但现在怎么又回来了?”这时她又感觉好像是那个小格子在向她走来,越来越近,她开始害怕了,越来越害怕。在就要走到的那一刻,她听见‘哇’的一声惊叫,还是她的声音,她醒了。

我听见郝瑞在着急地问,“你说我怎么会老做这个梦呢?而且每回都完全一样?”一个女人说,“可能是工作压力太大吧。”郝瑞说,“没有啊。”又一个女人说,“也许是你不喜欢你现在的工作。”郝瑞说,“怎么会呢?现在找个工作多难啊。再说,就是不喜欢,也不会想要回去啊。”

突然一阵很大的哄笑声从屋子的另一个地方传过来,像一个大浪打来,把郝瑞的谈话冲得无影无踪了。喧笑在继续,起伏而来的余波中我也被冲走了。我想起我曾经反复做过的一个梦,那是一个非常恶心的梦。有一段时间,在国内,我反复梦见自己站在一个猪圈里,圈里有很多猪,很脏,但都特别快乐。我站在圈里想离开,又不敢动,因为到处都是屎,黄乎乎的,又粘又软,臭极了。而那些猪却在圈里面高兴地来回乱跑,屎尿溅在我的脸上、身上,我看见我的鞋上也沾着很多,就连忙用手去擦,结果搞得满手也都是了。梦里,那些屎还是温热的,恶心极了。我想吐,结果就醒了,可醒来之后,仍然感觉难受。

四周很安静,好像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我发现我正坐在一个party上,周围的人们在说笑,但我感觉很安静,看上去,每一个人好像都很快乐。我有些不安,心里感到难过。我想我不应该只是一个人坐在这里,偷听别人的闲谈。我想我应该去走动走动去和别人说说话。我于是要起身离开,就在这时却看见眼前三、四米的地方,走过一个四、五十岁结实的男人,端着一大杯斟得满满的红酒。一看到他,我突然愣住,没有能够站起来,却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恐惧感,而几乎就在这同时,那个男人“扑通”一下倒在地上,酒杯摔碎了,红酒流了出来。我是坐在那里看着这件事发生的,我看着一动也没有动,那个男人躺在我对面的地上,眼睛看着上方的空气,也一动不动。我不能理解这一切,就坐在那里看着,然后开始听见有女人尖叫,有人在喊“call急救车,call急救车”,周围的人开始纷纷涌来,我看见,有皮鞋、高跟鞋、运动鞋踩踏着流淌在地上的暗红色的葡萄酒,然后,地上,出现了,一个个血红的脚印,有人在他身边开始蹲下了,摸他的脉搏。我这时才站起来,走了过去,弯下腰,透过许多肢体的间隙,看见他躺在地上,脑袋显得出奇的大,仍然睁着眼,但一动不动。他的大脸是死灰色的,没有任何光泽,泛着一层阴冷的铁青。有人在说可能是心梗,也有人在说可能是脑溢血,我想,可能他正在离开我们。

这次party之后有一段时间,我好像总是在看见一个粗壮的男人从我面前大约四、五米的地方走过,在各种不同的场所,然后突然就像一块木头桩子一样倒下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电影的慢镜头不断的一次一次在我眼前重放;我总是会想一座竖满黑色大楼的城市,楼上一个个密密麻麻的方窗,房间里摆满了一个个小格子;我还做过一些梦,反复地做着,梦里我在各种各样party上遇到郝瑞,她拉着我,给我一遍一遍讲她的梦,那女巫般的声音响在每一个party上,“我怎么又回来了?我怎么又回来了?”

我开始去健身房。在我住的地方附近,有一个大的健身房,里面的男人一旦脱下衣服,就脱离人形,健壮得好像已经进化成某种接近完美的工业制品,经得住汽车的冲撞、枪炮的打击和时间无情的消磨。在另一间大屋子里,有好几排跑步机,上面的男人女人都穿着很专业的运动服,眼望前方,大步流星地跑着,浑身湿漉漉的,衣服被汗水一块块浸透。他们在大步跑,却又停在原地不动,这让我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他们正在接近光速地奔跑着,时间开始停滞,就要倒流,我就要被他们远远地甩在毫无希望的未来。最后我只好在街上跑。最初跑不了几步我就开始吽吽地喘,那声音好像在提醒,你已经42岁了,你已经42岁了。但后来我渐渐地越跑越远。我还可以跑,而且还可以跑得很远。这让我感觉好多了。但是城市已经太大了,已经大得无法摆脱了。而很快我却发现,我已经找不到一条陌生的路线了。所有我能跑到的路,都太熟悉了。幸好在跑步时身体细胞会分泌出更多的内啡肽,那时一种内源性的吗啡,作用在大脑神经突触的鸦片受体上,让人产生一种欣快感,会让人成瘾,我的生活需要的正是这个,我需要一直地跑下去。只是在每次结束走回家时,我就会感觉特别的悲伤。

有一个梦我做过好几次,是这样的:

我在一个party上。屋子很大,很热闹,但由于是在梦里,所以我仍然能看到屋子外面的情况。我看见在门外站着两个人,他们个子很小,穿着白衣,白裤,白色的鞋,戴着白手套,白帽子,还有一只很大的白口罩,只露出两个黑洞洞的眼睛,然后,party上有一个人突然倒在地上不动了,门外的那两个小白人儿,立刻跑进来,把地上的人抬走,然而,party上谁也没有注意这些,人们依旧狂欢,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就这样,一个人接着一个人地倒下,被抬走,但奇怪的是party上的人却并不减少,依然是那么热闹,人们依旧狂欢,而就在这时我又看见郝瑞,她就站在我的梦里,那时,party依然热闹,而她,已是我在这个party上认识的唯一的一个人了。是的,我曾经在梦里听到过她的声音,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那时她走过来,拉住我,坐下,我们,脸对着脸,眼睛注视着眼睛,她开始给我讲她的梦,而我却看见那两个小白人儿仍然守候在门外,我想他们是在等我们呢。我看着郝瑞,她的嘴在不停地张合,说着她的另一个梦想,可是在我的梦里,在我的梦就要结束的时候,在我在等待我的梦的结束的时候,我看着她,却突然感到悲伤,我这时才发现她,是多么多么的可爱……

从梦中醒来,我知道其实我早已不能再记忆起她的模样。尽管有一段时间,我曾努力回想,但我能想起的只有她的梦。

后来我终于渐渐摆脱了这次party对我的影响,或许并没有,永远没有。我再也没有见过郝瑞。我曾辞去工作,想换一种生活,我甚至离开了澳洲,来到美国。但生活依旧有些东西,依旧无法摆脱。我仍然在做梦。

在美国时,我曾做过这样一个梦:梦里,我坐在一片草地上,那草刚刚剪过,平展如镜,空气中飘散着青草汁的鲜美味道,草地很大,绿色一直延伸进远方蔚蓝的天空。我的身边围坐着我的孩子们,幼小的年纪,有男有女,都长着几乎相同的模样,那是唐氏综合征典型的面容,一种先天疾病,导致患者弱智,但我们都穿得干干净净,坐在草地上晒着太阳,没有人说话,我们都感觉幸福、满足。醒来时泪水还留在我的面颊。

后来我结婚了。一年以后我们贷款买房。第二年底妻子怀孕。第三年我的儿子出生了。再后来,我就很少有梦了

 

 

2013-09-17

 

 

娅米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立' 的评论 :

救赎的是宗教,文学要是变成救赎或者生活指南那就糟了,还不如去读圣经和百科全书呢. 我说的泥泞是指写作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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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娅米' 的评论 :
我觉得文学更重要的是一个形式的问题。是创造一种自洽的精神的世界。是科学所达不到的地方。当然首先要是迷人的。所以,我不想把它当成一种救赎或者生活指南。

从另一个角度说,我们永远走不出来。就像这篇小说里的城市的意象:“但是城市已经太大了,已经大得无法摆脱了。而很快我却发现,我已经找不到一条陌生的路线了。所有我能跑到的路,都太熟悉了。”
娅米 发表评论于
棒极了!精炼沉着,文字成熟。让我想起有一段时间在豆腐庄,我和过耳风贴的都是这一类东西,后来贴多了感觉自我重复,就停了下来。但是,读到这样的东西,依然感到有最深的理解。问题在于你下一步怎么从这种荒芜感里走出去,怎样有更深一层的表达。我们都是陷在这个泥泞里停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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